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64)
顧烈倒是不急。 陸翼是在楚軍打下蜀州前轉投的大楚, 也許不太清楚顧烈有多能忍。 爭霸年間,在得到狄其野之前, 不論韋碧臣如何寫信發文申討辱罵顧烈,不論手下將軍們如何認為已經是忍無可忍,顧烈自己卻是紋絲不動。 當時風族未滅, 楚軍的實力不足以應付雙線開戰, 顧烈只盯著群豪雜立的信州蜀州,根本不中激將法。 顧烈這人做事,不說廢話空話,謀定而后動,不動則已, 一動就必然動到底。 如今大楚一統天下,陸翼想造反就是一條死路,他還沒明著反,顧烈根本沒必要動他,而只要他敢明著反,就是在趕他自己的死期。 這一點,狄其野也清楚,只不過是日常想往外跑罷了。 所以顧烈不僅不認真,還逗他:你不是說該給顏法古找些正經事干?也許我該派他去? 狄其野涼涼笑了一聲,不接話了。 未央宮后殿,侍女是不可進的,能進后殿伺候的輪值太監統共不過五人,各個都是無親無故之人,而且都是懂得看眼色的伶俐性子,不該多說的絕對不說,不該多問的絕對不問。 這日輪值的太監叫元寶,定國侯一回來,他就麻利地著人去御膳房傳了膳,現在親自提著食盒進來了。 元寶這名字,還是狄其野給他改的。 倒不是狄其野非要討個吉利,而是元寶身世太苦,家里原先給他起的名叫賤生,著實太過難聽。 狄其野看元寶瘦骨嶙峋,唯獨下巴長得rou乎,像是過年時,顧烈特地給他和顧昭打的那套金元寶。所以插了句嘴。 顧烈記得自己前世給此人改的名叫平安,但既然狄其野說像元寶,那就叫元寶吧。 就這樣,賤生就成了元寶了。 元寶前世聰明伶俐,也很忠心,可惜楚初十年生了重病去了。顧烈倒也放心用他,后殿與狄其野相關的事,多是交給元寶去辦。 元寶布好食盒,知道這兩位主子都不愛旁人伺候,安靜退到廊外候著。 只聽殿內呲地一響,元寶心里明白,這是兩張食案又拼到一起了。 狄其野為了自己的安危著想,近來又開始努力讓顧烈燃起對食物的興趣。他想用科學統計的方式,找出顧烈相對更愛吃的食物。 顧烈對食物有沒有產生更多興趣,這成效尚且不明顯,但對狄其野這種關心自己吃飯的行為,顧烈顯然是很有興趣的。 這感覺就像是一道香噴噴的美食,在眼前不停地問,你喜歡吃這個還是喜歡吃那個?喜歡蒸著吃還是煮著吃?喜歡辣味多一點還是酸味多一點? 那當然是喜歡狄其野多一點。 所以當狄其野指責顧烈不配合的時候,顧烈覺得有些冤枉。 顧烈喝下第三口湯,完成了晚膳流程。拿茶漱過口,才看著狄其野,慢慢說:寡人是有想吃的。 可惜,不給吃。 狄其野問了半天,自己的飯菜都沒動,這時候給氣笑了,低頭吃飯不理人。 晚膳用罷。 兩人照例在小書房碰頭。 狄其野不陪顧烈看折子,站在窗邊,對后院那空屋空地看了半天,問顧烈:后院空地,為什么不挖個荷塘? 光禿禿的,不好看。 顧烈心跳一錯,走到狄其野身邊,才慢慢地把當年就想好但沒有詳細說的理由娓娓道來:你不喜蚊蟲,挖個荷塘,臨水生蟲,到時候你又嫌蚊蟲多了。再者,后院離寢殿太近,濕氣重不好,老了易得風濕骨寒。 狄其野給顧烈唬得一愣一愣的,難得露了分傻氣:我就是隨口一說,你想這么長遠怎么就說到老了的事了。 怎么?顧烈握著他的手肘,把他引到自己面前來,定國侯還想始亂終棄? 狄其野沒穿著定國侯那些華貴的外袍,晚膳后他換了件殿內穿的常服,是件墨綠色的緞面衣裳,他本就白皙,墨綠襯得托色,而且不同于平日里一身白,讓顧烈看著新鮮。 狄其野被顧烈這話逗得笑出了聲:你這用的是什么詞。 頓了頓,又挑眉看顧烈:金口玉言,陛下您倒是讓我亂一次啊。 顧烈一副你這人怎好不認賬的嚴肅神情,把狄其野往懷里一摟,在他耳邊義正言辭地說:定國侯忘了,那日,就在這,你在長案上坐著 狄其野的耳根聽著聽著就紅了。 他在這方面并沒有放不開,畢竟狄其野那個時代早不是對性保守而蒙昧的古代,而且他存了與顧烈爭強好勝的心思,就算不好意思,也絕不肯輕易表現出來。 然而他畢竟是沒有經驗,而且有的親密,他做的出來,卻受不了聽顧烈這么一本正經地說出來。 太教他難堪了。 偏偏顧烈愛煞了他大膽和羞澀并存的矛盾,像是枚半熟半青的果子,偶爾會故意這么逗他,把狄其野逗得惱羞成怒。 果然,狄其野推開顧烈,瞪著眼嘲諷大楚帝王:你個一國之君,怎么這么沒臉沒皮。 他們倆靠著窗,顧烈又把狄其野給牽回來,忍笑道:是寡人不對,過來陪寡人看折子。 誰家男朋友道歉是拿一起加班道歉? 狄其野心中吐槽,但到底是舍不得讓顧烈一個人看到深夜,故而也就在自己慣常的位置上坐下,看起奏章來。 翻了兩本,狄其野按下,找出先前自己留了份抄本的奏章,思來想去,還是離了席,將兩份折子置于顧烈案上,走到中央,對著顧烈單膝一跪:陛下,臣有建言。 這是狄其野自己給自己定的規矩,自古開國之君與功臣良將之間起嫌隙,往往是從禮儀輕慢開始發難,行禮這事雖小,但以小見大,一方面是說明功臣對帝王的確生出了輕慢之心,另一方面,也是君臣之間嫌隙日深,已經到了連行禮這點小事都不能忍的地步。 狄其野堅持在議正事的時候行禮,目的是防微杜漸,一是提醒自己,顧烈現在是帝王之身;二是就算他們之間真出現了嫌隙,至少也不要因為行禮這類小事隔閡得更嚴重。 這足以證明,狄其野對他們的感情有多在乎了。 然而對顧烈來說,顧烈是不愿意他這樣生分的,但狄其野在自己堅持的問題上有多么倔強,顧烈早就有所領教??傊?,到目前為止,顧烈還沒能勸服狄其野放棄這個堅持。 你說。 顧烈無奈地嘆了口氣,拿過兩本折子攤開。 那是兩份風馬牛不相及的折子。 一本是姜揚所寫,說的是這一年來不少功臣力有不逮辭官的事,請顧烈提早開春闈,趕緊補充官員空檔。 這事,本就在顧烈的意料之中。 顧烈給了功臣厚厚的年俸封賞,他們各個都是有錢人,但當時他們都想著官蔭子弟,所以沒有一個功臣放棄入朝,都領了職務。 然而,人一乍富,就容易耽于犯懶享受,何況他們當中,尤其是武將,不少人原先根本就沒讀過很多書,入朝為官,需要重頭學起的很多。 有些功臣存了僥幸的心思,不好好干活。這就輪到監察官員的御史臺發威了。 御史臺在朝中最高領導是左御史和右御史。 左御史管的是言官,風聞奏事,只要聽說哪個官員行為不檢,那就參他;右御史手握肅政臺,一出手那就是查案審問,能夠彈劾官員,肅政綱紀。 而眼下掌握肅政臺的右御史,叫牧廉。 牧廉是什么人?他是除了陛下、姜延和他師父師弟們誰都不認,有時看著癡傻,實際上不僅計謀多多,甚至令人覺得有兩分陰狠的人。 偷懶?;?、失職驕縱的功臣們,被牧廉查清了證據,該打的打,該罰的罰,能教訓的一個都沒有放過。 這些功臣們哭到顧烈那里去,顧烈正中下懷,哪里會斥責牧廉,只是對這些功臣們感嘆法不容情啊,寡人怎么能因為右御史秉公執法斥責他呢?你們自己給人抓了把柄,寡人也很丟臉很無奈啊。 于是大楚功臣們就迎來了一小波辭官熱潮。 他們一年能領那么多俸祿,當官的年俸不過是個錦上添花,何必要受這等鳥氣? 于是那些不適合當官的、沒能力當官的,就這么不動聲色地被淘汰了。 不過這已經是二月份的折子了,現在這撥功臣中不是沒有后悔的,可惜這世上沒有后悔藥吃,顧烈安排得太快,現在春闈都快開了,顧烈根本不可能再把他們召回來。 另一本,是青州江南道道臺的折子,參他手下的登臨府知府行為不檢,暗藏不軌之心,疑是北燕故賊。 狄其野開口解釋道:陛下,這兩份折子有同樣的問題,姜揚那份只是小錯,江南道道臺的折子,卻是大錯特錯,此風絕不可長,務必明令禁止。 這倒讓顧烈驚訝。 狄其野很少說這么重的話,他開口往往是臣以為臣覺得,只要還有商量的余地,他不會直言斷定別人是錯的。 于是顧烈追問道:怎么說? 第91章 折子范式 漢承秦制, 而漢之后的大一統王朝, 不論表面上推崇什么, 其核心往往是外儒內法。極其強調尊君,強調父母不如帝王親。但在必要的時候,又要用仁義道德來拿捏他人。 怎么說呢? 例如言官直言上諫這事。 除了某些文臣獨大的時代, 言官說得再有理,再符合言官本職,帝王拿道理壓不了人, 還可以抬孝道出來壓人。 因為帝王是君父, 天下所有人都是帝王的兒子,你當面指著帝王的鼻子說他做的不對, 妄議尊長,你這個當兒子的就是不孝。 不拿帝王當君父, 無限拔高來說,你就是棄國棄家, 你這個人就是不仁不義。 當言官帝王是不好動的,但把你往別的地方一調,再拿著不孝之罪來問你, 別說官當到頭了, 就連人,也當到頭了。 這就是為何狄其野說這兩份折子都有問題。 姜揚那份大概是為了對仗文采,前后都添了些文辭優美的廢話,大概意思就是我們這些功臣愧對陛下的厚愛啊,陛下這么勤政辛苦, 我們這些功臣還不是所有人都有能力幫忙,真是罪該萬死。 而青州江南道道臺的折子,問題就非常嚴重了。 這份折子有姜揚那份兩本那么厚,然而廢話連篇累牘,把顧烈夸得天上有地下無,關鍵是關于登臨府知府行為不檢的問題,空有猜測,沒有實證,簡直是扛著對顧烈忠心耿耿的旗子肆意污蔑。不論只是寫折子寫得不好,還是真的就是件冤案,都問題太大。 狄其野皺眉道:這份折子,有一半的筆墨用在歌功頌德上,剩下的一半中,有一半是他對登臨府知府暗藏不軌的猜測,沒有提到任何能夠支撐這種猜測的證據,其余的,都只是拼命將登臨府知府的言行,往不尊敬陛下您的方向描述,也沒有任何實證。 換句話說,這封折子,就是打著忠于陛下的名義構陷他人。 我之所以說,這兩份折子有一樣的問題,正是因為,它們都廢話連篇,重點不清。若是少了那些廢話,您何必夜夜都看到這么遲。 狄其野停頓片刻,將思緒整理一二,再道:陛下,臣以為,應當將公文折子都理出一個范本,強調以規則法理為先,而不要肆意抬著大旗壓人。最要緊的是說清楚上折子所為何事、是根據哪條楚律規則、上折子的目的要求是什么。這樣一目了然,處理事情也更快。 至于那些贊美您的廢話,限定句數也可,棄之不用也可。 顧烈越聽越高興。 那日狄其野把姜揚的折子抄了個副本,顧烈就很好奇為何,今日狄其野終于說出來了,顧烈就很高興。顧烈最擔憂的就是狄其野有話不說。 而且狄其野這番話,純然是為顧烈為大楚著想,雖然只是折子怎么寫的問題,但顧烈仔細想來,如果根據狄其野說的,規范折子范式,提高理事效率,整肅朝堂風氣,對顧烈,對丞相姜揚,對政事堂六部,都是極為重要的提升。 狄其野還跪著呢,猝不及防被顧烈拉起來抱住了。 顧烈在他側頸親了一口,夸道:定國侯為國為民,不愧為定國侯。 每回顧烈這么干,狄其野總覺得被當成了小孩哄,他要是出去說嚴肅正經的大楚帝王極其喜歡膩歪著人,鬼都不會信,可見顧烈談起戀愛來簡直低齡。 自以為談起戀愛一點都不低齡的狄其野帶著優越感想到。 正想著,狄其野忽然警惕起來,警告道:你找姜揚去寫范本,不許說是我的主意! 顧烈笑問:你不是要恪守臣規嗎?怎么還威脅寡人? 狄其野才不跟他兜圈子:你答不答應? 顧烈含含糊糊地嗯了一聲,把狄其野拉回椅子上抱著,繼續批公文。 狄其野都不知道是該笑話他膩歪,還是佩服他能忍。 你干嘛老喜歡抱著人,狄其野抱怨道,我又不是枕頭。 簡直影響他瀟灑帥氣的形象。 顧烈更正:不是喜歡抱著人,是喜歡抱著你。 狄其野: 說不過。 顧烈低笑起來,把一本折子塞狄其野手里。 * 然而狄其野還是被賣了。 第二日早朝,狄其野從內宮往外朝走,在奉天殿外遇見了牧廉。 牧廉恭恭敬敬地一拱手,先喊了聲定國侯,然后湊近了喊:師父好。 狄其野也拱拱手:右御史大人。 牧廉嘿嘿直笑。 你笑什么?狄其野奇怪地問。 牧廉自顧自地樂呵:師父叫我大人。 都多少回了還笑不膩??? 狄其野無可奈何,在他腦袋上拍了一掌,進了奉天殿。 牧廉追上來問:師父你今兒回家么? 牧廉說的家,指的是定國侯府。 就算狄其野在宮內住著,顧烈還是著人仔細修建了定國侯府,雖然用不著,但總得有個正經侯爺的樣子。 再說,顧烈心里覺得,這等于給狄其野建個娘家,萬一哪天兩人吵架了,狄其野不至于無處可去。當然,這話可不敢讓狄其野知道,知道顧烈就別想有好日子過了。 不過這定國侯府修起來,幾乎都是牧廉住著。 牧廉認人,除了師父師弟們和姜延他誰都不認,也不想自己有個府邸,故而開開心心地幫狄其野看家,天天盼望著師父回家住。 結果捎帶著錦衣近衛指揮使姜延天天往定國侯府跑,言官不參一個定國侯結黨營私都對不起他們這么明目張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