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狐貍 第116節
漣絳于山門前駐足,仰首見面前巨大的石門已經坍塌,門頭橫梁歪斜,半截斜插入土。石門兩側的玉石柱也已經蒙塵,其上鑲嵌著的寶石不見蹤影。 自容殊借嫁娶之事攻入桃山,羽族舉族遷至瑤山后,桃山便日益破敗,如今更是人跡罕至,但幸在山上桃花根深葉茂,即便未有人照料也生長旺盛,興許日后能借這桃花繁盛之景添幾分人氣。 他停留片刻后抬腳往山上走,裹得嚴嚴實實只露出一雙眼睛的小白亦步亦趨跟在他身后。 “我第一次來這兒時,山門前站滿了人,幾乎沒有落腳的地方,”漣絳沒走大道,而是循著記憶拐進一條羊腸小道,“我和......詢春,被堵在門口好一陣子,才終于擠上山?!?/br> 他一邊說,一邊放緩步子,最后停下,任由花瓣落滿肩頭。 小白不懂他為何駐足,安靜等候片刻后見他仍站著不動,便輕拽他的袖子。 漣絳這才回神,自嘲一笑后將衣袖從小白手中抽出:“當初我不懂詢春因何感傷,如今總算是明白了?!?/br> 小白歪頭,困惑不解—— 這三個月以來,即便明知他聽不到,漣絳也一直都在朝他說話。 有時說一整日,說到唇干嘴裂,然后蜷著身子不算安穩地睡著;有時一日只說一兩句,沉默地倚在窗邊發一整日的呆,直到眼睛被風吹得酸澀,再囫圇洗漱入睡。 漣絳身上的傷一天天好轉,也再少自虐地往奈河中走,只偶爾有幾日夜里夢醒會去奈何橋,借著并不明亮的月光盯著橋頭的三生石看。 能看清什么呢? 什么也看不清。 這段時日里九重天那邊半點動靜也無,似是突然間放過了漣絳,不再為難。 漣絳心情稍好些的時候會聽勾玉與樓棄舞議事,知曉玄柳將兵權交給觀御,同時三界都在傳“漣絳這個邪祟,竟然一夜之間屠了豐京數萬萬百姓,連婦女孩童的都不放過,他定不得好死!”。 先前樓棄舞叫他去找素姻尸身,他渾渾噩噩沒能找到,反倒弄得自己遍體鱗傷,于是這事只好暫且作罷。 而屠城的事情平息后不久,樓棄舞第一次在他面前提起此事,談論時臉上神情溫和,嘴角噙著點笑意。 他盯著樓棄舞,須臾,血跡斑駁的斷劍驀地穿透樓棄舞胸背。 勾玉詫異地挑眉,而樓棄舞不怒反笑,緩緩抽出斷劍:“我只是幫你早日看清那幫雜碎的真面目而已。漣絳,你一味躲避,對他們仍抱有期待,最后必然什么都護不住?!?/br> “我不需要你的好意,”漣絳注視著他,透過他的眼睛看見自己冷漠的神情,“再有下次,我定會讓你挫骨揚灰?!?/br> 樓棄舞半真半假地笑:“只要你舍得?!?/br> “即便你死了,觀御也只不過是疼上片刻而已?!睗i絳收回視線,語調生冷,“你憑什么以為我還會舍不得對他動手?” 樓棄舞含著血但笑不語。 那之后勾玉和樓棄舞說了什么漣絳沒太能記住,只是懨懨地想若是真到了刀刃相向的那一天,他會不會像掰斷玉簪一樣殺了觀御,又或是觀御面無表情地殺死他。 他思量許久,找不出答案。 愛能讓他戰無不勝。也能讓他一敗涂地。 可惜他不知道,他在某個人心里,永遠只會是贏家。 有人心甘情愿輸給他。 林間的桃花撲簌簌往下落,風一吹就攪成海,蠻不講理地將樹下的人拖入漩渦。 漣絳搖頭笑笑,拂去肩上糾纏不休的花瓣,抬腳往前,直至地牢入口前,才再次停步。 地牢門口的兇獸石像覆著灰塵蒙著蛛網,巴掌大的蜘蛛一動不動地吊在樹梢,藏在陰影里直勾勾地盯著明處。 青銅鑄就的大門已經破爛不堪,正中間破著一個大洞,像是被硬生生咬開的。 漣絳思索片刻,彎腰從洞里鉆進去。小白卻是無論如何也不肯往前走,瘋狂搖頭。 見狀,漣絳指了指門口旁側的一棵大樹,并未強求:“去那兒等我?!?/br> 小白猶豫著挪過去,一會兒看看大樹,一會兒看看漣絳。 漣絳極其短促地笑了一聲,轉身往地牢深處走,沒有再等小白。 地牢里的燭火已經熄滅,廊里黢黑一片,伸手不見五指。 漣絳捏訣掌火,幽幽的火光映在臉上,照出自左眼下蔓延到頸肩處藏進衣領里明滅的猩紅蓮紋。 他扭頭往兩側看去,見鐵制的欄桿彎折著倒塌,上面貼著的符咒或褪色泛白,或被撕做碎片。牢房里空蕩蕩的,只有凝固著血塊的鐵鏈自房頂垂下。 到處彌漫著死氣。 一直走到地牢盡頭,即將拐向當初客奴爾帶他與觀御到的那間牢房時,漣絳方才聽見些許模糊聲響,有點像交談聲,又有點像哭聲。 他腳步微頓,掐滅掌心里的火,沒入黑暗中。 目不能視物時,其他感官變得更為敏銳。 他嗅到腐爛發臭的空氣里摻雜著的一縷桃花香氣,聽見墻后兩人低聲交談,片刻后意識到他們使用的并非凡間任何一種語言,而是桑女一族獨有的語言。 他微微蹙眉,安靜聽了一陣什么都沒聽懂。 而里面的人似乎早就意識到他的到來,身形樣貌漸漸變化,等他踟躇著走進去時,那人已經與原來判若兩人。 “漣絳,”搖晃的燭燈下,清冽如泉水淙鳴的聲音響起,“你終于來了?!?/br> 漣絳凝神打量面前的兩人,辨認出說話的是當年吊在房梁上嚇唬他的瘋子。而瘋子的旁邊,身形稍矮,相貌平平無奇的男子正安靜地注視著他。 四目相對的剎那,漣絳心一顫,先行別開臉。 “我還以為你不會來?!迸右幻嬲f著,一面起身用細小的木棍撥弄燈芯。 漣絳瞳孔微縮,這才看清她的后腦并非頭發,而是一張稚嫩的臉——江笑雨。 覺出自己的滲人,女子扭頭朝著漣絳微微一笑:“你莫要害怕,我叫厭歲,與小雨本就共用一副身子,只不過之前她與我鬧脾氣,將我踢出身子讓我失去神智而已。如今我們已經和好,我不會再強行拖你入夢?!?/br> 漣絳未出聲,于是她輕笑兩聲,補充道:“她也不會?!?/br> 她笑的時候眼睛會彎起來,眼皮遮住芝麻大小的白色瞳孔,一雙燃山眸只露出黑漆漆的眼白。 漣絳將目光移開,心下了然。 ——桑女族挑選出來救世的神女,從來只能有一位。但厭歲未死,江笑雨卻以為她魂飛魄散,遂受天命入世,是以燃山眸混沌難辨真假,將二人系于一身。 僅是“桑女”二字,便要斷送她們的一生。 明面上看是救世之人,是萬人叩拜的神女,實際上是永失自由,連生死都早已定下:為三界而生,亦為三界而亡。 漣絳抿唇,心里五味雜陳,多有不適。 而厭歲大抵是察覺出他的情緒,柔聲說:“萬事都有因果。世人皆道盤古開天辟地時靈濁兩氣撞出山火,卻無人知曉這兩氣是桑女一族前身?!彼ν鴿i絳,“這是我的宿命,我不覺得辛苦?!?/br> 因果。 宿命。 漣絳沉默少頃,移開話題:“當年究竟發生了何事,白三娘......” 他倏然住口,目光落在厭歲身邊抱袖不語的男子身上。 男子定定回望過來,道:“白三娘與公子一樣,受人所騙,心如死灰才跳下弒神臺?!?/br> 漣絳凝望著他,片刻后偏開臉:“人間有句話叫‘有其父必有其子’,觀御也確如玄柳一樣狠心,但我不是白三娘,絕不會因一個不值之人尋死?!?/br> 說完,他半闔起眼睛,借長長的睫毛擋住眼中的心虛難過。 想過死的。想過很多很多次。 但世上值得眷戀的,不止情愛。 男子垂眸,漣絳試圖從他眼中找出些許波瀾,但以失敗告終。 他只是云淡風輕地說:“公子能以自己為重,自然是好的?!?/br> “我不僅不會尋死,”漣絳盯著他,不放過他每一個表情,“我還要死皮賴臉地糾纏他,讓他永世不得安寧?!?/br> 男子不懼他的視線,甚至抖著肩膀發笑:“別犯傻了,他在天上,連見你一面都不愿意,你要怎么糾纏他?祥云階烈火燒身焚心之苦還沒吃夠么?” 漣絳明顯地松了口氣,眼神瞟向男子時心覺自己定是又魔怔了。 男子也斂起笑意, 垂在身側的雙手虛虛攥起。 “白三娘抱著孩子跳下弒神臺后,順著天河漂到了青丘,是你娘親救了他們母子二人?!眳挌q瞧著這兩人,適時出聲。 漣絳愣?。骸昂⒆??你是說......” 厭歲掃一眼男子,頷首道:“樓棄舞?!? 第131章 因果 樓棄舞與觀御長著一模一樣的臉。 兩人最為相像的地方,是眼睛。 眼珠黑白分明,瞳孔如濃墨一般幽黑,眼白比新雪還要純潔。眼尾微微上挑,有著睥睨眾生的尊貴與傲氣。 但就這樣一雙含情目,在樓棄舞那兒是浸在似笑非笑的神情里的溫柔鄉,在觀御那兒卻是雪山上無人敢靠近的寒冷貧瘠之地。 漣絳稍有怔愣,他雖曾猜想樓棄舞與觀御同胎所生,但始終拿不準白三娘因何棄觀御于不顧,而與樓棄舞跳下弒神臺一道赴死。 “觀御出生時伏羲山崩,承妄劍不召即來,鳳凰涅槃,七彩祥云聚于蒼穹,是為祥瑞之兆,”厭歲看穿他的疑惑,緩聲道,“而樓棄舞降世之時,無妄海風起浪涌,海水化雨降于人間引三年洪水奔涌......眾神都說他是災星,甚至跪求玄柳殺子除后患?!?/br> 漣絳心緒不平,心想觀御與樓棄舞出生前后相隔不過須臾,于天神眼中卻是天差地別。 有些肆意定人生死的天神,確實不該留存于世。 厭歲未察覺他的異樣,接著道:“但樓棄舞也是白三娘身上掉下來的rou,玄柳終歸是舍不得下手。于是先帝逼他休妻,讓白三娘帶著樓棄舞滾出九重天。 奈何白三娘誕下觀御與樓棄舞以后,生有九尾一事暴露,先帝便想用她斬殺魔骨。玄柳再三懇求,先帝才勉強答應不會傷害白三娘?!?/br> 聞言,漣絳眉頭皺得更深。 “玄柳......他曾向先帝立誓,會以蒼龍之身鎮壓魔骨之力,絕不會讓魔骨cao縱白三娘,在三界作亂?!?/br> 漣絳虛捂住耳朵,不用厭歲多說也明白玄柳最終未能做到。 厭歲則是注視著他,停頓片刻后接著往下說:“后來白三娘答應借身給魔骨,其實并非她的本意,而是因先帝執意要殺樓棄舞,而帶著樓棄舞跳下弒神臺也并非她所愿,是被逼無奈?!?/br> 漣絳驀地抬頭,眼底充斥訝異。 厭歲卻不再往下說,而是朝旁邊斜倚在冰冷墻壁上的男子點點頭。 男子心領神會,站直身子,隨后自窄袖里摸出畫卷,遞給漣絳:“這是創神書,盤古劈開混沌后,三界生靈生老病死,萬千事宜都載入此藉?!?/br> “多謝,”漣絳接過創神書,指腹觸到男子手上裹著的光滑柔軟的白布,難免微怔,“你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