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狐貍 第121節
似乎早在出生之前,他們便注定此生不得安寧。 漣絳緩緩站直身子,隨后笑著跨過地上死不瞑目的天神的尸體,慢慢后退。 他垂眸望著兩人間越來越遠的距離,心頭難免發酸。 而跟著觀御前來的天神見他后退,頓時警鈴大作,紛紛祭出法器圍上前,生怕他從中逃脫。 但他只是抬起頭平靜地注視著觀御,眼圈微紅沒掉下一滴眼淚。 他對觀御說:“回去記得告訴你父王,遲早有一日我會親手砍下他的頭顱,拿他祭奠青丘數萬冤魂?!?/br> 那天是如何回的幽冥之境,后來的漣絳已然有些忘了。 他抱著酒頹然盤腿坐在屋頂上,回想半晌卻只想起觀御黑沉沉的眸子。 那天攔路的天神是如何讓開的——是觀御命他們讓開,又或是魔骨耐心告罄,誰擋殺誰,漣絳已經沒了印象。 他后知后覺地意識到,原來有時候人真的會不由自主地忘掉一些不想記起的事情。 譬如失望至極的對峙,又譬如耳鬢廝磨時曾說的甜言蜜語。 觀御約莫是說過要與他白頭到老??上r至今日,他已經完全想不起來觀御是如何說的了。又或者,觀御從來都沒說過,從始至終大抵都是他的臆想。 唯有他一人始終深陷于美夢之中,反復沉淪,不肯清醒。 魔骨對此嗤之以鼻,說他愚不可及。 “他有什么好,竟然讓你又愛又恨?” 魔骨如是問。 漣絳半瞇起眼,望向幽冥界漆黑無光的長夜,一時未接話。 于是魔骨眼珠子一轉,抬手朝著天幕勾勾手指。 隨著他的動作,幽黑的長夜之中,四面八方江河湖海中細碎的水珠子緩慢凝聚,于天際鋪開偌大的水幕。 他學著漣絳瞇眼,黑沉沉的目光落在水幕之上,嘖聲道:“沒想到,如今受著情愛之苦的竟然不止有你這只蠢狐貍?!?/br> 漣絳耷拉著眼皮,無精打采,聞言也疲于抬眸掃一眼天幕,只盯著手里的酒道:”全天下那么多人,有人精明,那便有人犯蠢,我只不過是其中一個而已?!?/br> 魔骨摸著下巴,若有所思:“凡人小妖為情愛失智失神倒是常見,但這小子,幼時便被剝去情魂,照理說不會同你一樣傷神才是......” “他修無情道,傷神是假,動心也不真,”漣絳明白他指的是誰,余光瞥見水幕中熟悉的身影時心口倏然作痛,索性閉上雙眼,不看不想,“以前我不明白何為無情道,如今才算是深有體會?!?/br> 魔骨饒有興味地盯著水幕,看著里頭觀御于桌案前坐下,手里握著的卻非筆墨紙硯,而是一根一指長的銀針。 “我活那么多年,還從未見此間有人修成過無情道?!彼麏Z過漣絳右手里的酒,放至鼻前輕嗅方覺嫌棄,撂手將它扔下房頂,“你這酒也太難聞了些,還沒本尊以前在路邊拿花換來的香?!?/br> “誒,你!”漣絳眼睜睜看著酒壺砸到地上裂成兩半,里頭余下的半壺酒潑灑一地,難免覺得可惜,“這酒我埋了好多年,你倒好,說砸就......” 他的話音猛然頓住,一直有意躲閃的目光終于落在天際的水幕之上。 魔骨挑眉:“他反正是修不成無情道,永遠也奈何不了本尊的。你不是想為你的族人報仇雪恨么?正好,本尊也要找玄柳報仇雪恨,不如你......” 魔骨絮絮叨叨,又一次想借機想占據漣絳的身體,好讓自己行動自如。 但漣絳屏息凝望著水幕,半個字也沒能聽進去。 水幕里的人攥著銀針扎入肌膚,針尖刺破皮膚的一瞬間血珠子便冒出來,又被指腹粗暴地抹去。 漣絳呆望著觀御,緩慢而遲鈍地意識到他一針一針在小臂上刺下的是什么,剎那間心如決堤。 魔骨與漣絳共用一身,此時清晰而深刻地感覺到心臟處的抽疼,情不自禁地皺眉:“漣絳,他只不過是刺了一只九尾狐在胳膊上,你至于這么難過么?” 漣絳張口欲言,奈何心中酸澀有如實質,奔涌而上堵住嗓子,終是叫他只字難言。 是,旁人所見,觀御只不過是在胳膊上刻下了一只九尾狐。 可自始至終無人知曉的是,觀御今日一針接著一針,認真重復刻畫的狐貍,原是漣絳捏著朱筆親手畫下的。 第136章 狐貍(2) ——百年前的長生殿。 彼時漣絳剛化人形不久,握筆執筷尚不熟練,只知道攥拳緊緊握著。 觀御見了,百忙中抽空手把手地教他。但他卻犯懶不愿意學,仗著觀御的寵愛每至用膳時便變作原身跳到觀御膝頭張嘴等著投喂。 觀御心知長此以往終歸不是良策,而漣絳素日里最怕惹他生氣,便動過佯裝發怒厲聲訓斥的念頭。 奈何他一句重話才說一半,漣絳便氣鼓鼓地縮進榻里,裹緊被子只留一個背影給他。 他舍不得讓漣絳掉眼淚,于是放輕語氣,耐心地與漣絳說化人形以后需注意什么,學習什么。 熟料漣絳趕在他下一句話出口前先埋首蹭進他懷里,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聲音都帶上哭腔:“你是不是嫌我事多,不想要我了?” 觀御默然,心知必是那只常來找漣絳的小鳥又給漣絳看了什么奇怪的話本子。 他不想理會漣絳的胡言亂語,思量片刻后終于狠心揪著漣絳到桌邊坐下,威脅說學不會不許用膳。 漣絳只感到一陣憋屈郁悶。 他一邊學一邊掉眼淚,淚眼朦朧地盯著兩只交握在一起的手,想不通為什么一直縱容自己的人突然變得這般嚴厲,連撒嬌都不好使了。 “這兩根手指自然捏住筆,”觀御抓著他的手指擺弄,專注之下并未留意到漣絳越埋越低的頭,“這根抵在這里,余下的......" 一滴濕漉漉的淚水掉在觀御撐在案上的手上,話音因此戛然而止。 觀御望著那滴眼淚,靜默片刻,伸手扣住漣絳下巴抬起來一看,才發現漣絳已經無聲無息地哭得滿臉都是眼淚。 他那雙明亮的眼睛被水浸透,泛著潮紅,看向觀御時眼神悲傷,又帶有一些迷茫,以及一些......怨恨。 觀御微微抿唇,倉促移開視線,再狠不下心逼迫。 而漣絳越想越覺得難過。先前步重與他拌嘴說觀御遲早會有另一只狐貍,他還據理力爭,說自己是九重天唯一的狐貍,觀御只有他。 但這才沒過幾天,觀御忽然就不寵著他了,也不再將他當成狐貍,字字句句要他做“人”。 除了在外面有別的狐貍,漣絳實在想不出來還有什么理由能解釋觀御的反常。 觀御卻不知他這些彎彎繞繞的心思,只以為自己將人逼得太緊。 轉念一想漣絳年紀還小,再遲些學這些東西似乎也不礙事,總歸是有自己照顧著,一時半會兒學不會也影響不了什么,于是只好就此作罷,往后幾日都未再提起要教漣絳握筆。 但是觀御不教,漣絳一日更比一日郁悶。而步重又常在他耳邊叨叨,說觀御一定是嫌棄他又笨又懶,不想再教,于是他心里愈發堵得慌,每日提心吊膽生怕觀御當真找了別的狐貍,不要他了。 更何況近些時日觀御確如步重所說,一日比一日回來的晚,漣絳難免更加懷疑。 他不想被拋棄。 終于在有一日清晨,漣絳睡得迷迷糊糊,聽見外頭有聲音說九重天來了只赤金狐時,一個激靈清醒過來,鞋都顧不上穿就去找觀御。 而在聽見觀御與月行說,今晚備些肥雞時,漣絳終于崩潰大哭,沖上前抱住觀御一個勁地嚎,說自己再也不偷懶了,讓觀御別去找別的狐貍。 觀御嚇了一跳,滿頭霧水地將人哄好后才騰出時間理清來龍去脈,不免失笑:“你這幾日愁眉苦臉,食欲不振,便是因擔心我去找別的狐貍?” 漣絳抹著眼淚點頭,緊接著豎著四根手指保證自己再也不犯懶,再也不惹觀御生氣。 “漣絳,”觀御在他說完前抓住他舉起的手,并順勢將人攬進懷里,語氣平緩,“你不用擔心我生不生氣,做你覺得開心的事就好?!?/br> “可你會不要我?!?/br> “不會,”觀御將他往懷里帶了帶,直言道,“不會不要你,也不會有別的狐貍?!?/br> 因為我一直都只有你。 “那你讓月行準備肥雞,不是有狐貍要過來么?” 漣絳情緒來得快,去得卻慢,多疑多心。 聞言,觀御輕輕嘆了一口氣:“你聽說的那只狐貍是花遲,今年狐族選送上來修煉的狐貍。他不是我找來的,也不會住到長生殿來?!?/br> 漣絳半信半疑:“當真?” “嗯,”觀御頷首,順勢將筆遞給他,“正好眼下得空,我先教會你握筆。待會兒月行弄好燒雞,讓他送進來便是?!?/br> 漣絳眼睛一亮,登時被勾起饞意:”是之前你從人間帶回來的那種燒雞么?“ “嗯,這幾日忙,沒來得及去人間,就讓月行照著本子學了......坐好,看我怎么握的?!?/br> 漣絳學東西其實不慢,再加上觀御一直都很用心地教,于是不出幾日,漣絳便已經開始試著提筆寫字。 他原是想等觀御生辰時,像那些達官貴客似的送一副字畫給他,讓他裝裱起來掛在長生殿中,日日看著。 奈何“觀御”二字實在太難,他寫的字又太丑,是以有些力不從心。 他伏在案邊,苦思良久,改了主意。 他托步重找花遲要來一一幅九尾狐的畫像,隨后照貓畫虎,背著觀御一遍又一遍地臨摹,直將畫那只狐貍的技藝練得爐火純青。 待到觀御生辰的那天晚上,他拽著觀御,避開人群賓客,興沖沖地提起朱筆一筆一劃地在觀御小臂上畫下了那只狐貍。 柔軟的筆尖蹭過肌膚,觀御垂眸望向半趴在懷中神情專注的人,心上從此有了一只狐貍。 漣絳原先以為,觀御生辰過后會將那只狐貍洗凈。 卻不曾想,百年光陰里觀御瞞著所有人,一遍又一遍地強留那只狐貍。 染料遇水而化,他便趕在碰水前將狐貍刺到手上。 而隨著年歲增長,刻入肌膚的狐貍緩慢褪色,他不厭其煩,于無人的長夜里反復刺繪。 他從未讓漣絳知曉。 哪怕是同塌而眠,他也捏訣擋著, 從來不肯讓漣絳看到。 他只有在想漣絳的時候,才會盯著臂上的狐貍出神。 譬如此刻,他收起長針,仰身倚在榻上,將手放到了心口處。 漣絳隔著水幕看他,浸潤的眸子中水珠滾落。 原來不是一廂情愿,觀御分明早在百年前就已經先動心。 原來不是蓄意算計,觀御從來沒有如玄柳一般刻意接近,刻意讓他動心長尾,好讓眾神聯手根除魔骨。 原來不是冷漠絕情,觀御漠然以待,只是想要他死心斷尾,保全他的性命。 ...... 可是漣絳寧愿死無葬身之地,也不要親手斬斷深種的情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