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91)
為首的錦衣近衛一亮腰間玉牌,聲音不高不低地回道:在下沒聽清,煩請再說一遍。 沒想到對面給臉不要臉,嚴家管家剛要破口大罵,走在前面的護衛看清了腰間玉牌,拼命跑到管家馬車旁將他一拽,對著發怒的管家低語一句,那管家霎時白了臉,當即連滾帶爬地下了馬車,帶領眾家丁護衛跪地叩頭道:草民有眼不識泰山,請各位大人恕罪。 咱們這就給大人們讓道。 停了半晌,外面又這么大動靜,狄其野微微皺眉,挑了車簾問:什么事? 錦衣近衛知曉這位爺的脾氣,不敢繼續耍威風了,回稟了句已無事了,就打算從讓出的道上進城。 狄其野剛放下車簾,就聽到女子聲音怒道:是什么東西,敢攔嚴家左家的馬車? 那嚴家管家好不容易恢復臉色,聽到左家姑娘這么一句怒斥,那臉又霎時白了回去,他逃命似的趕到主人馬車邊,急匆匆把對面護衛是錦衣近衛的事說了。 能讓錦衣近衛當護衛的,要么是陛下派去地方上接了人,要么就是京中要員出行,光是錦衣近衛就得罪不起了,何況馬車里還有個不明身份的貴人。 左家姑娘仗著自己是左家人,而且她父親是吏部右侍郎,又坐在嚴家家主的馬車上,心底虛榮心一起,就不愿讓道,畢竟此時不擺威風更待何時。 萬萬沒想到恰好就碰了個硬茬子。 但她一想,這不年不節的,京城中那些重要人物怎么會出京?必然是錦衣近衛外出公干,從地方上接了人來,也是同樣的道理,這個不年不節的時候,封疆大吏也不可能回京,既然如此,馬車里的人官職不可能壓得過她父親。 再說了,錦衣近衛離陛下再近,普通近衛也只是七品小官,哪一個見了她爹不得行禮? 因此她不愿息事寧人,反而想出馬車和人對峙。 左家姑娘幼稚虛榮,嚴六瑩畢竟沒有糊涂。 她年紀上來了,雖然名義上還是嚴家家主,但很多事情,也不好說是主動讓出去還是被動給出去,總之大多分給了侄子侄孫們去辦,手里只掌握大略章程。 嚴六瑩自己從未婚嫁,就格外喜愛孩子,將侄子侄女及再下一代都視如己出,今日踏青,她帶著的是她最寵愛的侄孫女,這位左家姑娘,她是一直不怎么喜歡,可左家現在與嚴家走得相當近,而且侄孫女就喜歡和左家姑娘玩,侄孫女一撒嬌,嚴六瑩就應了。 現在好了,平白惹出了麻煩事。 但嚴六瑩畢竟不夠那個身份去管教左家姑娘,她只能沉默著親自出了馬車,打算去對面馬車前賠個不是。 聽了那聲怒斥,狄其野也沒催促了,他有心看事情發展,因此依然與蘭延之祖父穩坐于車內。 而錦衣近衛們,互相看了一眼,盡在不言中。 嚴六瑩扶著管家下了馬車,她一身碧裙,金簪玉帶,明珠照人,通身是逼人的富貴氣派,慢步行來,路旁的百姓心中納罕,驚嘆嚴家這潑天的富貴。 但等她走到對面馬車近前,就發現這幾位錦衣近衛面色頗冷,對自己這個嚴家家主沒有客氣的意思。 嚴六瑩心里咯噔一下。 她立刻對馬車福身行禮,抱歉道:驚擾貴人,耽擱了大人公務,是嚴家的不是,如今道已讓出,請各位大人先行。嚴家不日即為各位大人送上賠禮。 賠禮?為首的錦衣近衛笑了笑,嚴家家主這是當街許賄啊。 嚴六瑩眉頭一皺,先是著惱,然后才回過神來,這些是錦衣近衛,天子近臣,規矩森嚴,自然不可能和尋常官員那樣你好我好大家好,于是趕緊又行禮道:自然不是賄禮,只是聊表寸心的尋常賠禮,不會叫各位達人為難。 她話說到這份上,而且口出狂言的又不是嚴六瑩,錦衣近衛知道馬車里那位主子是不愿意難為人的,因此輕拿輕放,放緩了神色道:賠禮就不必了,嚴家家主通商有道,這管教后輩,還需用心才是。 嚴六瑩心底松了口氣,剛要行禮告辭,卻見這五位錦衣近衛神色一肅,整齊地翻身下馬,跪地行禮道:參見殿下。 殿下? 嚴六瑩抬眼一看,太子顧昭! 她立時跪下,心里卻不住地急跳,太子顧昭親自來接人,馬車里會是誰?難道是 馬車車簾一動。 殿下怎么來了?狄其野問。 顧昭無奈了,還不是您走得太慢,把父王給急得不行。顧昭執了后輩禮,才道:父王派昭來迎太傅回宮。 顧昭畢恭畢敬的,讓狄其野想起五年前被他喊了聲娘的事,登時有些不自在,輕咳一聲,打哈哈道:勞煩殿下了。 嚴六瑩跪在地上不敢出聲,臉色煞白。 楚初五年后,定國侯時不時出宮走走,就斷了與嚴家的關系,搜羅奇物的事,再沒提過,嚴六瑩也沒有自討沒趣,免得惹定國侯不快。 因此他們這十年來不過見了兩面,除了行禮回禮,幾乎沒說過話。 嚴六瑩和顏法古頗有交情,對定國侯的性子還是較為清楚的,知道他不愛為難人,可剛才左家姑娘那句話,就算定國侯不愛為難人,錦衣近衛往上面一報,陛下焉能輕易放過嚴家? 嚴家主,狄其野看向嚴六瑩,許久不見了。 嚴六瑩勉強露出了個笑臉,恭敬回道:是,有五六年未見了?未想到再見是如此情境,嚴六瑩管教無方,有眼不識泰山,請定國侯恕罪。 狄其野平淡道:小事一樁,說不上恕罪。 嚴六瑩心底松了口氣,卻又聽狄其野語氣平緩地感嘆道:嚴家豪奢,果然名不虛傳,真是,鮮花著錦,烈火烹油。 嚴六瑩兩眼一怔,心中犯疑,鮮花著錦,烈火烹油雖是好話,卻不免暗含盛極而衰之意。 陛下年前還贊賞了嚴家通商有道,鼓勵嚴家拓寬西域商路,現在狄其野說出這么一句話,是什么意思? 她哪里想得到,顧烈早已經算到了十年后去,狄其野提醒的也不是現在,而是想提醒她嚴謹治家,不要放縱嚴家人,等到顧烈抑商時不免落得個樹倒猢猻散。 狄其野只是看在過往交情上點一句,能不能領悟還得看嚴六瑩自己,因此也不多說,和顧昭坐回了馬車里,在近衛的護送下往宮城去了。 嚴六瑩佇立思忖了良久。 * 顧烈左等右等,終于聽到元寶來稟,說定國侯進宮了。 狄其野一進未央宮,就被大步走來的顧烈,打橫抱了起來。 跟在后頭的顧昭識相地調頭往回走。 狄其野手里提著籃今早上摘的櫻桃,被顧烈這么一抱,又是擔心櫻桃,又是氣被顧昭看了個正著,板著臉道:放我下來。 顧烈抱著他往里走:不放。 狄其野哼哼了兩聲,摟緊了顧烈的脖子,不說話了。 想我了?顧烈像是會讀心術一般笑問。 狄其野挑眉看他:你猜。 顧烈肯定道:那就是想了。 狄其野輕笑一聲,沒言語。 踏入殿門,顧烈才將狄其野放下,又摟了腰抱住,嘆息道:總算回來了。 第129章 久別重逢 狄其野靠在顧烈懷里, 他們好像天生就該這樣依偎著, 一時無人說話。 狄其野這些年出去, 不全是因為閑不住,那只是很少一部分原因。 隔個兩三年出去走走,是他們摸索出的相處方式。 一部分, 是因為狄其野和顧烈的關系。 即使滿朝文武再純良正直,面對開朝十五年來幾乎形影不離的兩個人,就算是傻子, 也看出門道來了。 然而看出來也沒用, 因為還是那句話,都已經同居未央宮十五年, 但凡狄其野是個女子,想必都兒女成行了, 陛下龍威日盛,哪有他們說話的余地? 于是乎, 前世那些將軍本是傾城色,當年鐵甲動帝王的顏色詩句,又飄飄于眾人之耳, 即使面上不顯, 對定國侯,群臣到底是夾雜了不同的眼光。 對于滿朝文武的心照不宣,其實狄其野和顧烈都很坦然。 但顧烈心底不是沒有愧疚的,好好的一個大楚兵神,為他打下半壁江山, 開朝以來又做了多少功績,到頭來叫人時不時拿看佞_幸的目光打量著,這簡直是戮顧烈的心。 顧烈理智上清醒,感情上舍不得他家將軍受這種委屈,結果就是越清醒越舍不得,有時候看狄其野那個眼神,有情皆孽似的沉痛,能把狄其野齁得一個激靈。 狄其野倒是不在意被人編排,但他不喜歡被人用腌臜事由來招惹他,他愛干凈,忍不了這個。 朝中勢力那么多,難免有糊涂的,以前當狄其野是顧烈都忌憚的權臣,那自然不敢動,現在明白了狄其野是個寵臣,這天底下哪有盛寵不絕的道理?既然顧烈能寵一個狄其野,怎么不能寵愛更明媚鮮妍更溫柔婉轉的女子? 老話說色衰愛弛,定國侯今年可都三十五了,講句不好聽的,什么東西吃個十五年吃不厭?指不定陛下早就厭煩了。 說到底,大楚越強盛,顧烈后宮中的位置,吸引力越大。 因此,本來明里暗里對顧烈?;ㄕ杏懬傻娜司筒挥嬈鋽?,現在更是有了狄其野這個現成的爭寵之敵,狄其野再坦然,也不會愿意被不知所謂的蠢貨當作爭風吃醋的對象,這簡直是在他過分愛潔的那根神經上敲鼓。 偏偏他也沒法對顧烈生氣,首先其實敢招惹到狄其野面前的蠢貨也不多,何況,有時候狄其野自己都不在意的,顧烈已經先心疼了,狄其野怎么可能為了不相干的外人去生顧烈的氣? 顧烈說狄其野這人心軟,其實一點都沒說錯,讓狄其野在意很難,但真的走到他心里去了,這人就算手握利刃,也只會往他自己心口里捅。 就是因為顧烈知道,所以狄其野提出想出去走走,顧烈幾乎毫不遲疑地答應了。 跟放風箏似的,這么個驕傲的人,一味緊緊拽住絲線,容易斷。 另一部分,也是狄其野自己主觀的意愿。 狄其野喜歡到處看看走走,一半是替顧烈看看他累死累活拼出的盛世,一半是從細微處,做一些狄其野在朝堂上不能做的事。 他們兩個三觀上的沖突,到底還是有的,但這些年來爭執是越來越少。 這既是因為盛世已開,顧烈有意地寬松了風氣,在一些事物的處理上,不關乎日后布局的,顧烈都考慮到了狄其野的看法。還因他們是已經相處了十五年的愛侶,對對方都了若指掌,只要兩人都有心好好說話,是很不容易吵起來的。 這一點上,做出更大妥協的,自然是狄其野。他不是改變了自己的原則,而是眼睜睜看著顧烈一頭濃于夜色的烏發漸漸染了風霜,有時候可說可不說或是說了也白說的,狄其野就閉口不談了。 在原則和底線問題上,他們都不會因為對方動搖,但顧烈會因為他的掙扎妥協而內疚。 狄其野不愿意為難顧烈,如果一個開創盛世的明君都不好,在這個時代,他要強求顧烈到什么程度呢? 想明白了這一點,狄其野自己的心境都明朗了許多,他可以出去查查冤案,去幫助這個時代無人會幫的人,甚至有次還幫苦命鴛鴦主持了姻緣,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這樣,他對得起自己,也不必讓顧烈擔憂委屈。 他們都愿意為對方考慮,都愿意為對方遮擋風雨。 但心底再理智,走出去,還是會相思的。 狄其野勾唇笑笑,撫上顧烈被歲月風霜浸染的鬢角:我從你的江山回來了。 知道狄其野是有心安慰,顧烈也笑了,捉了他的手到唇邊一吻,問:哪來的櫻桃? 狄其野被顧烈牽著往殿內走,慢慢道來。 是早上路過果林,正好趕路趕累了,就給了果農銀錢,和蘭延之祖父倆人摘了三籃子,在山泉里沖洗過,沾了沁涼香甜的泉水,又涼又甜,路上兩人不知不覺吃空了一籃。狄其野倒沒什么,主要是蘭延之祖父年歲大身體也不很好,剛才把老人家送到蘭府,還特地提醒蘭延之請大夫看看診。 顧烈聽到最后,猜測道:那蘭老爺子可開心得夠嗆。 被長孫這樣關心著,蘭老爺子的確開心得老淚縱橫。 狄其野對蘭家祖孫很有些盛情難卻的意思,步步妥協,顧烈能猜到并不奇怪,狄其野似是非是地沉吟一聲,轉而說起一路見聞來。 顧烈把人牽回了小書房,抱著人坐下,終于感到了滿足。 狄其野將柳條籃子擱在桌案上,撿了顆深紅漂亮的大櫻桃摘了梗,喂到顧烈嘴里,低笑說:我也給你分次桃? 顧烈眼神一暗,當即將狄其野拉下來吻了個桃汁生津,將半個櫻桃哺進狄其野的咽喉里,真真切切地給狄其野分了半個桃。 兩人這么吃櫻桃吃得衣衫不整的,好不容易才又說起一路見聞來。 狄其野說書院風氣自由,顧烈就能猜到如今學風寬松,很多書生醉心書本,甚至抨擊科考,懶于經濟仕途。這早就是顧烈計劃中四五年后要暗暗緊抓的對象。 狄其野看出如今商人地位已升,偶見官商合伙欺壓百姓,指出隱患。顧烈滿腦子都是計劃中十年后該如何抑商強兵。 早就知道局面會變成這樣的狄其野,最后吃著櫻桃,沒好氣道:你就整天琢磨吧,累死了沒人替。 顧烈學他挑眉:盼著給我守寡? 狄其野暴起來要卷起袖子和顧烈干一架,顧烈趕緊連爪子帶人一起拘在懷里,又哄又勸地賠不是:是我不好,我不該說。 你拿這當情_趣呢?狄其野都給顧烈氣笑了,但到底沒拿狠話出來戳顧烈的心,只是嘲諷道,你以為你在底下還管得到我?有本事你走著瞧啊。 在外面掃一眼就能讓滿朝文武嚇得軟膝蓋的大楚帝王,在他家將軍面前只敢裝著板臉:不說了。不說了。 狄其野涼涼一笑,都懶得搭理他。 顧烈這時候才開始審人,循循善誘地說:都說完了?沒有說完吧?去南疆都護偷偷打仗,還有在淮南道教訓了人,怎么不跟我說說? 狄其野就知道這茬躲不過去,還很理直氣壯:我就知道容燧非要快馬加鞭先走,就是跟你這出賣我討賞來的。再說了,我走哪兒都有近衛跟著,你什么不知道?有什么好說的。 顧烈按住了想跑的人,語氣還是很溫柔:我想聽你說。 狄其野很有骨氣:不說。沒什么好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