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著，他捂在老太太眼睛上的手掌慢慢放下，示意她向前走。

    這下不僅僅是元幼杉，就連身后一直緊握短刀蓄勢待發的老徐，也神情震驚。

    董老太太眼眶濕潤，她雖然年齡大了視力也看不清了，但卻并不遲鈍，她其實心里已經明白了事情的不對勁，低頭時能看到腳邊模糊的血紅色痕漬，佝僂的身子抖得更劇烈。

    其實從孫子最開始回來的時候，她就有感覺，畢竟那可是她親手拉扯了二十年的至親。

    她的孫子最愛笑也愛鬧，不會像這個孩子似得安安靜靜，也不會叫元丫頭：‘元小姐’。

    老太太朝著元幼杉的方向走了兩步，嘴里還在喊著孫子的小名，就在她將要走到元幼杉跟前時，她還是忍不住想要回頭看看。

    元幼杉瞳孔一縮，身體先于意識飛快上前，在她還未轉身看清身后的景象時左手作刀，輕輕劈在她的頸后；

    董老太太只覺得后頸一麻，而后身子軟倒向前撲，被元幼杉穩穩當當接到懷里。

    樓道里響起了急促的腳步聲，以及居民慌張不解的聲音，是老徐破窗之前通知趕到的處刑者，除了安全區本部門的，還有‘光明城’本部前來支援的尚未離開的人。

    “處刑者辦事，無關人員盡快退離這棟樓房！”

    屋內的‘董成柏’看到董老太太昏倒在元幼杉的懷里，輕輕松了口氣，面孔上屬于人類的眼睛看著她，語氣真摯，“謝謝你?！?/br>
    “沒什么好謝的，我不是在幫你，只是怕奶奶受不了打擊出事情?！贝_認了這‘偽裝者’不是在惺惺作態，反而讓元幼杉心情更為復雜，“難道你覺得不讓她知道，就是仁慈了嗎，她的孫子已經死了，被你殺死的?！?/br>
    身后有響動，元幼杉將懷里的董老太太遞給趕來的處刑者部門的部員，讓他們把人帶到安全的地方，這才真正放下心來。

    '董成柏’身后的老徐目光一凜，握緊刀柄慢慢向前靠近。

    但這個時候，‘董成柏’說話了，“元小姐，你可以選擇自己的出身嗎？”

    它側過頭去，半邊猙獰的灰紅觸手讓后頭的老徐腳步一頓，但它卻并不在意后面的敵人，只是向著破碎的窗戶處。

    “我知道你們人類有‘貧民’和‘貴族’之分，有的人生下來就是底層，永遠翻不了身。你瞧瞧外面街道上那些人類，他們如果知道出生后會是這樣的境地，還會期待著降臨嗎?！薄砂亍?，帶著虛弱氣音的聲音時不時還要咳嗽兩聲，“人類選擇不了，我也選擇不了。我們生來就是為了入侵，所以我阻止不了自己寄生融合這具身體，如果我有選擇的機會，我寧愿永遠做一顆漂浮在異世界的孢子?！?/br>
    元幼杉知道它沒撒謊，人類的血氣非常獨特，殺人者身上的氣味更是會形成一種附骨的淡淡腐臭，尤其在‘追血’的能力下無可藏匿。

    雖然這個‘偽裝者’的身上有人類血rou的氣味，但它應該沒有殺人。

    如果她猜測是對的，它只是像購買‘食物’的買主一樣，從屠戶的手中像挑選豬羊一般，買了已經處理好的rou塊進食。

    極度荒謬下，元幼杉甚至有點想笑，這算什么，來自‘異形者’的仁慈？

    “沒有誰想要漂泊到異世界，也沒有誰想要一經誕生就被追殺，如果我有選擇，我也想當一個真正的人類，真正成為奶奶的孫子……”

    徐懷生怒斥道：“小元，握緊你的刀！不要被這家伙的鬼話蒙騙了，我們不需要共情這些侵略者！”

    在他眼里，所有的‘異形者’都該死，他擔心元幼杉涉世未深會同情這個怪物，怕自己這個有天賦的小徒弟會被影響。

    說著，他反手將手中刀柄一折，沖向了客廳中的‘異形者’。

    '董成柏’無視了身后的聲音，直勾勾盯著元幼杉的眼睛，像是在說給她聽，也像是在說給自己：“我從誕生之初從未殺過一個人類，我答應過奶奶，要當一個好人?！?/br>
    “……”

    居民樓中的異動并沒有持續多長時間，或許是因為這個‘偽裝者’的能力很虛弱，并且沒什么反抗之意，動亂很快就平息了，沒有一個人傷亡。

    老徐并沒有直接拔除‘董成柏’，因為‘偽裝者’向來是聯邦調查所需要的重點研究對象。

    他用刀斬斷了對方的肢節后，通知調查所的人過來回收，等善后的人陸陸續續離開后，居民樓里的‘貧民’們才抑制不住驚詫和惶恐。

    今天給他們的震撼太大，先是‘死’了半年多的元家孤女忽然回來，還搖身一變成了處刑者大人，再是元家對面那對祖孫，竟然有個‘異形’怪物！

    “真是人不可貌相啊，那董家的男娃天天喝中藥，我還以為他是個病秧子呢，結果竟然是個怪物！”

    “裝的唄，以前誰聽說過外面那些怪物還能假裝成人啊，要不是我親眼見到了我也不相信……”

    至于占據了元家屋子的那對夫妻倆，已經打算連夜收拾東西離開這個地方了，一想到不久之前他們還經常在樓道里罵罵咧咧，兩人心里就一陣后怕，哪里還敢在這個地方居住。

    被收容的‘董成柏’送到了處刑者部門中，按照計劃會在半個星期后，和返回‘光明城’的徐懷生和元幼杉等人一起，運送到‘光明城’內部的調查所本部，進行研究。

    原本打算先走一步的鄒凌，車子都已經開出了安全區，聽到了消息后又連忙趕了回來，激動難忍地進了研究室。

    他足足和‘董成柏’在一個研究室里待了一天一夜，再次從里面出來時，手里的記錄板上寫滿了凌亂的字跡，雖然眼下有些發青，但神情異常激動。

    很顯然，他應該有了些收獲。

    再次看到元幼杉時，少年人微微瞇了下眼，說：“要不是你血檢和身體檢查沒有一點異樣，我都要懷疑你是不是和這些‘異形者’有什么關系了?！?/br>
    徐懷生嚷道：“鄒大人，你這話可不能亂說，我學生遇到這些糟心事兒已經夠倒霉了?！?/br>
    元幼杉反是心頭一跳。

    鄒凌哼道：“我當然知道她沒問題，不然你覺得她現在還能好好站在這里么，就是有些太巧了，那個‘分歧種’莫名其妙放了她，里頭這個家伙和她說了幾句話，竟然也愿意吐出點有用的東西?！?/br>
    老徐說：“那只能說小元運氣好啊，我擔保，她在那屋里總共就沒說兩句話，雖然這‘董成柏’以前和她認識，但這也只是個巧合?！?/br>
    “對了，這家伙的寄生孢種應該和那個rou屠場里的大家伙差不多吧？”

    想到那天在‘友樂’rou屠場碰到的大家伙，老徐心里還一陣后怕，聽到他的問話，元幼杉也想到了‘董成柏’變化出‘異形’時的樣子，也是一部分血rou變成了觸手一樣的東西。

    只不過‘董成柏’變異的部位很細，顏色也呈現出蒙塵般的灰紅色，被刀斬斷后愈合能力緩慢，和那個寄生了屠戶、并吞噬了足足一百余人的‘分歧種’相比，就顯得太過弱小了。

    鄒凌心情還不錯，給兩人解答道：“沒錯，這兩個‘異形者’是同一個孢種，都是‘分歧種’，只不過現在關著的這個東西的確沒吃過新鮮的血液，它所食用的人rou都是從屠戶那里取得，里面的氣血和養分早已散了七成，并且它進食的量也并不多，所以無論是從體型還是能力上，都遠不如另外一個。但如果僅僅是這樣，它還不會這么虛弱?！?/br>
    “之所以人類和‘異形者’是不死不休的死敵，其實最關鍵的因素，就在于‘異形者’食人，它們把人類當成了最佳食用的物種，其他的生物也可以食用，但它們是純粹的食rou物種，天性里非?？咕懿萑~?！编u凌說：“但是這個‘偽裝者’竟然喝了足足兩個月的中藥，簡直前所未聞，兩方疊加讓它的體力遠弱于其他同類?！?/br>
    按照鄒凌說的，雖然低階的‘異形者’之間存在同類互食的現象，但在序列靠前的孢種中，這種情況幾乎不存在。

    序列靠前的孢種本就不多，每一種的數量似乎也很少，遇到之后不僅不會互相殘殺，還會相互扶持。

    更何況‘偽裝者’的分支方向，是比普通寄生物更高級的存在，所以‘屠戶’才會一直幫助‘董成柏’供應食物。

    老徐連連咂舌道：“這家伙還真挺敬業，偽裝人類還裝出感情來了，不殺生不說連中藥都能逼著自己喝下去?！?/br>
    元幼杉腦海中浮現出一個念頭，忍不住問道：“大人，‘偽裝者’有沒有可能，和人類共存？”

    “不可能?！编u凌直言否定，“至少研究室里的這個家伙不可能?！?/br>
    “你可能不清楚，其實這種念頭早在調查所發現‘偽裝者’的存在時，就提出過此類假設，但作為入侵的物種，人類的血rou對于‘異形者’來說擁有超出其他物種的吸引力。只要吃過一次，對于人類血rou的渴望就像基因刻印一樣，會一直影響‘異形者’的判斷能力?！?/br>
    在末世漫長的百年中，也不是沒出現過像‘董成柏’這樣的異類，它們因為各式各樣的原因被人類社會所吸引，產生了想要真的披著人皮、偽裝在人類社會中生存的念頭。

    但無一例外，全部失敗了。

    或許最開始的時候，它們可以為了自己所看重的感情而克制住欲望，但基因中對于人類血rou的渴望，會像骨血中蔓延的火焰和毒素，不斷侵蝕著它們的意志力。

    最終無論這些‘偽裝者’最開始是否想要殺戮，但總會踏上同樣的道路：

    白天裝成人類，夜晚殺人食人，直到被處刑者發現后拔除。

    而在此期間，已經釀成了大禍，那些曾經支撐著‘偽裝者’摒棄種族身份、想要追求的親人愛人，都成了最先死在它們口中的亡魂。

    鄒凌語氣冰冷，“你現在只見過這一個‘偽裝者’，覺得它不像個壞東西，等你以后真正成為處刑者，有機會碰到那些隱藏在角落里的蛆蟲，就會知道這是一個腐爛墮落的物種?！?/br>
    “現在它為了董家那個老人克制自己殺人的欲望，能持續兩個月之久不殺戮，是因為這個安全區中有一個更危險的同類，正在幫它充當劊子手，為它準備好了食物。若是沒有這個屠戶，或是有一天死人的血rou再也無法滿足它的需求，董家老人就會成為它第一個開膛剖腹的人?！?/br>
    元幼杉又問：“那以前從來沒有過‘偽裝者’能夠完全抵抗天性，融入社會嗎？”

    “沒有?！编u凌篤定說道，但下一秒他又頓住了。

    元幼杉敏銳察覺到，他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事情，語氣都變得有些遲疑。

    “這些事情不該你管，你還是好好想想回到學校里的訓練吧?！?/br>
    “那我能問問，您打算怎么處置這個‘偽裝者’嗎？”

    鄒凌看了她一眼，說：“怎么處置不是我能決定的，要帶回調查所等總部發令，如果危險性不強的話應該會一直收容在總部進行研究實驗?！?/br>
    “你不會同情一個‘異形者’吧？”

    元幼杉搖搖頭，神情很平靜，“非我族類，該誅?！?/br>
    她從來都沒有共情過‘異形者’，在她看來這些異族都是一樣的，無論它們有沒有殺戮人類的心，但都不可否認地侵略了人類的家園，讓人類的生活崩塌家庭破碎。

    從這一點來看，‘異形者’的存在毋庸置疑是和人類相悖的。

    她只是忽然靈光一現，仿佛抓到了什么一閃而過的東西，讓她忍不住去深究。

    鄒凌說，寄生了‘董成柏’的這個‘異形者’不知為何，向他吐露出了一些東西，和聯邦以及調查所之前的猜測相差無幾。

    很久之前，聯邦內部就對于‘異形’生物和孢子的出現原因，做出過種種猜想。

    其中最有可能的，就是屬于孢子生物的世界應該已經毀滅了，所以母體才會帶著這些異生物侵略別的星球。

    而這一點，在‘董成柏’的口中得到了證實。

    它說如果它們有選擇的話，也根本不想來到異世界與其他生物為敵，它們的星球已經在宇宙中湮滅，再也不可能回去，想要將種族延續下去，它們就必須在這顆星球上扎根、傳承。

    盡管這條路灌溉著其他種族的鮮血，但它們沒有其他后路。

    雖然不知懂這個家伙為什么要告訴人類，也不能確定它到底說的是否是真的，但這畢竟是最近二十年來，人類第一次從‘異形者’的口中窺探到了這個種族的秘密。

    但比這個世界的人經歷更多的元幼杉，隱約有種感覺，那就是‘董成柏’說得是真的。

    如果按照它所說，屬于孢子的世界在一場滅世災難中毀滅，連同星球都一并湮滅，那么有沒有可能其實孢子所在的世界也是一個由游戲造成的末世場，是被‘神明’選中的小世界。

    在小世界闖關失敗后，里面的族群又被抓取到另一個無辜的世界，變成了造成下一場末世的原因。

    環環相扣，不斷保證末世游戲中的閉環不停。

    但游戲存在的意義，到底是什么？

    僅僅是為了取樂嗎？

    經過幾次末世后，元幼杉覺得未必，她覺得在游戲的背后似乎隱藏著更大的陰影。

    從最開始的喪尸副本，到生物副本，末世從低級乏味的、僅僅是殺戮的世界，升級到了對物種和基因的探究；

    現在想想，如果那個世界存在得更久一些，未必不會出現什么非法實驗，研究生物基因。

    緊接著的天災副本，讓破而后立的小世界邁入了科技的領域，而這個副本中對于孢子能量的研究已經使之踏入半全息領域，對人類的極限開始探索。

    她沒有忘記遇到的那個污染物007，到了那個時候，人類的大腦和血rou可以信息化，那人類還算是人嗎？

    科技的極限是什么，游戲的目的又是什么。

    這不是元幼杉第一次探尋游戲的本質，但以往她的面前就像蒙著一層厚厚的布帛，如今層層揭開，只剩下最后一層。

    在這一刻她想到了更多，血液有些冰冷。

    她從前并未將她自己所在的末時代同這場游戲結合起來，但末時代——末世游戲，二者之間是否也有關系，有沒有可能她的星球也不過是一個被游戲選中的小世界。

    或許曾經她的身邊也有某位前來救世的玩家，而她和她的朋友、師父，在那些直播間中也不過是屬于小世界的土著人，他們為了新世界和種族的延續、希望所做出的一切努力，在‘神明’們的眼里都是無用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