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狐貍 第127節
當初他以法相馱城闖出血海的痛楚刻骨銘心,而慌亂中見證滿城百姓被屠的愧疚也始終鐫刻于心。 但三界眾生都道他屠城。 豐京的百姓,也該恨他才是。 “誰說不知姓名了?”少女嬌俏地笑起來,揪著垂在肩上的發辮把玩,“花遲神君可不是什么無名無姓的野神?!?/br> 話音漸落,漣絳心緒隨之漸平。須臾間他的臉色變了又變,最終死寂如冬日結冰的湖面,不顯半分悲喜之色。 少女盯了他片刻,總覺得他有些怪異,但具體是何處不對勁她又說不出來,于是只當遇上一個生得俊俏的怪人,捧著信香癟癟嘴蹦跶著擠入烏泱泱的人群。 漣絳呆愣原地,良久,才呼出一口氣摸索著折身離開。 他隱姓埋名在豐京城住了三個月,待到年末大雪封山,冰封萬里,傷痕累累的身子才總算是痊愈。 這期間云沉來找過他幾回,有時拎著酒,有時提著魚,像尋常百姓一樣出沒于世間。 但酒不是尋常的酒,而是長生殿桃花樹下埋得美酒;魚也不是普通的魚,而是長生殿清池里撈的魚。 這些都是月行托云沉帶給他的。 “他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淚,囑咐我一定要將這些帶到小公子墳上?!?/br> 漣絳聞言笑了一笑,將酒灑在矮墻前:“難為他還記得我?!?/br> “他是個善人?!痹瞥另樦哪抗馔虬珘?,見積雪上有兩個爪印,不禁感慨道,“沒想到這寒冬臘月的,竟然還有飛鳥會來墻頭覓食?!?/br> 漣絳抖干凈杯中的酒水,呼出一口涼氣:“是啊,天寒地凍的,他也不嫌冷?!?/br> 那天過后不久,漣絳便割斷了八條尾巴。 云沉記得那是年前的一個大雪天,路上積起的雪層幾乎淹到膝頭。 他照舊拎著點心果子來看漣絳,但敲門無人應聲。 情急之下他一腳踹開房門,才發現漣絳抱著八條尾巴蜷縮在血泊中,雪白的毛發已經被血浸透,染著觸目驚心的紅。 九尾狐斷尾之痛實屬世間最甚,哪怕是過祥云階時烈火焚身之苦也不及其半分。 他不敢想,漣絳是如何忍著疼親手割下了八條尾巴。 許是因天冷,又或是斷尾之痛太難承受,總之漣絳斷尾后生了一場大病。病中他整日都深陷夢魘之中,清醒的時候并不多。 云沉放心不下,自作主張地留下照顧他,這才發現他每日夜里都會驚醒。 不知從何處來的力氣支撐著他跑到院子里,緊接著腳下踉蹌悶頭跌進大雪中,但他仍不罷休,手腳并用地往前爬。 云沉被這動靜驚醒,披衣下榻瞧見院中的人險些以為是外面來的妖魔鬼怪。 再定睛一看,瞧清是漣絳,云沉不由驚呼起來,急匆匆沖出去將他扶起,隨后看清他滿臉的淚。 而漣絳下意識地抓住他,一聲帶著泣音的“哥哥”被驚慌失措地喊出口。 云沉一愣,旋即意識到他在找觀御。 約莫是因夢里出現了幻覺,所以他才不管不顧地追出來。 但這間小小的院子里既沒有種著連冬日都花滿枝椏的桃樹,也沒有觀御。 連月牙都不愿意露面,獨留下黑沉沉的的天幕,以落雪回應他。 “小公子......” 云沉碰到他身上冰涼的雪,指尖發麻。 聞言,漣絳有一瞬的怔然,似是倏然意識到夢中所見皆為虛幻。 他扭頭朝云沉笑了笑,可眼里盡是悲傷。 云沉心揪得厲害,正欲說些什么,卻見漣絳猛地嘔出一口血,緊接著兩眼一翻昏死過去。 這樣的戲碼每夜都在上演。 漣絳偶爾清醒時,會對云沉說上幾聲抱歉,像是知道自己癲狂不清時惹了麻煩。 “你還是將我捆起來吧?!彼麄€人都懨懨的,比霜打的白菜還要頹靡。 云沉納悶哼聲,緊接著聽他解釋道:“我有時會撒癔癥,太擾人了些?!?/br> 云沉望著他,不禁出神地想:過去三個月,他是如何熬過來的。 ——他摔到地上驟然清醒的一瞬間,該有多失落。 過年時的豐京城熱鬧非凡,家家戶戶掛起大紅燈籠,煙花爆竹聲響徹云霄。 漣絳在鞭炮聲里短暫地醒過一瞬,但分不清今夕何夕,迷迷糊糊地問:“只弄一個壓勝錢是不是不夠?我還是多串幾個吧?!?/br> “還是小公子想得周到,今日一早隔壁幾家的小孩便來拜年來了,明日興許還會有更多人來,是要多備幾個?!?/br> 云沉以為他病好了,欣喜若狂,興沖沖地找了鑄著“去殃除兇”等吉祥語的銅幣和紅繩來。 但漣絳一面串著銅錢,一面慢吞吞嗯聲,片刻后攥緊壓勝錢小氣道:“不給他們,這些都是觀御的?!?/br> 云沉動作一頓,扭頭見漣絳歪在榻上,已經昏睡過去,不由嘆息。 這場病來得急,走得慢,直到春夏交匯之際漣絳才漸漸好轉。 身體慢慢恢復的他看上去和以往沒什么不同,能說能笑,偶爾興致來時還會約著云沉去聽書吃茶。 扶緲找過他幾回,最后一次來時手里捏著一張薄薄的黃紙,說是在幽冥界找到的,上面有觀御的氣息。 漣絳接過黃紙,遲滯地意識到這是小白。 扶緲注視著他,見他心下了然,終于嘆聲道:“他是情魂所化,但如今正主已死,他便也跟著去了?!?/br> 漣絳捧著黃紙,臉上沒什么情緒。 他將黃紙剪成了巴掌大的小人,畫上眼睛嘴巴,日日戴在身邊。 后來養好身子,云沉說暫無性命之憂以后,他又一聲不吭地剖出了半顆心,急切到像是多一日都等不下去。 好在剜心那日不似斷尾時寒涼。彼時窗外日光和煦,而云沉和扶緲剛巧都在院中曬太陽,聽到動靜及時趕進去護住了他的心脈,這才讓他沒有再得重疾,好生休養幾日便又能走能動。 他將八條尾巴制成了長弓,又以半顆心作利箭,捏訣打開了虛無之境的入口。 與此同時,玄柳察覺到虛無之境已開,暗自握拳。 第143章 起始(1) 漣絳甫一踏入虛無之境,便覺有一股涼風從頭頂疾速掠過。 他微微恍神,側目只見一把纏繞著青光的長劍釘入山峭,而山壁之下,渾黑暗沉的湖水紋絲不動,饒是長劍帶風掠過,它也凝滯如墨黑的巖石。 他盯著那把劍,認出是承妄劍后心頭難免發顫。 而在他怔然的須臾之間,湖心涼亭中傳出裊裊樂聲,塤箎相應,宛轉悠揚。 他循聲往亭中望去,這才發覺亭子中兩尊白玉石像對面而坐。 除卻突兀的樂聲,眼前一切便像是話本子里黑白水墨暈染出的圖畫。 漣絳茫然眨眼,一時恍惚以為是誤入了創神書中。他思量須臾,正欲求證,忽聽喀嚓一聲,那兩尊石像竟然同時裂開。 隨著石塊緩緩剝落,映入眼簾的是兩個漣絳不曾見過的少年。 看得清臉的那位長有一副好皮相,一身大紅衣裳更襯得他膚白勝雪,發黑如墨。他擱下玉笛,撩開鬢角碎發開懷大笑時會露出兩顆尖尖的虎牙,一雙明亮的眼睛幾乎彎成月牙。 而背對著漣絳的那位著一襲藍衣。他滿頭青絲綰起,月白發帶翻飛如綢。 但即便是坐著,也不難看出其人身姿挺拔,氣質絕佳。 漣絳邁步靠近,想要看清他的面容。但漣絳剛走出兩三步,舉目抬眸間瞥見少年身側放著的長劍,頓然駐足。 這把劍與釘入崖壁的承妄劍不同。 承妄劍以玄冰鍛造而成,故劍刃呈現出冰冷的銀白色,通體都泛著寒意。而少年身邊的長劍幾近透明,劍柄染著少見的弗天藍,而劍刃純澈如水,不染雜塵,若不細看,只會以為那里空無一物。 天地間只有初生之時不積仇怨的銷魂,才會呈這獨一無二的模樣。 銷魂在此,那旁邊的人應當是春似舊。 漣絳注視著他,卻覺此人不像是春似舊——他的氣質太過溫潤,像一塊上好的玉石,也像春日滋潤大地的細雨。 在他身上,漣絳看不到半分殺戮與兇殘的影子。 但魔骨春似舊,鐵血無情,殘忍暴戾。 漣絳默然片刻,轉念一想此時銷魂尚未沾染怨氣,興許是在萬年前。倘若當真如此,那么此時此刻的春似舊,才是真正的春似舊。 他正想得出神,腳下黑沉沉的湖水忽然翻涌起浪。 除卻湖心的涼亭,整個湖面都在搖晃,就連那高聳入云的山壁都震動不已。壁上山石哐哐砸入湖中,眨眼間不見蹤影。 漣絳騰身攀上崖壁,旋即便聽有震耳發聵的龍吟聲響起,緊接著他眼前一花,天光剎那間被巨大的黑影遮擋。 他在這陰影中訝異地張大嘴——這哪兒是什么黑乎乎的湖面,分明是湖里躺著一條巨大無比的黑龍! 他看不清黑龍全貌,目光所及之處僅有堅硬的龍鱗。 可光是這些鱗片,便已足夠讓他淚流滿面:“哥哥......” 黑龍呼嘯而起,那原本高聳入云的山崖與之相比都變得渺小。 它于天際翻騰幾圈,舒展筋骨,下一瞬竟直沖著山崖而去。 漣絳心下一驚,心想這要是真撞上來那么這山必定崩塌。但他半分未躲,甚至企圖迎身上前。 但黑龍身體龐大,動作卻靈巧,它連山壁都未碰著一點,也一眼都沒看漣絳,只用爪子勾起承妄劍,便扭頭離去,動作間帶起的狂風吹得漣絳衣裳嘩嘩作響。 漣絳一愣,連忙飛身追上前。 但黑龍沒有半分拔劍離開的念頭,它長嘯一聲,旋身往下時忽化人身,穩穩當當落于亭中,手里承妄劍無影無蹤。 漣絳追得急,慌張之下來不及剎停,悶頭撞上觀御后背。 但他不覺得疼,反而伸手緊緊環住觀御腰身,淚濕眼眶時幾度開口卻哽咽難言。 亭中兩人對這巨龍蘇醒的景象已然司空見慣,因此臉上沒有什么特別驚訝的表情,只是起身朝著觀御走近幾步。 “阿青,今日怎的醒這般早?”藍衣少年笑問道。 阿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