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狐貍 第37節
見狀,老婦人急得直跺腳,眼中濁淚大顆大顆地滾落:“哎喲,你看我這、我這一高興倒忘了你這孩子不認得我了,我是姥姥??!” “姥、姥姥???”松晏震驚地瞪大眼睛,他對于這個家的記憶少之又少,對眼前這位姥姥更是沒什么記憶。 應綏也難以置信地瞪大眼,語氣頗為不滿:“姥姥!” 應柳兒抬頭,這才像是瞧見了應綏,以及他身旁的大高個兒,納悶道:“老二,不是讓你在家里乖乖等著嗎?怎么你也跑來了?” “您一把年紀了,還非要來京城,我不跟著不放心?!?/br> “有什么不放心的?你姥姥我雖然年紀大,但年輕時好歹也是以一敵百的女將軍!” 應綏啞口無言。 單舟橫用胳膊肘撞他一撞,低聲道:“我看你不是為了保護你姥姥吧?你到底要琉璃燈做什么?” 應綏睨他一眼,旋即繞到松晏另一邊,與單舟橫離得遠遠的,不愿意搭理他。 松晏目瞪口呆,聽應柳兒解釋道:“乖孫兒,你莫要害怕,你娘親是我女兒,至于老二,他爹爹是你娘親的大哥?!?/br> 單舟橫“噗”地一聲笑起來:“搞半天原來你們是兄弟啊,誒,師弟,怎么還任性到要搶自家兄弟的東西了?” 應綏瞪他一眼,他連忙噤聲。 應柳兒拉著松晏胳膊仔細打量他,壓根兒沒留意其他兩人,一心只放在松晏身上:“乖孫兒,我的乖孫兒,都是姥姥不好,讓李凌寒那王八犢子把你送走......” 應柳兒太過熱情,也太過激動。松晏無所適從,求救似的看向應綏。 后者掃他一眼,不大自然地搓搓胳膊,道:“姥姥,外邊風涼,咱們先進去吧?!?/br> “老二說的是,”應柳兒一邊說,一邊熱情地挽住松晏胳膊帶他進府,語氣激動,“乖孫兒,你莫要害怕,有姥姥在,李凌寒那王八犢子不敢傷你一根毫毛!” 待到府中,松晏才從震驚中回過些神來。 應柳兒帶三人進了大堂。他們甫一踏進屋子,原先熱鬧嘈雜的大堂頓時鴉雀無聲,眾人面面相覷,紛紛用眼神發問:“她怎么來了?” 松晏半邊身子躲在應綏身后,悄悄打量席上的人。 這次來赴宴的人魚龍混雜,其中他說的上名字的沒幾個,有印象的那些無一不是大名鼎鼎的貴客。但也不乏其中有一些人,臭名昭著。 他環視一圈,目光最終落在了大堂正中身形挺拔,負手而立的男子身上。 或許是多年征戰沙場,他看起來比常人要成熟不少。塞北的風霜在他臉上留下了縱橫的溝壑,無情的刀劍也在他身上留下了不可磨滅的痕跡,譬如眼角下那一道猙獰的刀疤。 單舟橫歪了歪身子,湊近松晏耳朵,悄聲道:“他就是李凌寒,怎么樣?我就說和你一點也不像吧?!?/br> 松晏有些僵硬地移開視線。 他想過無數次與爹爹相見的場景,其中就有這一幕,在人山人海之中,遠遠地相視一眼,可是隔在他們中間的不止是那段從門口到堂中的距離,還有數十年的光陰。 應綏不動聲色地踩在單舟橫腳背上,后者頓時“嘶”了一氣,抱著腳跳了幾下,尖叫聲打破滿室寂靜。 李凌寒先回過神來,大步上前,朝著應柳兒躬身:“母親怎么來了?” 應柳兒未正眼看他,語氣里滿是嘲諷:“怎么?當兒子的過生日,我這個做母親的還不能倆看看了?” 李凌寒敷衍地笑了笑:“哪有的事兒?兒子只是想著母親年紀大了,這北延城與京城又相距甚遠,便不敢勞煩母親千里迢迢跑一趟?!?/br> “我兒貼心,”應柳兒皮笑rou不笑,“不過我雖年紀大了,身子骨倒還硬朗,還能再熬個十幾年,就不勞煩你掛念了?!?/br> 李凌寒臉上一陣青一陣白,雖然掛不住面子,但臉上依舊賠著笑:“母親說的是?!?/br> 見他如此乖順,應柳兒便挺直身子,指點江山似的:“老二,過來給你叔父問安?!?/br> 應綏應聲鞠躬:“應綏問叔父安,祝叔父福如東海,壽比南山?!?/br> 李凌寒朝他笑笑,客氣著說了幾句不太上心的話,而后目光落在松晏身上。 松晏也看著他,須臾,先轉開了視線。 見狀,單舟橫變戲法似的從腰間摸出一匹綾羅綢緞來,笑嘻嘻地捧給李凌寒,道:“李將軍,鄙人單舟橫不請自來,略備薄禮,還請笑納?!?/br> “單舟橫”三字一出,滿座皆驚。座下賓客交頭接耳,竊竊私語,試問天下幾人不知二十香單家公子單舟橫,此人素來行事囂張,就連陛下大壽親自相邀他都不放在心上,只在事后草草敷衍一句“忘了”,也不怕陛下動怒誅他九族。 他今日竟也來了將軍府。 李凌寒也頗感吃驚,但到底是刀槍劍雨里闖出來的將軍,鎮得住場面,當即道:“原來是單家小公子,是鄙人有眼不識泰山,竟未認出公子?!?/br> 單舟橫哈哈一笑,攬上應綏的肩,動作有些強硬:“我與應綏師出同門,聽聞他要到京城來給您祝壽,我便冒昧地隨他來了,還請將軍莫要見怪?!?/br> 應柳兒看向應綏。 應綏動了動嘴皮子,卻未發一言,只當是默認單舟橫所言。 應家同單家不合已是人盡皆知的事,若要究其原因,還得追溯到三十年前。 彼時單家奉天子之令守著世間奇寶琉璃燈,在那飄搖的風雨里守了數十年,本以為能永世將此寶物守好,不讓有心之人染指,卻不想在一次宴會上出了事。 琉璃燈被盜,一連幾個月遍尋無果。單家未盡職責難逃一死,為救家中數千人性命,單家家主去廟里求老和尚出手相救。 但那老和尚不是凡人,而是修煉千年的蛇妖。他答應了單家家主的請求,但萬事萬物都需付出代價,為此,單家家主暴斃而亡,四肢百骸皆被蛇妖吞食,以助長修為。 蛇妖將宴會那日發生的事做成信折子,送到單家。眾人方知,是應家的小幺應不語貪玩,偷偷將琉璃燈拿走,扔進單家的池子里,故而眾人久尋不見。 單家一直對琉璃燈嚴加看守,那日許是宴酣,輪值的人酩酊大醉,才叫應不語溜了進去,釀成大禍。 天子得知單家家主為此事身亡,哀慟不已,是以在單家眾人憤而上書,要求斬殺應不語以慰家長在天之靈時應允了。 至此,單家和應家便成了世仇,血淋淋的兩條人命橫在他們中間。 應家有令,應氏中人,至死不得與單家人有所聯系,違者殺無赦。 偏偏是天意弄人,應綏天資聰穎,年少時拜入婆娑門,在那里遇見了單舟橫。 后來得知單家與應家之間的事后,應綏自請離開師門,惹得師父動怒,認為他為這凡塵俗世自毀前程,一氣之下便斬斷他與婆娑門的血契,此后應綏再不能入任何仙門,終身只做凡人。 第39章 宴席 應綏有時會想,若應家與單家之間沒有那些恩怨,他與單舟橫又會是何光景,興許會是煮酒聽茶親如手足的師兄弟,興許會是一場相敬如賓的萍水相逢......總歸不會是如今這般落魄,有過相熟的歲月,而后形同陌路。 松晏打量著兩人。從單舟橫臉上看不出什么情緒,應綏臉上倒是露出些不愉快來。 應柳兒強硬地拽著應綏胳膊,將他拽到自己一方,繼而狠狠剜單舟橫一眼,眼神里滿是警告的意味。 單舟橫卻視若無睹,依舊嬉皮笑臉地說:“我聽說今日將軍您膝下長子會回來拜壽,不知在下可有幸與貴公子結識?” 松晏一哽,這人明知故問,擺明了拿他做緩和氣氛的靶子。他望向單舟橫,后者沖他滿懷歉意地一笑。 比起應家與單家的陳年舊事,顯然是李將軍家嫡子歸來一事更加引人注目。座下賓客聞言又是一陣sao動。 “長子?是不是與那狐妖生下的孩子?” “我聽說當年將軍得知自己娶了個妖怪,惱羞成怒,一劍斬了那狐妖......沒想到,今日他竟還敢叫那妖女的兒子回來,也不怕被報復?!?/br> “難怪他連方圓幾百里的和尚道士都請了過來,原來是為的這一手?!?/br> “莫要瞎說,將軍的為人大家伙都心知肚明,虎毒尚不食子,更何況是李將軍?!?/br> “這可說不好?!?/br> ...... “咳咳?!崩盍韬p咳幾聲,目光掃向眾人,堂內頓時噤若寒蟬,無人再多嘴。 眾人皆知這李凌寒身患惡疾,而妖血能延年益壽,此時他將與那妖女所生的兒子叫回,難免不讓人懷疑其用心。 松晏聽力了得,那些話無一不是落在了他的耳里,一時間難免有些失神。 單舟橫用肩膀撞了撞他,悄聲道:“你別聽這些人瞎說,李凌寒雖然冷血,但還不至于殺妻滅子?!?/br> 松晏:...... 李凌寒上前一步。松晏倏地懸起了心,只聽他正色道:“以往是我對不住無災,聽信小人之言將無災送走。如今他還肯回來看我,那便是肯原諒我了。既然如此,我便要盡到做爹爹的職責,好好彌補才是?!?/br> 單舟橫一笑:“無災,這名字好啊,無災無難,平安喜樂?!?/br> 松晏僵在原地。 李凌寒一步步走近他,目光慈祥,語氣柔和:“無災?!?/br> 有那么一瞬間,松晏以為自己身在夢中。他幼時常做的夢,夢里的爹爹便是這般叫他,不會過分親昵也不會過分疏遠。 在夢中,李凌寒將他抱在膝上,指著滿天的星辰告訴他:“無災,你看,阿娘在那兒看著你呢!” 小松晏天真地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奶聲奶氣地問:“天上好多個阿娘,哪個才是我阿娘?” 李凌寒大笑起來,讓他騎到自己脖子上,聲音粗獷:“傻小子,最靠近月亮的那顆,就是你阿娘!” “那阿娘會一直守著我嗎?” “當然!” “那我還要爹爹一直陪著我!” “好!” “爹爹答應你,一輩子都陪著你?!?/br> 松晏忽然低下頭,笑了一笑。他的阿娘沒有一直守著他,李凌寒也沒有一直陪著他,都是騙他的。 他不說話,李凌寒也沒催,只是神情有些落寞。松晏心里有些酸澀,一句“爹爹”堵在喉嚨里,上不去也下不來。 應綏瞥了單舟橫一眼。單舟橫會意,笑哈哈道:“原來是你啊,真巧,哈哈哈哈,真巧?!?/br> 無人接話。應綏抬頭望天,單舟橫卻絲毫不覺得尷尬,十分自來熟地攬上松晏的肩:“那什么,我剛不是見你帶了賀禮來,快給將軍送去??!” 這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松晏恨不能拿針線將單舟橫的嘴縫上。他抬頭對上李凌寒滿是期待的目光,不禁有些臉熱。 哪兒還有什么禮?方才都被應綏搶走了,之后又落進了單舟橫兜里。 可眾目睽睽,應綏又是他的親戚,他著實不太好將方才發生的事挑明了說。 單舟橫見他猶豫,這才后知后覺地反應過來方才應綏拿的那三支金翅鳥羽是松晏的賀禮。思及此,他頓時露出一副牙疼的表情。 松晏攥著袖子,不知該如何是好。 良久,李凌寒出聲道:“無災能回來,便是我今日收到的最好的禮了?!?/br> 話音未落,一縷金燦燦的光芒忽然照進每個人的瞳孔。 李凌寒詫異地睜大眼:“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