她如此薄情 第46節
她不由道:“可是你要殺了她的弟弟,那是她唯一的親人?!?/br> 謝狁恢復了點理智,故而說出的話極具攻擊性:“你一個與娘家斷絕關系的人,似乎沒有資格來與我論證親情的重要性?!?/br> 阿嫵聽到這話,臉頰的肌rou都開始不停地抽搐。 謝狁道:“李化吉的行蹤,你給不給?” 阿嫵忍氣吞聲道:“不是我不想給,只是化吉只讓船夫送到臨安,此后她上了岸,便與船夫分道揚鑣,我再不知她去了哪里?!?/br> 謝狁輕吐出聲:“你撒謊,她沒有上岸,她去了山陰,對不對?” 阿嫵梗著脖子:“我不知道?!?/br> 謝狁冷聲道:“就在剛才我發現她帶走了那個布娃娃,她怎么可能不舍得回山陰?” 這也是福至心靈的一眼,原本依著謝狁的性子,他壓根沒有寄情于物的意識,故而也只等無意瞥過一眼,他總覺得床里少了點什么,看了半晌才想起是少了那只很得李化吉喜歡的布娃娃。 于是他想,李化吉肯定是回了山陰,至于還留不留在槐山村,這不好說,他是傾向于李化吉祭拜完就會離開,但這畢竟是當下唯一的線索,故而謝狁不想放棄。 他叫來馬,也不顧感了風寒的身體,翻身上了馬,就這般急馳到了山陰。 他淋了一夜雨,只喝了一碗姜湯避寒,又受了刺激,不曾休息好,再被馬上冷風一吹,幾方齊下,等到了槐山村,他已經搖搖欲墜,快要倒下了。 但是那口要找到李化吉,叫她付出代價的氣仍舊撐著他讓謝靈逮來一個村民問話。 “李化吉?她好久好久沒回來了。哪能騙你,她和她弟弟走了,都沒人照顧她爹娘的墳墓,要不是阿鯤那孩子回來祭拜爹娘的時候,順手幫她爹娘的墳清理了,恐怕墳頭的蓬草都老高了?!?/br> “阿鯤?阿鯤是化吉的青梅竹馬,好像之前他爹還有意向化吉提親,但李老漢沒看上李書生,就算了?!?/br> 謝狁聽到此話,三步并兩步走了過去:“這個叫阿鯤的,現在在哪?” 看到他來,原本還算對答如流的村民卡了一下殼,好會兒才道:“在山陰,這小子出息了,現在好像在哪里做賬房先生,每個月能拿一兩銀子呢?!?/br> 可是究竟是在哪里做帳房先生,這位村民實在是想不起來了。 不過事到此也不算困難了,畢竟既要帳房先生,又能給賬房先生開出一兩月銀的場所并不多。 謝狁松了口氣,誰知才抬腳往馬走去,他就覺得眼前發眩,忽然頭重腳輕的一下,差點沒叫他暈過去。 他發起了高熱。 眾人七手八腳,忙將他抬上馬車,送往醫館,大夫診了半天,道他是怒火攻心,郁氣積久不散,直攻肺腑,于是便是鐵打的身子也撐不住,倒下了。 大夫提筆寫了半天,開出方子來,遞給崔二郎:“這病雖然開了方子,但要緊的還是叫患者心胸寬廣些,莫要執著,否則就算吃個百帖藥也無用?!?/br> 崔二郎捧著藥方,臉上陷入了迷茫之色,他好像聽懂了大夫的話,但也好像沒有,只能等著熬藥的功夫,戰戰兢兢地回到謝狁身邊。 謝狁已經醒了,病氣讓他的膚色褪去血色,更為的蒼白,又因那對烏黑的眼珠子,顯得有幾分神經質。 他當然也聽到了那位大夫說的話,一雙眼冷冷地盯著落下的帳幕,吐出四個字:“胡說八道?!?/br> 他只是要李化吉付出他該付的代價而已,怎么就算是不心胸寬廣了? 第50章 謝狁要找個人, 總是容易的。 畢竟他有強大的人脈、人力與物力,而對方的名姓又是這般清晰。 得到李鯤的住址時,剛喝下一碗苦藥的謝狁不顧還暈眩著的頭, 拔步就往外走去。 在那一路的行程中, 謝狁自始至終都沒有想清楚他究竟希不希望在李鯤的院落里, 看到李化吉。 門被謝炎暴力踹開,斷裂的門栓沉重地落到地面, 露出一個干凈清爽的院落,撐起的竹竿上晾著衣物,有男人的,也有女人的,而李化吉正端莊地坐在石凳上,似乎就在等著他們的到來。 謝狁目眥欲裂。 從李化吉逃跑至今, 滿打滿算不過五日, 她就這樣背叛了他。 他的腦子是空白的, 喉頭似乎一口鮮血涌出, 卻被他硬生生地吞了回去。 他不允許在李化吉面前露出絲毫的狼狽,是李化吉背叛了他, 就該由他審判她。 一個審判者是不應該有任何的痛苦。 痛苦!他怎么可能有這樣的情緒?他只有恨意而已。 謝狁大踏步向李化吉走去, 他要把她拖起來, 擰住她脆弱的脖子, 逼問她, 到底為什么要背叛他?她究竟是哪來的膽子? 可是就在這時, 一支冰冷的箭射進了他的身體里。 皮rou破開, 臟腑出血的疼痛讓謝狁止住了步子, 飛箭的長嘯聲讓他的耳朵發出了嗡嗡的鳴叫聲,他抬眼, 不可置信地看著李化吉。 她嘴巴一張一合,在說著話,謝狁費了力氣,終于聽清楚了,她說的是:“宮宴上的那一箭,還你?!?/br> 為什么? 究竟是為什么?! 她再次抬起了手臂,這回謝狁看清了她手上藏著的袖箭,又一支尖銳細亮的箭沖他射來。 李化吉嘶喊著:“殺了你,就沒有人能殺逢祥了?!?/br> 謝狁被謝靈推開,飛箭射開,謝狁回頭,看到李化吉被謝炎擒住手,摁在了地上。 只是瞬息之間,局勢顛倒,攻守異形。 謝狁看到李化吉的臉抵在臟兮兮的地上,豆大的晶瑩淚花瑩出眼眸,眼眶紅成那樣,可是眼里的恨意卻未曾消減半分。 可謝狁的恨意或許是恨得太久了,再這一刻,竟然被李化吉的淚水融了個干凈。 他感到了撕裂的疼痛。 他覺得大概是箭傷所致,謝靈急促地命人找大夫來,又用軍中的手法,要替他拔出沒入身體的箭鏃。 好痛啊。 是了,拔箭鏃怎么可能不痛呢? 謝狁想。 * 謝狁認識李化吉,不在被烏云壓低的大明宮,而在那一頁紙上。 謝家有反心,可是密報告訴他們,北朝在調兵,可能不日就要南下。 為了穩住王家,讓北府兵可以安心打這一仗而不被算計,謝狁做主,打算換掉不聽話的舊主,迎立新王。 以求萬無一失,在挑選新王時,謝家奴做了最為詳盡的調查。 其實那時候可供選擇的人家還是不少的,畢竟衣食無憂的藩王個頂個的能生,漢室不缺后代。 但因為李化吉,謝狁一眼挑中了李逢祥。 他給謝二郎的理由非常詳實,譬如無依無靠,譬如姐弟二人相依為命,互為掣肘,十分好拿捏。 這些都對,只是有一點倒是被謝狁忽略了。 在很長的時間里,都被他忽略了。 在殺掉舊主時,他看到李化吉明明害怕得要死,卻還是勇敢地將李逢祥抱在懷里,面對他。 那種蚍蜉撼樹的英勇就義的神色,當真讓他發笑,他那時想,那便好好折磨你,看你幾時才肯放棄這沒用的弟弟。 謝狁是惡劣的。 他身逢亂世,在這個禮崩樂壞的時代里,卻恰是被最正統的君子之禮教出來的典范。 他所游者,皆是高雅之士,他們縱情高歌,曲水流觴,興起山下打鐵,情至窮路狂哭,那時他當真以為他所處的時代頗具古風。 直到后來,他們死掉的死掉,被嚇得噤聲不語的連篇思舊賦都不敢寫完,遇到他時也只能匆匆掩面,哪有半分疏狂之士的豪放。 謝狁不解,也覺得氣悶,便背起行囊,要外出游歷,萬卷書教不會他的道理,他希望萬里路可以教會他。 可是他并沒有走出多遠,就被建鄴之外的餓殍千里震驚地邁不出步子。 他好像見到了個與以往不一樣的世界。 原來在竹林狂歌之外,沒有五石散遮蔽的世界是這樣的嗎? 他白日里路過無數具枯骨,夜晚宿在郗大郎的官邸。 這位年輕的縣令長了他許多歲,卻頗有少年朝氣,夜半將他推醒,問他可有興致陪他解船順水而去,不拘地點,等興盡了再歸。 謝狁瞧了瞧時間,困惑地問他:“這般遲,可會耽誤明日的公務?” 郗大郎仰頭哈哈大笑,仿佛他說了句很好笑的事:“公務?什么公務?玩樂才重要?!?/br> 那是個很晴朗的夜晚,明月疏朗,照出了岸邊座座矮墳,具具白骨,還有哭聲幽幽傳來,郗大郎嘆息聲:“年成不好啊?!?/br> 謝狁想,如此多的餓殍豈是一句年成不好就可以形容完所有的悲劇。 他憤而歸了建鄴。 等回了謝府他才知道祖父無緣無故地病了,而且病得很重,連床都下不來。 謝狁憂心忡忡地看醫書,查藥方,祖父對著他搖搖頭,他那時候不懂,很長的一段時間內他都不懂,只是記得祖父彌留之際的遺言。 要回北邊去。 祖父走后,謝狁唯一的那點感情也沒了。 他不喜歡謝府,謝道清是個偽君子,卻總是以最高的道德要求他,好像只有養出一個君子般的兒子,才能證明他的品行。 ——之后他查出來正是謝道清毒死了祖父,他的不喜,就成了厭惡。 他也不喜歡謝夫人。謝夫人與這世界無數的女子一般,一生困守內宅,卻守不住郎君的心,姻緣總被無數的妻妾弄得一塌糊涂,烏煙瘴氣,于是不服輸的謝夫人就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了幾個兒子身上。 一個優秀的兒子是母親的無上榮光,她在郎君那里遭到的一切失敗都將從兒子身上彌補回來,從此往后,她也不再是被郎君嫌棄的黃臉婆,而是一個教子有方的母親,她將在雅集上得到無數的尊重。 因此謝狁從很小的時候就能察覺到謝夫人投射在身上那種病態的關注,不像是母親對兒子,而像是一個工匠對待一塊將用來雕琢的木頭,為了最終完美的作品呈現,她可以隨心所欲切掉木頭上的每一塊部位。 在這樣的家族里長大,謝狁很難體會到純粹的情感,哪怕被歌頌了千萬遍、理所應當的母愛,他都沒有體會過。 而到了朝野之中,這樣的感覺就更直觀且可怕了,君非君,臣非臣,可人人仍舊滿口君君臣臣,在虛偽的假面下,行著蠅營狗茍之事。 在那時,他知道了祖父和好友為何遇害——因為那群軟骨頭世家被胡人打怕了,覺得北上就是亡國前兆,于是下毒的下毒,編排罪名的罪名,齊心協力,維護住了個太平的朝野。 而那些罪行則被心照不宣的掩蓋,正若白白茫茫大地,落了個真干凈。 謝狁不喜歡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