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狐貍 第56節
這是他的阿姐,是世上唯一對他好的人。所以哪怕十六變成吃人rou的妖怪,也依舊是他的阿姐。 他害怕、無助,但一想到這是曾對他笑吟吟的十六,恐懼便消失不見,只剩下漫無止境的疼痛。 “阿姐,阿姐......”他竭盡全力朝著十六爬去。 而十六也在那一聲聲“阿姐”里清醒。她連滾帶爬地下樓,伸手想要將姬如扶起,卻又在看清自己鮮血淋漓的雙手時猛然一顫,手足無措地收回手慌張往后退去。 “別走,”姬如虛弱地抬頭,竭力朝她伸手,口齒不清,“阿姐.....別怕……” 十六縮在角落里,一步也不敢上前。 她痛苦而無助地搖頭。她一直苦苦隱瞞著的丑陋惡心的樣子全都被姬如看見,被姬如記住。 長明燈忽明忽暗,幽藍的光芒照在滿地殘骸上,照在十六凄然倉皇的臉上,讓她的怯弱與痛苦無處遁形。 “別怕,”姬如以極其緩慢的速度朝她爬去,一邊爬一邊說,“阿姐,你別害怕?!?/br> “別過來!”十六躲進墻角的陰影里。她蜷縮著身子,難以遏制地哭喊出聲:“我叫你別過來!” “阿姐,”姬如動作一頓,眼里積蓄起水霧,“你別不要我,阿姐,別不要我......” “別過來——”十六渾身上下都被冷汗浸透,整個人濕淋淋的,像是剛從水里撈出來一般。她打著寒顫,幾乎失聲:“別過來!求你、我求你別過來——” 見她這般抗拒,姬如再開口時情不自禁地已經帶上哭腔:“我不過去,不過去......阿姐,你別丟下我?!?/br> “好!好一個情深義重?!鼻宕嗟墓恼坡暡缓蠒r宜地響起。 姬如倉促回頭,只見應空青與付綺一道順著樓梯走下。 “這深更半夜的,”應空青踩到地上的血時抬手掩鼻,臉上流露出嫌棄的神情,“你叫我來便是看這惡心人的東西么?” 付綺停下拍手的動作,十分熟稔地摟過應空青的腰,轉頭在她臉上親了一口,說:“再怎么說他都是你兒子。當兒子的與一個吃人的妖怪往來,你這做母親的自然是要來看看的好?!?/br> 聞言,應空青拉緊身上的大氅,瞥了姬如一眼,嫌惡地皺眉道:“大人,這都什么時候了你還要膈應我。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娘早就死了,我將他留著只不過是為了堵朝中官宦的嘴?!?/br> 姬如腦海中“轟”的一聲,有些東西剎那間分崩離析,傾倒如山崩。 難怪,難怪......他幾乎要笑出聲來,眼淚斷了線的珠子似的往下掉。 盡管以前他便想過應空青不是自己的母親,但真到她親口承認時還是難以接受。 他叫了十年的母親,成日以折磨他為樂的母親,而今用輕描淡寫的一句“他娘早就死了”撇干凈所有關系。 該慶幸么?慶幸她并非生母。 姬如不知道,他只知道這十年來的疼都是實實在在的疼,以至于他邊哭邊笑,沙啞著稚氣未脫的嗓音問:“我娘是誰?” 應空青抬腳走到他面前,居高臨下地望著他,緩緩道:“姬賀明那個不要臉的,在宮里宮外養了多少女人,我又怎會知道你娘是誰?” “你知道?!奔缣ь^,倔強地又一次重復著,“你知道!” 應空青冷笑著屈膝蹲下,紆尊降貴地抬起他的臉,眼神冷漠:“你和你娘還真像。尤其是想殺我的時候?!?/br> “你!”姬如揮拳朝她臉上砸去,卻被輕易制住。 “她是誰?呵,她就是個狐媚子,爬上姬賀明的床還不夠,還想勾引大人?!睉涨嗖涣羟榈嘏嗉绲氖滞?,“我能容你活著,已經是對你最大的仁慈了?!?/br> 姬如咬緊牙一聲不吭。他的額上血汗混雜,充斥著仇恨的雙眼緊緊盯著應空青,恨不能將她撕碎。 相比起他的狼狽,應空青仿佛無事發生一般。她撐著膝蓋緩緩起身,隨后抬腳踩在姬如手上,發泄似的用力碾踩著:“姬如,你該謝我留你一命。若不是我假裝有孕將你帶回宮中,你現在早已經是姬賀明刀下的亡魂了?!?/br> 姬如不吭聲,應空青便更加殘忍地一根根踩爛他的手指:“可惜你不識好歹,非要忤逆我,和這個賤蹄子越走越近。怎么,你以為她能救你?呵,想必你剛才也看見了,她連自己都救不了,成日里只能靠吃人裹腹?!?/br> “你閉嘴!閉嘴——”姬如怒吼不已。 “看在你我母子一場的情分上,我可以饒你不死?!睉涨噍p蔑地掃視一眼蜷在角落里雙目無神的十六,將袖子里的刀扔到姬如腳邊,“只要你殺了她,今夜的事我便都當作沒發生過。以后你依舊是大周的太子,依舊是我的好兒子,依舊可以坐享榮華富貴,如何?” 第60章 求死(3) “聚浪?”松晏打量那把匕首,眼底滿是錯愕。 沈萬霄也跟著看了幾眼,微微頷首說:“聚浪原是在天界,由刑神掌管,如今恐是被人偷竊帶到了凡間?!?/br> 聞言,松晏摸摸耳垂,試探地問:“你說會不會是止戈帶下來的?” 沈萬霄搖頭:“止戈雖壞,但最不屑于偷盜之事?!?/br> “行吧,”聽他這么說,松晏只好聳肩,“總之不管是誰將聚浪帶到凡間的,都沒安好心?!?/br> 沈萬霄睨他一眼,總覺得他有些生氣,但一時半會兒也琢磨不出緣由,便道:“十六身上有......”他稍作停頓,接著說,“漣絳施的法。當初漣絳想保她一命,取心頭血做引,在她身上設下護身咒。此后除卻漣絳和可以弒神的聚浪,再無人能殺她?!?/br> “漣絳……”松晏皺著眉思索片刻,倏地抬頭,不滿地指責道,“這漣絳怎么這么糊涂???十六以吃人為生,他便未想過他死后十六怎么辦么?” 沈萬霄定定看了他一陣,道:“此事不怨他。他只是希望所有人都好?!?/br> 松晏立時問:“你和他很熟嗎?” 沈萬霄:…… 松晏轉身,胳膊肘往后隨意搭在欄桿上。他微微仰起頭,望著沈萬霄,問:“漣絳是邪魔,你是天神,你們難道不應該是宿敵么?” 不知是哪個詞踩到了沈萬霄神經。他驟然傾身向前,雙手撐在欄桿上,幾乎將松晏圈進懷里。 松晏被他盯的心里發毛,挪著身子默默往后縮了縮,沒什么骨氣,說話聲越來越?。骸案陕镅健矣譀]有問你那只狐貍的事,怎么連漣絳都不讓問……” “不是宿敵,”沈萬霄眼睛一眨不眨地認真看著他,“我很……” 喜歡他。 后面三個字被他咬得極輕,是以松晏并未聽見。 “不是宿敵就不是宿敵,”松晏皺著眉將他推開,稍感抱怨,“我以后不問就是了……你說話歸說話,別總離我那么近?!?/br> 免得助長我放肆、大膽的念頭。 沈萬霄被他推得微怔,卻沒多說什么。 底下姬如又哭又笑,咳出了血。他的胸腔劇烈起伏著,怒道:“要我殺我阿姐,應空青,你遲早會遭報應!” “報應?”應空青仰頭大笑,末了,將聲線壓得極低,“若真有報應,姬賀明早該被千刀萬剮!”她話鋒一轉,“可是你看,他現在不也活得好好的么?無病無痛,權勢滔天,榮華富貴取之不盡用之不竭!” 她冷冷地注視著縮進角落里的十六,接著往下說:“還有她,如若真有報應,她早就該死!” “姬如,你該不會以為她是什么好人吧?”付綺上前,身后蛇尾曳地,幾乎將偌大的臺子完全遮掩,“當年漣絳留她一命,她倒好,反手便與天帝聯手,栽贓漣絳?!?/br> 提及“漣絳”二字時,蜷縮著身子顫顫發抖的十六倏地抬頭。她目露兇光,竟騰身而起直撲向付綺:“住口!你住口!” “阿姐——”姬如聲嘶力竭,眼睜睜看著付綺不費吹灰之力地用蛇尾纏住十六。 朱紅似血的蛇尾一圈圈收緊,十六被蠻力擠壓著,只覺五臟六腑都開始錯位。但她不肯屈服,一雙眼含恨瞪著付綺,聲嘶如馬啼:“漣絳屠我家中數人,是他該死!” “是么?”付綺勾唇淺笑,埋頭往應空青頸間一嗅,繼而說,“我說你還真是可憐,時至今日,竟然連真正的仇家是誰都弄不清楚?!?/br> 十六絕眥欲裂:“你什么意思???” 付綺看她氣急敗壞,心念一轉起了別的心思。他松開十六,用細長的蛇尾卷起聚浪,并將它塞進十六手里:“這樣,只要你殺了姬如,我便將當年的事一五一十地說給你聽如何?” 十六緊緊盯著他。須臾,她攥緊聚浪,聲音沙啞道:“你最好說到做到?!?/br> “君子一言,”付綺笑道,“駟馬難追?!?/br> 十六艱難地爬起身,一步步朝著姬如走去。 對面姬如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十六。方才摔下樓梯時他難免磕破額頭,此時額角的傷口正往下滴血。那滴血越過眉毛,漫過眼眶,變得更加潮濕,然后再蜿蜒著爬過臉頰、下巴,最終無聲滴落在地上。 分明只是幾步路的距離,姬如卻覺得格外漫長,漫長到足以他走馬觀花,再看一次過去的十年—— 五歲那年的深冬,他第一次見到十六。 天寒地凍,雪壓梅枝。姬如因多吃了一口飯被應空青以此為由掌十下手心。他不敢哭出聲,哽咽著跑到梅園之中,瞧見樹下一個瘦弱的女子以雪為衾,睡得正熟。 淚眼朦朧間,他以為自己遇上的是妖怪,于是劈著嗓子尖叫著就要逃走,不出意外地將打盹的人吵醒。 十六隨意抓一把身邊的碎雪,揉成團打在他膝蓋上,語氣不善:“吵什么吵?再吵我把你吃了!” 姬如霎時間僵住身子一動也不敢動。 “你的手……”十六起身,拍干凈身上的雪,低頭瞧見他紅腫的掌心時難免一愣,“這是誰打的?哪家爹娘竟然這么狠心?!?/br> 姬如咬緊牙不敢回答,那時的他無疑十分害怕應空青和姬賀明。 見狀,十六哂笑一聲并沒有強求他回答。這天底下只管生不管養的爹娘多了去了,她無心摻和這些破事。但離開前瞥見他眼底的淚光,十六還是心軟地將一只瓷瓶遞給他。 那只瓷瓶姬如一直留著。因為是唯一感受過的溫暖,所以每次挨打受罰,他都會抱著瓷瓶,好似這樣便不會疼。 后來的五年里,姬如常常跑去梅園,盡管明知這樣會挨罰,他也樂此不疲。但十六并不常到梅園中來,春日、夏日、秋日梅園里都難尋著她的身影,只有白雪皚皚的冬日,她才來得頻繁。 她是這紛擾的世間第一個對姬如表露善意的人,也是唯一一個。 姬如親切地叫她“阿姐”,將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她身上。 他也曾盼著有朝一日能如十六所說的那般,天高地遠,四海為家??上涨嗖辉?,姬賀明不允,上天不允。他注定困在這牢籠之中,從生至死。 冰涼的刀刃抵上脖頸。姬如回神,朝著十六笑了一笑。 十六嘴唇微動,無聲地說出“快跑”二字。 看清后,姬如瞳孔一縮。 下一瞬,十六猛地旋身向后,薄刃直直割向付綺喉嚨。 付綺狂妄自大,并未料到她會突然反悔,是以一時躲閃不及被劃傷脖頸。他嘶了一氣,伸手捂住傷口,鮮血很快透過指縫滴落在地。 見付綺受傷,應空青尖叫著縱身撲向十六,兩人頃刻間扭打在一處。 付綺皺著眉低頭看看手上的血,抬腳欲上前幫忙,卻又在跨出一步后忽地駐足。他捂著脖頸袖手旁觀,任由十六攥著聚浪毫不留情地將應空青的臉劃傷。 松晏不忍心再看,扭頭別開臉:“付綺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盤。他縱容十六劃傷應空青的臉,不過是想接著利用應空青殺人罷了?!?/br> 沈萬霄頷首,雙腿一動,正正好好站到松晏身前,擋住撕打不停的兩人。 松晏在他的動作間稍抬了下頭,明白他的用意之后心緒亂了幾分。 “你……”松晏張了張口,最終卻什么都沒說。 那邊十六下手狠辣,而應空青也不逞多讓,一時間竟分不清誰占上風誰占下風。 付綺看夠熱鬧,蛇尾凌空一甩,強勢壓下的氣浪剎那間將扭打在一處的兩人分開,震得整座飛光樓都抖了幾抖,頂上的灰塵撲簌簌地往下落。 姬如嗆了幾口灰,再抬頭時見付綺粗壯的蛇尾上爬出無數小蛇。它們如箭雨一般襲向十六,姬如頓然大驚失色,不管不顧地撲到十六身前:“阿姐!” 十六眼睛驟然睜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