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狐貍 第84節
松晏踉蹌幾步跌坐在榻前,玄柳絕不會放過沈萬霄,他這一走,只怕是有去無回。 “都怪我,”松晏五指插進發間,痛苦地將自己蜷縮起來,“都怪我,是我沒照顧好他......要是、要是我早點想通,早點來找他就不會出事,都怪我......” “這屋里沒什么打斗的痕跡,觀御應當是自愿與他們回九重天的,”風晚眉頭緊皺,回頭見松晏臉色慘白,眉心紅蓮花鈿忽明忽暗時錯愕地睜大了眼,三步并作兩步倉促上前,“九轉紅蓮咒!這咒不是已經解了嗎???” “不對,不對......”風晚喃喃自語,搖著頭連連后退,“怎么可能......觀御怎么可能為了你舍棄半個神魂......不可能!” “觀御本就一身瘋骨?!庇腥嗽谶@時緩緩走進屋里。 松晏怔怔抬頭,只見門口有一人背著琴挺直而立,白衣賽雪,墨發高束,花紋繁復的面具徹底將面容遮住,整個人都裹得嚴實,唯獨立領外露出的那一截脖頸,膚色是不常見陽光的古怪的白,其上淡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見。 他認得這人,上回止戈便是扮作了他的模樣。 “樓棄舞?!憋L晚強裝鎮定,內心驚濤駭浪難平。 樓棄舞慢條斯理地將琴擱下,自顧自斟茶,嗓音溫潤如玉:“漣絳死時,他將一半神魂放在奈何橋上,往后只要那一半神魂未死,他便不算是死過。九轉紅蓮咒,自然就不得解?!?/br> “不可能!”風晚當即反駁,“若封印未解,他又怎能召出勾玉弓???” 樓棄舞極為輕淺地笑了一聲:“你不會真的以為勾玉弓是漣絳召出的吧?若不是觀御,你以為就憑現在的他便能壓制住勾玉弓里的魔氣么?” 他一面說著,一面睨向松晏:“若觀御沒做什么,你以為他又怎會拿到鳳凰羽,耀青石,與九尾狐骨?” 松晏渾身發冷,只覺得再往前半步,便是懸崖,是粉身碎骨。 “以前血海傷過你,”樓棄舞略作沉吟,回想舊事,“他將你丟進血海,所以里面才會有你的碎骨。至于那只鳳凰—— 漣絳,你當真全都忘了?” 松晏一瞬間如墜冰窟,那些做過的夢,夢里翻騰的血海,還有被血海撕碎的赤金羽翼,一幕幕重回眼前,交織成凄厲詭異的畫面,踩著他的經脈肆意起舞,將五臟六腑都扯碎。 “你想說什么?”他定了定心神,竭力將那些畫面甩出腦海。 樓棄舞指尖輕叩桌面:“我來是想救你,勸你莫要再重蹈覆轍?!?/br> “漣絳,他能為三界舍棄你一次,為蒼生舍棄你娘親一次,便也能再舍棄你第二次,第三次?!?/br> “你胡說!”松晏氣息不穩,雙眼幾乎爬滿血絲。 樓棄舞無所謂地聳肩:“隨你怎么想,你若是想知曉一切,去找花遲便是?!?/br> 藏在面具下的那張臉臉上神情似笑非笑,“不過我可提醒你一句,如今魔骨異動的厲害,寒潭恐怕支撐不了多久了?!?/br> 第95章 行刑 九重天,神獄,蓮花臺。 時頌提劍立在長階旁,望向長階盡頭偌大的蓮花狀玉臺時眼里不禁多出幾分不忍。 這蓮花臺是罪神領罰的地方,上頭不知淌過多少神仙的鮮血,玉石打磨而成的蓮花花瓣都被染得發紅泛紫。 他長嘆一氣,抬頭見九重天灰蒙蒙一片,并不似往日那般明亮,不由得想興許是今日它也覺得難過。 那日在人間,手底下的人說找到沈萬霄時,他與清行皆是一愣。 畢竟以沈萬霄的修為,他若是有意躲藏,那這三界之中還真不一定能有人找到他,更遑論他身邊還有鬼王、鳳凰等人相助。 他們順著消息找去,在憶遲居瞧見沈萬霄時,沈萬霄也不逃,反而慢條斯理地將一封書信壓到花盆底下,隨后旁若無人地從兩人經過,直到踏出門,見兩人并未跟上,這才回身云淡風輕地問了一句:“還不走么?” 時頌摸不透他,清行也摸不透,只好訕訕地跟在他身后回到九重天。 “陛下這回是真動怒了,”清行掃了一眼長階下前來觀刑的神仙,連聲嘆氣,“殿下這回恐怕......” 時頌也跟著微微嘆氣,繼而仰首看向蓮花臺上空四尊慈眉善目的佛像:“若沒記錯,上次來這兒,還是漣——” “噓噓噓,”清行連忙捂他的嘴,“將軍慎言吶!” 時頌握著長劍的手緊了又緊,話堵在嗓子眼里,噎得他難受。目光落到蓮花臺正中被金色鐵鏈牢牢鎖住的人身上時,頓然更覺壓抑。 底下的神仙三三兩兩聚在一起交頭接耳,沈萬霄耳力好,將那些話一字不落地聽進耳里—— “我說殿下還真是糊涂啊,明明可以舒舒服服地待在九重天,偏偏要忤逆陛下下界?!?/br> “老夫聽說殿下下界,是為了那人?!?/br> “這......他都已經死了那么多年了,怎么還陰魂不散?” 說話的人忽然住口,抬眸正對上一雙尤為冰冷的眸子,便打了個寒顫往旁邊挪了幾步。 沈萬霄緩緩收回視線,頸間纏繞著的金色鐵鏈懸住頭顱,帶來輕微的窒息感。 “哥!”一道焦急的聲音伴隨著慌亂的腳步聲自階下傳來,他微微側目,只見耘崢著急忙慌地跑來,卻又被蓮花臺前的侍衛攔住。 耘崢這番動靜不小,眾神紛紛扭頭朝他看去。 時頌便也跟著回頭,看清耘崢面容時目光微頓,繼而拱手朝他行禮:“五殿下?!?/br> “你別啰嗦了,”耘崢瞥他一眼,“快些讓我進去,我有事要和我哥說?!?/br> 時頌為難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沈萬霄,正欲開口,天際忽然傳來一道洪亮的聲音:“小五,不可胡鬧?!?/br> 耘崢猛然回頭,見玄柳緩步走下云階,更是急得滿頭大汗。但如今眾神皆在此處看著,他縱是有心,也仍有忌憚,不敢當眾冒犯帝王,是以最終只能憋屈地喊上一句“父王”。 玄柳微微頷首以示回應。 耘崢抬頭,這才看見他身側同行的人,心下難免一驚——閱黎,她竟也到此處來觀行刑。 諸神紛紛朝著玄柳行禮。 沈萬霄望著這一幕,終是半垂下眼皮,遮住眼底一片寒涼。 “觀御,”玄柳徑直走到蓮花臺前,銳利的目光直直射向沈萬霄,“你可知錯?” “兒臣,”沈萬霄抬眸直視著他,不摻雜一絲感情的目光令人心驚,“無錯?!?/br> 底下眾人紛紛掩嘴驚呼,玄柳卻似是早已預料到他的回答,直起身子時目光微暗:“不知悔改?!?/br> 沈萬霄冷冷注視著他,長風穿發而過,吹敞開他單薄衣裳的襟口。 胸前那道觸目驚心的傷口敞露在眾神眼前時,惹起一陣sao亂,就連平日里喜怒不顯的幾位帝君臉上也平添出幾分震驚。 閱黎也微微睜大眼,她知觀御對漣絳情深意重,但從未曾想過時至今日那份情竟是半分不少,于是滿目錯愕驚駭難掩:“你竟然為他剖出相思骨!” 此話一出, 眾神更是一片嘩然。 唯有角落里揣著酒壺的仙人一言不發,旁人問時也只是笑笑道:“殿下自幼便重情重義,老夫自然不覺驚訝?!?/br> 玄柳盯著沈萬霄,仿佛在看一把沒有生命的利劍:“孤再問你一次,你知不知錯?” 討論的聲息漸漸安靜下去,沈萬霄在這一片寂靜中沉默良久,目光落在身前不遠處的一瓣蓮花花瓣上,總覺得那一片比其他的都要紅,都要冰涼。 “孤倒是忘了,你曾經在這兒親手剖走他的神骨?!?/br> 沈萬霄沉默著,似乎并沒有聽見玄柳的聲音,直到玄柳第二次開口,他才重新有了反應,極其緩慢地搖了搖頭。 玄柳緩步上前,破天荒地在蓮花臺前蹲下,眼底難得浮現出一些身為人父該有的仁慈:“小御,既然你不肯認錯,那便莫要怪父王狠心。你本就有罪在身,如今又犯下此等大錯,孤若不罰你,又該如何向三界交代?” 沈萬霄安靜地看著他,胃里翻江倒海,一陣痙攣。 許是他這副滿不在乎的模樣徹底惹惱玄柳。玄柳慢慢起身,眼底那點關懷愧疚隨著他站起來的動作消失得無影無蹤;“行刑?!?/br> “父王!” “陛下!” 耘崢與時頌幾乎同時開口。 耘崢皺緊眉跨步上前:”父王,兄長剖骨不久,聚浪弒神殺魔,兄長即便是與天同歲不死不滅,也怕是再受不住天雷極刑,還請父王三思!” 玄柳負手不動,只看著沈萬霄。 見狀,耘崢連忙跑到蓮花臺邊緣,隔著薄薄一層水幕結界急道:“哥!哥你給父王認個錯,你就說你錯了,你不該私自下界與......” “小五?!鄙蛉f霄打斷他的話,聲音有些沙啞。 “哥......” 沈萬霄淡淡睨他一眼,而后將目光轉向玄柳,再開口時為自己定下死刑:”臣,無錯?!?/br> 或許是早知他寧死不改,玄柳面不改色,唯獨語氣重了幾分:“行刑?!?/br> 耘崢當即跪地:“請父王三思!” “行刑!” 耘崢還想再求情,跪著膝行上前,但尚未及玄柳腳邊,便聽耳邊轟鳴一聲,第一道天雷自蓮花臺上空劈下,長鞭一般抽到在沈萬霄背上。 沈萬霄一聲未吭,胸前的傷口裂開一些,鮮血順著薄肌紋路滴落,染紅松垮系著的衣裳。 耘崢錯愕驚懼。直到此時,方才忽地明白在這九重天上有條本就岌岌可危的繩子徹底斷裂了。 第二道、第三道......天雷一道接一道地劈下,刺眼的光芒讓人不忍再看。 沈萬霄沉默地承受著,額角、頸側、手臂上的青筋皆因疼痛而掙起,細汗一層又一層地滲出,將鬢角烏黑的長發浸濕。 “求父王開恩!”耘崢重重叩首,嘶啞著聲音求玄柳手下留情,額間已然紅腫流血。 清行與時頌看不下去,內里掙扎片刻也跟著跪下:“求陛下開恩?!?/br> 玄柳徑直望著沈萬霄,看著他咬牙強忍,哪怕是血流了一身也未發一言,藏在袖里那只手不由得緊握成拳。 沈萬霄在這時微微抬起頭,他的臉色已然蒼白如紙,卻依舊如釋重負似的扯出一絲不太明顯的笑意,緊跟著又一道天雷落下,他悶哼一聲,整個人都不受控制地往前一傾,又被緊纏在身上的縛神鏈拽回原位,衣裳上點點慘紅像極了一朵又一朵盛放的紅蓮。 他痛苦地仰頸,嘴角有鮮血緩緩溢出,卻仍舊不肯低頭求饒。 在蓮花臺上空,四尊神像低垂著眼看他,他們的目光似是悲憫,又似是嘲諷。 沈萬霄也望著佛像,眼中漸漸無神。 他的神識漸漸模糊,便是連耘崢不停歇的求情聲也漸漸遠去。 恍惚之間,他似乎瞧見了一只通體雪白的狐貍朝他走來,身后九條尾巴搖啊搖,晃啊晃,走到他面前時狐貍變成了人,笑嘻嘻地在他身前蹲下,眼睛亮晶晶的,像漆黑夜幕里閃爍的星辰。少年將手里荷葉包好的烤魚遞到他嘴邊,滿是期待地說:“嘗嘗看!” 他看著少年,舍不得眨眼。 “我聽人說心情不好時吃東西就會開心一點,你就試一試嘛,我好不容易才找到的魚?!?/br> 他抬手朝著少年的臉頰摸去,手腕上的金色鐵鏈卻硬生生將他的手拽住,懸停在半空。 明明近在咫尺,他卻碰不到。 少頃,他遽然發笑,看向少年時眼底微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