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狐貍 第66節
他在劇烈的疼痛里驚醒,守夜的宮女侍從魚貫而入,匆忙詢問他發生了何事。他頭暈目眩,抬腳將人踹倒在地:“滾出去!” 他們哆嗦著滾遠,沒有人敢忤逆他。 止戈始終覺得自己沒有做錯任何事,沒有犯下任何罪。在他身邊,多的是像十六一樣的人。 他一時興起,將她們帶回寢殿,答應會許她們一生一世。但一夜過后,他便翻臉不認人,差人送上避子藥,或者斷腸散。昨日種種柔情,皆是假象。 他視人命如草芥,想殺便殺,想留便留。九重天上眾多神仙對此頗有微詞,但也無可奈何,畢竟他的身后,是九五至尊,是天帝。 這些事都被輕飄飄帶過,他始終清白無罪,有罪的是那些女子——勾引、浪蕩。 天帝有意保他,即便是他擅用禁術將十六變成了吃人的邪魔,天帝也裝聾作啞,只將他的罪定為“不敬兄長”。 而今出了這事,縱然天帝有心袒護,也無能為力。 步重一鞭子抽在他腰上,緊接著趁他愣神之際驅使鳳羽鞭將人牢牢縛住,手上一用力便要將人勒碎:“小爺我今日便替天行道,宰了你這王八蛋!” 話音未落,忽有一道粗糲的嗓音遙遙傳來:“手下留情!” 步重手上動作一頓。他拽著長鞭微微仰首,只見神獄獄官清行騰云駕霧而來,身后跟著如今的武神時頌。 清行急氣喘吁吁地在他面前駐足:“且慢!且慢!還請上神高抬貴手,留七殿下一命,陛下自會罰他?!?/br> 時頌緊跟而來,瞧見步重時腳步一頓,緩緩道:“師兄?!?/br> 早不來晚不來,偏偏掐著這時候來,煩。 步重本不想搭理這兩人,故而皺著眉將頭扭朝一邊,聞言才乜斜著眼睛看時頌一眼,見他身形消瘦,弱柳扶風,看起來手無縛雞之力,絲毫不像當年那個身材魁梧的小師弟,不由質疑起來:“你當真是時頌?” 時頌頷首,正欲開口,便聽他嗤笑一聲:“你們九重天是沒人了么?竟叫這么個小身板做武神?!?/br> 清行微愣,旋即看向時頌。 時頌卻不惱,只朝著清行微微搖頭,示意他不必與步重爭論,繼而道:“此事是陛下的家事,還請師兄莫要插手?!?/br> “家事?”步重氣笑了,“松晏現在還躺在榻上未醒,你與我說這是家事?” 時頌掃了清行一眼。清行清清嗓子低聲地解釋:“這松晏啊,就是……就是漣絳上神的轉世?!?/br> 聞言,時頌猛然扭頭,直看向清行,滿目震驚地問:“你怎么不早說?” 清行嘿嘿一笑,捋著胡子嘆道:“這我要是說早了,你還能跟我來么?” 時頌瞪他,他頓時噤聲,縮著脖子不再敢吱聲。 這燙手的山芋,誰也不想接。奈何清行掌管神獄,掌刑罰,不得不領命前來,路上遇著無所事事的武神將軍,便拐著人一道來了,若止戈抵死頑抗,有時頌在,也出不了什么大事。只是清行算漏了,鳳凰居然也在此處。 “此事......”時頌轉而看向步重,話音一頓,須臾,重新道,“師兄,是非對錯陛下自有判斷,七殿下該不該殺自有天法來斷,但若你今日殺了他,陛下怪罪下來,你我都吃不了兜著走?!?/br> 步重聞聲冷笑,手上鳳羽鞭緊了又緊,止戈頓時悶哼一聲。 “上神!”清行急忙制止。 “小爺我這輩子,最恨的便是有人拿權勢來壓我?!辈街靥а?,冷冷望向時頌,“天帝算什么?你又算什么?只要小爺我不愿意,就誰也別想從我手底下救人?!?/br> 時頌被他一嗆,頓時啞口無言。他心里清楚,步重這人說一不二,更遑論這回是他先口不擇言觸了逆鱗。但若是此時與步重動手,只怕要驚動瑤山那邊,屆時更是給陛下添堵。 一旁的清行也正發愁,余光里忽然瞥見一個身影,再定睛一看,那身影又無影無蹤,便揉揉眼睛笑著想要緩和氣氛:“我這眼睛不行了,這不,剛瞧著還......” 話說一半,他忽然住口——這哪兒是眼睛花了,分明是真有人! 勾玉來得及時,腳跟剛一沾地,便橫眉冷目地抬腳踹在止戈胸膛上:“本座給你臉了?膽敢傷本座的人?!?/br> “你干嗎?”步重急忙拉住他。 時頌見狀不由咬舌,嘶了一氣,疑惑不解地看向清行:“他們......” 清行亦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按理說,勾玉與步重該是老死不相往來的死對頭,但眼前的情況,顯然并非如此。 勾玉撒完氣,順手攬過步重肩膀,整個人歪歪扭扭地賴在他身上,朝著時頌道:“喂,回去記得管好自己的手下,今日這事,本座先不與你計較?!?/br> “你起開!”步重推開他,理理被他弄亂的衣裳和頭發,埋怨道:“不是讓你看著松晏嗎?你怎么跑來了,他怎么樣?” “挺好的,”勾玉復又貼上去,還將下巴搭在了他肩上,在他耳邊低聲嘟囔起來,“我想你想得緊,你就讓我抱一會兒唄?!?/br> 步重偏頭,推了下他的腦袋,卻沒推開,便放任他黏著自己,但轉頭對上時頌詢問的目光時不由臉上發熱,咳了一聲道:“既然這樣,你就先帶止戈回去?!?/br> 時頌與清行面面相覷,心說翻書也不帶翻這么快的。 “你順便告訴天帝,他要是心疼自己的兒子,處處包庇,那我也不介意替他理理家事?!?/br> 步重臊得慌,匆忙丟下一句話后逃之夭夭——這當著自己師弟的面摟摟抱抱,著實不成體統。 勾玉卻像個沒事人似的,絲毫不覺得臉紅。 他有太久沒見步重了,上回見他,還是漣絳死的時候。 此事無論怎么說都是止戈有錯,時頌只能應聲,與清行一道將止戈綁回九重天,幽冥界的戰火這才停歇。 好在止戈帶的人不多,幽冥界這邊貿然迎戰的人也不算多,只有兩位長老咽不下這口惡氣私自出兵,其他大多數還是聽命于勾玉,傷亡并不算慘重。 時值夜半,步重與勾玉并肩走在暗河邊,不遠處還有未熄滅的火花。他間或偷瞄勾玉,不安分地想牽他的手,又在即將碰到時訕訕縮回。 他還是覺得不太真實,勾玉以前總對他愛搭不理的,但這回不知是撞什么邪,格外熱情。 仿佛看穿他的猶豫,勾玉挑眉,伸手一抓與他十指緊扣:“總看我做什么?要是想牽手,你直說便是,我也不會拒絕你?!?/br> 被毫不留情地拆穿,步重有些惱,狠狠抽回手:“你別自作多情!誰要和你牽手了?” 勾玉駐足,半睜著眼看向快炸毛的人:“你怎么老不承認?以前在瑤山,你就嘴硬,分明喜歡我喜歡得巴不得天天擱我那兒和我一起睡,成日里叫我去侍寢,結果從來都不肯好好說一句‘我喜歡你’?!?/br> “你瞎說什么???”步重又羞又氣,恨不能縫住他的嘴,“那都,都什么時候的事了,我那時是年紀小不懂事!” “年紀小不懂事,”勾玉緩緩重復一遍他的話,隨后輕捻指尖,抬手一把攥住步重后頸,“你這意思,是現在長大了,不喜歡我了?” 步重一愣,支吾起來:“這,這都快一千年了,我......” 見狀,勾玉將手松開,悠悠嘆氣:“我知道了,這都快一千年了,你這是嫌我老了唄?!?/br> “我不是這個意思!”步重急忙辯解。 勾玉眼皮都懶得抬,一副受傷的模樣:“你就是這個意思?!?/br> 步重頓時急紅了臉:“我不是!” “你就是?!?/br> “不是,我真沒嫌你老!” “那你喜不喜歡我?” “喜歡!” 步重嘴快,“喜歡”兩個字脫口而出以后不由懊悔。他心驚膽戰地看向勾玉,生怕他和以前一樣笑吟吟地拒絕,或者是沉默著捏一捏他的后頸,告訴他“你還小,這些事以后再說”。 但這次,勾玉只是朝他勾勾手指,在他不解地靠近時一把將他拽進懷里,輕笑一聲:“你這小呆子?!?/br> “你才呆!”步重從他懷里掙開,兇巴巴的。 勾玉看著他笑,俄頃,伸手往他發上揉了一把,正色道:“是,以前是我顧慮太多,太呆了,總將你推開。但如今死過一遭,往后無論是生是死,我都不會再狠心將你推開?!?/br> 步重被他一席話擾得心神不寧,索性轉移話題問道:“松晏怎么樣了?” 勾玉順勢將手搭在他肩上,聞言輕輕嘆氣:“他......” “他怎么了?”步重不免焦急起來,卻見勾玉一笑,緊接著道:“別急,剛不是和你說了么,他挺好的。只是落山霧入體,一時半會兒清不干凈,他暫時還沒醒?!?/br> 步重松了一口氣,手肘子往勾玉胸膛一撞:“你說話便說話,別總是說一半?!?/br> 勾玉應聲,目光落在暗河之上,有些晦暗不清:“他若是醒了,興許才不好?!?/br> 聞言,步重腳步一頓。他知道勾玉說的是什么意思,沈萬霄因相思骨而死,這世間便再無沈萬霄了。 撲通一聲,步重有些苦惱地將腳邊的小石子踢進河里,悶聲道:“早知道我就不該答應觀御,讓他到幽冥界來尋松晏?!?/br> “這事兒與你無關,”勾玉輕拍他的肩,“他們倆本就是緣分未盡,即使你當時攔住觀御,往后的事也改變不了多少?!?/br> 步重緩緩蹲下,杵著臉望著暗河出神:“緣分未盡......要我說,這緣分可把松晏害得夠嗆?!? 第72章 七日 三日后,九重天。 止戈弒兄一事引起軒然大波,天庭諸多神官紛紛上書,要天帝剔他神骨,逐出天界,永世不得再為神,但也有些神官力保止戈,他們都沒少受止戈的恩惠,是以止戈的判決遲遲未下。 大殿之上,云霧繚繞間,九龍盤柱而走。玄柳虛握著折子,頗為頭疼地看向堂下爭吵不休的諸多神官—— “是這妖女算計七殿下,七殿下一時失手,才誤殺了太子殿下!若真要怪罪,也只能降罪于她!” “此女雖心機深沉,但其本性不壞。她走到今日這一步,造成這等惡果,也不全是她一人的過錯。依老身之見,這也是七殿下當年先種下因,才有今日的果?!?/br> “神君此言差矣,七殿下年少雖頑劣,但如今年歲已長,舊事便也不必重提。只論今日,這妖女害得兄弟相殘,難道不該以死平息眾神之怒嗎???” “是七殿下先加害十六,你莫要顛倒是非混淆黑白!” “行了,諸位,咱們就算是在這兒再吵上個三百年也不見得有一個結論?!?/br> “那你說,這事兒該如何評判?” “依我之見,這事兒說到底還是太子殿下心不夠定。你說他要是當真無情無欲,那相思骨還能害了他不成?至于七殿下,那不過是恰好撞上了相思骨弒神一事?!?/br> “放屁!” 眼看著底下眾神言辭愈加激烈,甚至不顧禮數,玄柳啪一聲扔了折子,怒道:“夠了!” 天帝動怒,諸多神官面面相覷,臉色一陣青一陣白,紛紛閉嘴。 “孤叫你們來,是商議止戈弒兄一事該如何處罰,”玄柳緩步走下玉階,身后龍袍曳地,“你們倒好,一個兩個扯到止戈有沒有罪上面去。怎么,是覺得孤不該治他的罪嗎?” 眾神垂首斂目,無一人敢應聲。見狀,玄柳臉色鐵青,心里更是五味雜陳。 跟在身邊伺候的人機靈,適時遣散了神官,玄柳臉色才緩和一些。他搖頭嘆氣,跌坐在玉階上,往上是王座,往下是空無一人的大殿。 半晌,他才偏頭問:“閱黎來了么?” “回陛下,娘娘已在門外等候多時?!?/br> 玄柳擺手:“讓她進來?!?/br> “喏?!?/br> 侍從很快便迎了閱黎進殿,她攏著一身輕薄的紅紗衣,及地的烏發用一根雪白的紗帶松松綁住,移步間腳下蕩出圈圈水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