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狐貍 第93節
觀御轉頭朝他看去,他思索片刻,斟酌道:“我聽小止說嘆花堂一年會分兩批帶弟子們去人間,一次在開春時,而另一次則是在秋季,也就是現在。小公子興許是想等來年看開春再……” 他正說著,底下忽然一片嘩然。 或是好奇,眾多弟子人擠著人,徑直圍向長階下一側的玉石柱。人群中,漣絳格外懶散閑漫地半倚在柱子上,雪白的長發搭在紅衣上,不知何故,發上一只墨玉簪子稍微歪斜。 他臉上的笑意很淺,一眼看上去像是平易近人,但真仔細看又會讓人覺得疏離,好似整個人都攏在霧里一樣。 一個白衣墨發的少年站在他面前,面容白皙,雙頰微紅。他手里捧著一只桃木匣子,匣子里靜悄悄躺著一把流光溢彩的折扇。 詢春微瞇起眼仔細觀察一番,而后恍然大悟般地稍往后仰起身子:“原來是他?!?/br> 觀御轉頭,他接著說:“麓山金家的小公子金寄枝,不學無術耽于聲色也就罷了,我聽說他還有些奇特的癖好,專挑相貌出眾的少年下手,純是個廢物,也不知怎的他竟也來嘆花堂習法……你去哪兒?” 觀御腳步微頓,臉色陰沉若暴雨將襲。詢春卻不害怕,故作憂愁道:“小公子涉世未深,那姓金的又詭計多端,只怕是要被騙得連衣裳都扒干凈了?!?/br> 話音未落,觀御已然消失在眼前。 “真是兩個傻子……”詢春眼角噙著無奈的笑意,招手讓仙侍扶他回去歇息。 而觀御頃刻間已走過長階,疾步朝著人群那邊走去。 人群外圍有幾個人先瞧見他,隨之臉上神情微變,紛紛低下頭拱手作揖,不敢直視。 漣絳聽到動靜回身,瞧見他時眼底笑意倏然有了重量,清晨的陽光灑進他琥珀色的眸子里,泛起閃爍的波光。等不及他朝自己走來,漣絳索性大步跑向他。 他在觀御面前駐足,并不理會旁人探詢的目光,只問:“你還沒走???” 觀御卻未看他,目光越過他的肩頭落到金寄枝身上,比數九寒冬的風還要寒冷凜冽。 金寄枝抱著匣子不為所動,甚至挑釁地沖他勾勾嘴角,故意朝著漣絳道:“絳兒, 銀雀扇你先收著,趕明兒我得了空,再給你尋一把更好更順手的?!?/br> “我不要,”漣絳想也沒想便開口拒絕,半分面子都沒給他留,“觀御給了我好多扇子,都比你那把好看?!?/br> 此話一出,眾人頓時嘩然起哄。 觀御微微側目睨視他,知他并無刻意炫耀的心思,只是實話實說。但這些實話落在旁人耳里,必然會被添油加醋傳成不堪入耳的傳聞。 金寄枝臉色變了又變,最終鐵青發綠,恨恨道:“銀雀扇是我特意從雀族長老那兒為你求來的,這扇子雖不及太子殿下贈你的那些名貴,但也是我一份心意?!?/br> 聞言,漣絳不由得多看他幾眼。 他原先以為金寄枝當真不學無術,行事魯莽,便心想著挫一挫他的銳氣。但沒想到他竟如此沉得住氣,甚至還有心思在話里給他挖坑——眾目睽睽之下,他不收這份心意是他氣量不夠,如若收下,又恰好遂他的愿,自找不痛快。 但可惜—— 漣絳眼底閃過一絲狡黠,金寄枝壓根不知他從不會在意旁人的目光。他張了張口,正欲噎金寄枝幾句,未曾想觀御會破天荒地先開口道:“本王早先聽聞金公子逢人便以銀雀扇相贈,執意博佳人一笑,卻不想,金公子原不止是贈佳人以扇?!?/br> 到了嘴邊的話復又咽回到肚里,漣絳稀奇地打量他,忽覺心花怒放。 金寄枝的臉色卻好看不到那兒去,但又礙于觀御身份,不敢加以頂撞,只能咬碎牙往肚里咽。 紅衣雙袖寬大,垂手時正好遮住手掌,只露出指尖一點白皙。漣絳便偷摸著勾觀御的小指,臉上喜色難掩,眼角眉梢都染上笑意:“金公子,我這人雖不挑,但你既想接近我,又想拿一把給過別人的破扇子敷衍我,這天底下哪有這樣占人便宜的道理,諸位說是吧?” 趕來湊熱鬧的人接連附和,更有甚者落井下石,嘻嘻哈哈地調侃起來。 金寄枝咬緊牙,暴怒之下額上青筋都掙起,再一看漣絳邊笑邊往觀御身上靠,陡然更加來氣,捏拳瞪著兩人,隨時都會失去理智貿然動武一般。 “一個兩個不趁空閑時多練習幾個仙法,全都聚在這兒干嗎呢???”英婳來的及時,眾人聞聲連忙散去,誰都不想惹怒這位掌雷暴的仙師。 觀御避開漣絳探來的手,朝英婳微微躬身,畢恭畢敬地喚了聲“仙師”。 漣絳有學有樣,但英婳卻勃然大怒,沖他吼道:“跪下!” “仙師......”漣絳愕然,自是不愿意不明不白地下跪。 但他詢問的話還沒說出口,英婳便一拂塵打在他膝彎處,動作之快,甚至連觀御都沒能反應過來,他便已不由自主地跪下,咚的一聲,膝蓋重重磕在地上。 劇痛后知后覺地爬上身體,漣絳胡亂抽氣忍下痛吟,抬頭只見周圍的人指指點點,金寄枝更是看好戲似地抱袖盯著他。最為強烈的一陣疼痛過后,他單手撐著地艱難地站起來。 見狀,英婳又是揮動拂塵朝他打去,怒目圓睜:“我叫你跪下!” 這一回拂塵終是沒落到漣絳身上——觀御抬起手臂,一聲不吭地替他挨了一下。 “仙師?!庇^御緩緩放下手,略微朝前走半步,大半身子擋到漣絳身前。 英婳難以置信地瞪著他:“太子,你!” “漣絳不知仙師不喜朱紅,冒犯了仙師,是我之過,”觀御淡然回望過去,“要打要罰,悉聽尊便?!?/br> 聽他替自己攬罪,漣絳頓時瘸著腿將他往旁邊推了推:“這事跟他沒有關系,我知道......” “漣絳?!庇^御叫他的名字,他倏地說不出話來。 觀御卻泰然自若,心甘情愿替他挨罰:“漣絳自幼在長生殿中長大,從未聽說過仙師不喜張揚,更不知仙師恨著紅衣之人一事,是我教導無方,萬望仙師恕罪?!?/br> 英婳干瞪他半晌,心下明白這人觀御今日是非保不可。 觀御自降世以來便是天定的武神, 他循規蹈矩與其他人一道來嘆花堂修習法術,稱呼嘆花堂里授課的神仙一聲上神,是為敬重。英婳自然不會不明白這些道理,是以再憤恨不過也只好退讓,指著漣絳說:“我給你一炷香的時間,你快些滾去將這衣裳換了!” “???”漣絳發懵,心說這與想的不一樣,“可是……” 在英婳再次忍不住脾氣爆發前,觀御彎腰一把將還想說話的人扛起。 身體突然懸空,眼前視野遽然倒轉,漣絳驚叫一聲,連忙掙扎著讓觀御放手。 但觀御手掌往上稍微用力一拍,他頓時噤聲,再不敢亂動,血色漫過肩頸,一路爬上臉頰。 金寄枝盯著兩人離去的身影,恨得直咬牙。 “喂?!庇腥伺牧伺乃募?,他不耐煩地回頭,看清身后的人時臉上血色霎那間褪了個干凈。 但那人卻不像是要刁難他的樣子,而是笑著說:“我可以幫你把今天受的屈辱都還回去?!?/br> 第106章 拉扯 直到被摔進鋪的軟綿綿的床褥間時,漣絳腦子都還在發蒙,好半天沒回過神來。 觀御雙手撐在他身側,俯身緊盯著他,眼里難得的顯露出一些怒意:“為什么?” “???”漣絳腦子轉不過彎來,先前觀御拍的那一巴掌實在是太...... 他長這么大,除了太過頑皮時臨娘用藤條教訓過他幾回,還從未被人打過屁股。更何況,這人還是觀御。 于是他像是被驚到,丟了魂似的揪著被褥一角呆呆望向觀御,那雙琥珀色的眸子里映出觀御幾乎無可挑剔的臉。 “漣絳?!庇^御在那癡迷的眼神里微微蹙眉,疑心是將人嚇傻了。他微微站直身子,正欲發問,熟料竟被眼前的人揪住衣襟往下拽去。 緊接著,他臉上一熱——漣絳竟然半支起身子湊上去張嘴一口咬在他臉頰上。 牙齒蹭上肌膚,唇舌間含著的熱氣爭先恐后地撲灑而來。然后是濕熱柔軟的舌尖舔過臉頰,氣息潮濕guntang——但因為咬的人沒怎么用力,所以比起咬反而更像是親。 觀御身子一僵,驀地將漣絳推開,難掩滿心的慌亂:“漣絳!” 被點名道姓的人驟然間清醒。他后知后覺地意識到自己做出什么蠢事后張口結舌,急匆匆地想要解釋卻又無從開口:“我、我不是……” “行了,”見漣絳手足無措,觀御穩了穩心神,強作鎮定,一顆心幾乎要從嗓子里蹦出來,冷聲道,“先把衣裳換了,別讓仙師等太久?!?/br> 漣絳頷首應聲,見他冷著臉神情不悅,心里難免生出些許委屈。 ——打人的是觀御,勾引人的也是觀御,兇人的也是觀御。 如若不是觀御長得實在好看,他又怎么會跟個傻子似的盯著觀御出神?而有時看著看著,又會忍不住上手摸一摸。 這么一個壞習慣,似乎是從小就有的。只不過那時他還沒化人形,行為舉止便更大膽些,比如蹭過去不住地舔他的臉??赡菚r觀御明明都不生氣的,甚至還很享受。 漣絳想不明白,但見觀御微蹙著眉似是還在氣頭上,便只敢腹誹幾句,磨磨蹭蹭地扯著衣領,偶爾抬頭偷瞄幾眼杵在面前的人。 觀御雖說要他換衣裳,但卻柱子似的杵在那兒不走。而他莫名地不想在觀御面前寬衣解帶,于是五指揪著衣領來回拉扯,半天也不見扯下來。 他深知自己奇怪,照理說換件衣裳這么簡單的事,脫下穿上便可。但在觀御面前,這件易如反掌的事情忽然間變得比登天還難。 太難為情了...... 想不通的事情多了,心里便堵得煩悶。 偏偏他又是個藏不住事的,是以扯腰帶的動作變得粗暴。而這腰帶又非要挑在此刻與他作對,任由他怎么用力也扯不下來,反而勒得腰身發疼。 “以后別再做這種傻事?!北凰@么一鬧,觀御氣已消了大半,如今將他神情的變化盡收眼底,怔愣片刻后彎腰幫他解開腰帶,“我去拿藥,換好衣裳在這兒等我?!?/br> 語罷,他便轉身往屋外走。 漣絳顧不上膝彎的疼,撲身在他抬腳前抓住他的衣袖,訥訥地問:“你都知道了?” 觀御垂下眸子。 “我就是不想那么早去人間,”漣絳在他沉默的目光里縮回手,低著頭郁悶至極,“人間除了更自由些,其他也沒什么好的?!?/br> “天界也沒什么好的?!?/br> “可天界有你,”漣絳不假思索,抬頭觸及他說不清道不明的目光時又覺得這么說不好,于是吞吞吐吐地補上后半句,“還有……還有步重?!?/br> 觀御聞言略低下頭,目光落在漣絳臉上,緊盯著他的神情道:“步重是凰族,來去自由。你去人間,他隨時都可以去找你?!?/br> 漣絳在這話里微微發愣,沉思片刻驀地發現在這九重天上,他真正眷戀的似乎只有觀御一個人。 授神禮過后,無數仙神踏破門檻擠破腦袋也想到水中月見他一面。他們帶著奇珍異寶,仙禽神獸而來,他卻連他們的名字都對不上號,后來人實在是太多了,他干脆躲到長生殿去。 在嘆花堂,也有許多人與他切磋攀談,但始終不曾有一個人真正接近過他。他無意識地將他們都劃在了結界外。 而這結界中,只有觀御一人。 月行取了玉骨膏來,觀御便側坐在榻邊卷起漣絳褲管將玉骨膏仔細抹到他紅腫滲血的膝蓋上:“仙師幼時經戰亂,舉家被懸山朱蟒一族殺死,自那之后便最恨紅色,也最恨蛇族。便是連貞以見到她都要繞著走,怕讓她想起傷心事。你倒好,故意往人傷口上戳?!?/br> 他停頓片刻,意識到漣絳在走神,于是不輕不重地往那淤青處摁了一下。 漣絳吃痛回神,嘶著氣忍不住想抽回腿:“疼!” 觀御先一步握住他的小腿,不讓他后退分毫。 他在觀御黑沉沉的目光里難過地點頭:“我知道錯了?!?/br> “待會兒見到她,記得先賠禮道歉?!庇^御明白他只知英婳不喜紅色,并不知背后緣由,為此勢必會自責好幾日,便沒再斥責。 “好?!睗i絳探手抓觀御的胳膊,懷疑觀御是故意教訓他的,不然做什么要那么大力? 他疼得五官扭曲,咬牙商量道:“還是我自己來吧......你若是沒事就先回去,過會兒我自己去天門就行?!?/br> 聞言,觀御只是撩起眼皮草草瞥他一眼,并未將玉骨膏遞給他,但手上力道柔和許多,囑咐道:“到人間后萬事小心。別輕易在人族面前顯露原形,也別輕信他人?!?/br> 微涼的指腹帶著乳白色的藥膏輕蹭過紅腫的膝蓋,輕微的疼里平白生出幾分癢意。 這些癢讓漣絳本能地想躲,奈何腳腕還被人攥著,于是這點微小的掙扎顯得不痛不癢。他盯著觀御骨節分明的手,神情微惱:“你就那么希望我去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