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現在就同你兩清
烏瓦白墻,垂柳依依,春雨潤著翠色,滑過葉脈凝成晶瑩的水珠,悄無聲息的消失在客棧庭院的青石板上。 明若依靠在窗前,從二樓的客房眺望著前廳迎來送往的店小二,幽幽怨怨地長嘆了口氣。 她早已數不清,這是自己第幾次嘆氣了。 反正從遇見朝歲開始,她嘆氣的次數就沒少過。 先前,那狐貍沒頭沒腦的硬是拉著自己吵了一架,自己都大度的沒跟他置氣,他反倒耍起了脾氣,一路上冷著張狐貍臉,跟被誰毒啞了似的,半個字都不肯往外吐。 從平城縣外的驛站租了馬,一路無話的悶頭趕到萬安縣,多掏一份銀子替他開一間上房也就罷了,連吃食也得分開兩份,現在,她越看自己越像個大冤種。 哪有妖師給妖怪當受氣包的?這還有王法嗎? 不行,得盡快把他的修為還了,趁早分道揚鑣。 明若才剛打定主意,不稍片刻又蔫了。他們現在連話都說不上半句,怎么可能躺到一張床上睡覺啊…… 嘖,明明第一次那么好騙,怎么之后就不肯上當了呢? 她撐著下巴,翻來覆去的回想著這兩次失敗的經歷,努力想整理出點經驗。 可前前后后、思來想去,唯一的不同,就是那時,朝歲還不知道她是妖師。 傍晚時分,將自己的腦袋重新裹起來的朝歲,正在客房里等著送飯的小二來敲門。 可眼見西邊的晚霞都快融入墨色了,他訂的飯菜仍未送來。 捂著作響的肚子,下樓去找小二時,他還不忘看了眼明若的房門。 總不會是她故意不讓小二送飯的吧?這丫頭吝嗇的連頓飯錢都不舍得給他掏了?又或許,她是不好意思,所以想借此讓自己主動去找她,好緩和兩人的關系…… 男人下樓的腳步放緩,裹在粗麻布里的狐貍臉上,莫名浮現出靦腆的笑。 其實,這兩天他把自己關在房里想了很多。 他確實不該拿自己的標準去強求明若,她不過是個久居深山、初離師父的小丫頭,幾乎沒經歷過多少世間之事,加上那個不正經的師門灌輸給她的歪理,想法難免不同于常人。 在未了解明若的過往前,他便先入為主,以自己的是非觀給她下定論,這是有失偏頗的。 好吧,由他來主動也不是不可以,但,他可不會為了那天的事道歉,說出大天去,那番話他也是占理的。 “哎呦,客官,我這剛要給您送上去,您就正巧下來了?!?/br> 滿臉堆笑的店小二湊到他面前,從胸前的衣襟里掏出了塊手掌大小的木牌子,上頭雕著一朵清雅的蓮花,反面寫了個夏字,邊角打孔,還墜著翠色的流蘇。 “這是什么東西?”朝歲拿著牌子,不明所以。 “這是四季坊的入場牌,同您一道來的那位姑娘,托我轉交給您的,她約您酉時叁刻在那兒一敘” 店小二指了指牌子上的夏字,臉上的笑容更盛,那雙綠豆眼都彎成了兩條瞇縫。 一聽明若主動邀約,還專門定了別處的包間請他吃飯,朝歲的嘴角就抑制不住的咧到了耳后。 這小丫頭也真是的,就算再想哄他高興,也不該浪費銀子去什么酒樓雅肆嘛,這五十兩可是他們赴京的全部路費。 唉,罷了,大不了往后的日子節省些,萬不得已,跟她睡一間房,他也,勉勉強強能接受吧…… 沉浸在自己世界中的朝歲,全然沒察覺到店小二笑容中透出的猥瑣,匆匆問了四季坊的所在,他還特意回房收拾了一番,才出門赴約。 酥胸半露的美嬌娘靠在二樓敞開的勾欄上,玉指芊芊,捻著絲帕,向街市上行過的每一個妙齡男子拋著媚眼。 那嬌聲細語,直招得人心口發燙的“官人”、“公子”、“冤家”、“心肝”,不絕于耳。 幾乎每一個從大門進來的客人懷里都摟著位衣著清涼的姑娘,唯有那個包著頭巾的高大的男人不同,倒不是沒人肯招呼他,實在是一湊近,就聽見他把后槽牙磨得咯咯作響的,太過嚇人。 朝歲是走到四季坊的門樓外,才知道,這原來是家勾欄院。 剛開始他是氣得想扭頭就走的,可一看時辰,酉時叁刻,明若應該已經在里頭等他了,一個年輕貌美的小丫頭如果獨自呆在勾欄院里,鬼知道會發生什么! 把心一橫,他最終還是邁腿進了四季坊。 說來也是奇怪,作為狐妖,他本應當十分習慣于在風月場中流連,可偏偏一聞著那些脂粉香,他就想打噴嚏,所以,若非此次明若邀約,他根本不會踏足這些秦樓楚館。 隔著面巾捂住口鼻,他的面色已經冷若寒潭。 等會兒他非得好好教訓明若一番,年紀輕輕不學好,一個姑娘家居然想著請男人去勾欄院,這是把他當成什么不正經的妖了? 四季坊的小廝接過他手里的木牌,引著人到了二樓東面的雅間門口。 朝歲推開門,一瞧見里頭的裝飾擺件,就知道這雅間絕對不便宜。 他總算知道,明若為什么才剛離了嶺南幾十里,就落魄到要去揭榜捉妖了,就她這花錢如流水的行徑,還能走出幾十里都算是萬幸。 這人才剛邁腿踏入屋內,絲竹之聲便驟然從兩旁的白玉屏風后傳了出來,緊接著,圍著面紗,只穿了層薄紗的舞娘們挽開珠簾,魚貫而出。 錢吶!這是花了多少錢吶?! 朝歲捂住心口,只覺一口老血涌了上來,這五十兩可相當于是他的“賣身錢”,那丫頭居然將其揮霍在這種地方,實在是,荒唐至極,可恨至極! “都給我出去!”他大喝一聲,將企圖撲到他懷里的舞娘推開,緊接著又沖準備離開的眾人惡狠狠的命令道:“讓花錢雇你們的那個姑娘,滾來見我?!?/br> 待屋內只剩下他一人,那滿腔的怒氣已經頂到了嗓子眼兒。 抬腳剛準備踹點什么,便瞧見了腳邊,一兩銀子一把的朱漆雕花團凳,桌上五兩銀子一個的琉璃撰金紋果盤,還有那南湖珍珠串的簾子、白玉雕春闈夜宴圖的屏風,以及兩個半人高的骨瓷丹青鳳尾瓶。 最終,他深吸了一口氣,純靠理智將那躁動的怒火壓回了肚子里。 東西砸不起,那吃總可以吧? 朝歲憤憤的望著滿桌的美酒佳肴,一撩袍子坐下來,左手倒酒,右手拿過燒雞腿,拉下面巾,全然不顧什么儀態,泄憤似的吃了起來。 反正飯錢肯定是要付的,他這就把東西全部吃光,一口也不給那死丫頭留! 直到大半壺酒都灌進了肚子里,朝歲的腦子都有些迷迷糊糊的了,他等的人才推開雅間的門走了進來。 剛把舞娘服換下的明若關上房門,低頭理了理自己的衣衫,確保不會露餡,才故作鎮定的輕咳了一聲,走向他。 “你既然不愿用我采陰補陽,我便好心請了其他姑娘來助你,你怎么還不識好歹的將人都趕出去了呢?” 原來她大費周章的搞出這么多花樣,不是為了同他和好…… 朝歲扶著桌子搖搖晃晃的站了起來,挽開珠簾,一雙被醉意蒙了層水汽的眼睛,直盯著矮他大半個頭的少女。 “你不是妖師嗎?幫狐妖采普通女子的精氣,難道不違反你的道嗎?” 采普通女子的精氣當然是不行的。 她的計劃,是扮成舞娘混在一堆姑娘里,等酒過叁巡,男人意亂情迷到連人都認不清的時候,再渾水摸魚的同他睡覺。 但這可不能讓他知道,否則下次再試的時候,他就有警覺了。 “這不是沒辦法嘛,你急著恢復人形,我也不能總欠著你的修為?!?/br> 她心虛的繞開男人,望著那桌子被動過的飯菜,上前晃了晃只剩下半壺的酒,心中一喜,剛剛她讓老鴇放了幾包春藥來著? “你就這么急著?甚至不惜違反你認定的道?” 光顧著回想的明若,根本就沒心思留意男人的語氣,順勢點頭應著。 “不必太感謝我,早一天晚一天,我們總是要各歸各路的。我也是為了我自己,總提心吊膽的帶著個半妖出出入入,我也嫌麻煩?!?/br> 兩包還是叁包呢?老鴇說那藥小半炷香就能起效,她怕妖比人能抗,還特意吩咐多下了點,嘶,難不成是四包?那酒不都成漿糊了嗎? 忽然,一雙胳膊從身后摟了上來,明若只覺天旋地轉,本能想抓住些什么,卻一把扯掉了男人頭上的面巾。 此刻的朝歲,周身透著股讓人望而生畏的氣息。 被他打橫抱起的明若,在對上他那雙翻滾著怒火和情欲的眸子時,都不由自主的咽了口唾沫。 “各歸各路是吧?來,我現在就同你兩清?!?/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