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57)
虎豹狼騎三位校督嘖嘖感嘆,佩服不已,這些守軍是何等的大智慧,何等的心胸, 棄暗投明得這么果斷,不服不行。 狄其野無聊地策馬行于楚軍之中,打不起什么精神。連無雙都有些蔫蔫的,思念著它的大白馬和大棕馬。牧廉騎馬跟在師父后頭,一副害了相思病的模樣。 與牧廉和無雙不同,狄其野打不起精神,倒不是剛離別就這么思念顧烈,他一半是因為這仗又是一場不戰而降,一半是因為他昨夜竟然做了個莫名其妙的夢。 夢里,顧烈已是兩鬢風霜,夜半仍秉燭公務,案牘勞神。 狄其野身在夢中,也鬧不清自己究竟是個什么視角,他無法湊近去看顧烈臉上的風霜皺紋,他并不能動,目光所及之處,似乎是個冷冷清清的博古架。 正胡思亂想著,顧烈忽然嘆氣,死死按了按額角。 怎么又頭痛?狄其野又氣又急,可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看顧烈強忍著頭痛接著批文書。 這夢里顧烈的頭痛癥,似乎比現實中要嚴重許多,顧烈都不能完美保持他那一貫的面無表情,狄其野看得出他忍痛忍得煩躁,又不得不為了公務強自冷靜。 狄其野不明白自己為何會做這么一個夢,就算他不相信所謂的怪力亂神,受到顏法古的不少熏陶,他此時也難免去想,這難道是未來的預兆? 也不知過了多久,顧烈一本又一本地批著公文,時不時還要叫人來查問,到他終于停筆時,月亮都快要落下去了。 狄其野原本等得無聊,后來越看越心驚,因為顧烈為了大楚,是絕對做得出夜夜批改奏章到深夜這種事的。 正想著,顧烈的視線,忽然直直地盯上了狄其野。 難道被發現了?狄其野下意識一凜,但很快反應過來這是在夢里,又覺得好笑。他眼下不知是附在博古架的什么古玩上,顧烈用這么奇怪的眼神,盯著一個古玩干什么? 國寶?玉璽?傳國詔書? 狄其野自得其樂地猜測,然而顧烈一直沒有移開視線,而且他看著看著,不知怎么還生起氣來。 這人居然把他自己壓榨到了控制不住脾氣的地步,居然還對著一個古玩生氣?狄其野內心腹誹。 顧烈拿過一頁信箋,寫了幾個字,端著燭臺走了過來。 他越走越近,自己還拿著燭臺,狄其野也就趁機將他看得更清楚。 瘦了,老了。 他的眸色還是極黑,可頭發卻白了好多。深邃的五官沒有什么改變,只是眉梢眼角添了幾根皺紋,整個人由歲月沉淀出了一種叫人不敢輕易與他對視的帝王霸氣。 換句話說,他的人,老了也還是那么帥,狄其野還挺滿意。至于不滿意的地方,當然是顧烈不顧身體的疲累。 然后狄其野眼睜睜看顧烈傾斜燭臺,把熱蠟滴在那張信箋上。 這是狄其野才看清,那信箋上寫著四個字:任性妄為! 熱蠟未干時,顧烈把信箋貼在了狄其野腦門上倒不是真貼在了狄其野腦門上,而是貼在了狄其野附身的這個不知什么古玩上,但感覺就像是貼在了腦門上。 狄其野氣得咬牙,一睜眼,醒了。 從早上醒來一直到畢嶙城攻破,狄其野都一直在思考兩個問題:一,夢里那古玩到底是什么;二,顧烈為什么要把總是罵他的四個字貼在古玩上? 將軍,姜通與敖一松大笑著回來,湊在他身邊小聲復命,我們把陸翼過城的路都給堵了。他想打進燕都,只能繞過整個鶴蕩山,給他插翅膀都追不上。 狄其野被他們一提醒,立刻發覺自己這種浪費時間糾結夢境的行為十分反常,好笑地將之拋諸腦后,一揮馬鞭,豪爽道:走,咱們去打燕都! 是! 狄其野一聲令下,眾人連營都未扎,在行動中秩序井然地恢復整齊陣列,除了留下善后的王師,即刻向燕朝都城行軍而去。 每一位楚軍心里都是熱血沸騰。 他們馬上就可以攻破燕都,亡燕復楚! * 顧烈在近衛親軍的護衛下趕往秦州楚軍大營。 秦州已屬蜀軍管轄,姜揚做得很好,一路行來,不少農田都恢復了春耕,百姓們回到了自己的土地上,踏踏實實地墾犁著田地。 這一方面說明百姓對楚軍的接受,對大楚安穩未來的信任,另一方面,也是國本恢復的開端。 姜揚三個月沒見主公,心急得很,雖然他是密探頭子,又幾乎日日都與顧烈書信往來討論政務,可畢竟是沒有見面,而且又有主公奪狄小哥兵權、主公被狄小哥氣得回秦州大營種種傳聞,更為擔憂。 于是姜揚不耐煩在營門等著,一路向外迎,迎到了楚營附近的村莊外,和顧烈遇了個正著。 他遠遠瞧著,感覺到主公似乎心情甚好,也笑了起來。 怎么不在營中等著,還特地出來?顧烈干脆下了馬,笑問。 姜揚也下了馬,搖搖羽扇,輕松道:誒,數月未見,總得表達一下對主公的掛念。 顧烈輕輕笑了笑。 他們有一陣沒有如此輕松說話。 顧烈將馬繩扔給近衛,指著初露青苗的農田,對姜揚道:陪我走走。 姜揚應諾:是,主公。 君臣二人慢慢行來,只見男耕田女擔水,老的插秧,小的抱著青苗跟在老的身后,村中農戶大多一家老小都在田間勞作,好一副春日農耕的景象。 你做得很好。 主公謬贊了。 顧烈看他一眼:瞎謙虛什么。 姜揚搖搖羽扇,嘿嘿直笑。 再行幾步,路邊有一老叟,坐在田埂上吃餅喝水,忙里偷閑。 顧烈竟是一撩衣擺,坐在那老叟身邊,對受寵若驚的老叟笑問:老人家高壽? 老叟知道附近就是楚軍大營,看此人衣著華貴,定是了不得的人物,本是戰戰兢兢,但聽此人問話,又并不趾高氣昂,反而親切得很,他把嘴里的餅咽下去,小心回答:六十有九。 姜揚在二人對面坐下,捧場道:老人家長壽啊。 老叟頗為得意:哪里哪里。小村人杰地靈,高齡老人不少。 顧烈問種的何物,老叟仔細答了,但土話說得讓人聽不明白。顧烈又問:怎的不見您兒子女兒? 老叟擺擺手,嘆氣道:大兒子二兒子打仗去,沒了。女兒么,嫁出去是潑出去的水,只顧著夫家。小兒子倒是在膝下,村里另一頭還有片田,他在那邊墾荒。 顧烈點頭,并沒有多說什么。 姜揚安慰湊趣道:小兒子貼心,有小兒子就夠了,老人家您還是有福氣的。 老叟聽了也笑起來:這么說也是的。 老叟笑完,問顧烈:老爺可有兒女不曾? 顧烈掃了一眼姜揚,笑笑:有個九歲的兒子。老婆走得早,留下個十九歲的小舅子,也跟兒子一樣養。 老叟唏噓:娃兒可憐。小舅子這年紀,沒了親眷也是艱難,不好管吧? 您說得是,顧烈一本正經地回,成天氣我。 雖然不解為何主公說狄小哥才十九,但姜揚心知肚明顧烈指的是誰,忍笑忍到肚痛。 老叟給顧烈出主意:那不行,說來姐夫也是長兄一輩,既然住在老爺家,自然長兄如父。您得狠心管教才好,兒子嘛,都是不打不成材。 顧烈卻嘆氣:不敢打,打了要跑。 咦,老叟看看顧烈,納罕道,老爺您看著也是個硬朗人,怎的這般溺愛后生。老朽雖不識字,卻也多吃了幾年米,俗話說得好,慣子不孝啊。 姜揚忍不住了,噗地笑出了聲。 顧烈站起身來:您說得對,只是我那小舅子自小沒了爹娘,從小就是單打獨斗謀生活,才養了副倔驢脾氣,我總得多疼著些。 老爺是個善心人。老叟顯然是不大贊同,卻也逢迎一句。 顧烈笑笑,帶著姜揚告辭離去。 等人走遠了,老叟才嘖嘖有聲,感嘆這老爺真是個富貴人。 * 燕朝都城外。 顏法古整兵相待,焦急地等待狄其野前來匯合。 破城之功,他無心去爭,也不想去當這個出頭鳥。 他打進燕都,要的是王家一家老小的狗命,來祭女兒的在天之靈。 左右都督策馬在側,聽到他們的顏將軍忽然陰惻惻的笑起來,那笑聲越來越大,竟有幾分駭人。 而遠方山道轉角,出現了狄字帥旗。 來了! 恰此時,天空雷霆一炸,竟是頃刻間下起了春雨。 第80章 踏破燕都 好雨知時節。 狄其野率軍而來, 顏法古自動退了一射之地, 將攻城之位讓給狄其野。既然顏法古有心要讓, 狄其野也不推辭,對顏法古一點頭,策馬上前。 燕朝都城, 其實該稱為次都,因為燕朝原本定都中州,是被打得只剩下北方三州, 四大名閥與燕朝朝廷倉惶逃到雷州來, 才又定都了雷州,還正正經經造了宮殿, 給這座城改名天慶城。 此時天慶城的城樓上,站著的都是謝家守軍。 狄其野朗聲道:暴燕無道, 夷楚王顧麟笙九族,迫使楚人遷出云夢澤。害我主公自小流離失所, 害得天下百姓民不聊生。 到如今,你們還要助紂為虐,冥頑不靈嗎? 城樓上那謝家將軍亦是朗聲答道:大楚兵神何必多言, 我等是北燕之將, 自然該盡忠守節。 好,狄其野應道,既然你們一心為這害人無數的燕朝送死,本將軍沒有不成全的道理。 狄其野抬起上臂,命道:攻城! 弓箭手列隊而出, 手持長弓,側掛箭筒,結成方陣,整齊地取箭挽弓,萬箭齊發,破空聲震人心魄,重箭齊聲破空而去,高高射_入天際,隨后重重落下,力透城樓。 三輪重箭射過,城墻上再無活人。 步兵們抬著攻城木,在連綿細雨中,不斷砸向厚重的城門。 狼騎校督左朗感嘆:咱們難得這么規規矩矩、正正經經地攻一回城,真是好不容易。 豹騎校督莊醉不懷好意地笑問:你說誰不正經? 牧廉穿著盔甲,混在五大少中濫竽充數,此時咳嗽一聲,打斷了師弟們對師父清譽的污蔑。 他真是師父的好徒弟。 不多時,城門發出不堪重負的哀鳴,半扇破裂而開,步兵們精神一震,一鼓作氣,喊著號子將整個城門砸斷,轟然倒塌。 顏法古當即就率兵往里沖,狄其野在后面喊了一句:好生護衛你們將軍!顏法古的左右都督匆忙中喊了聲是,趕緊跟上。 狄其野這才抽刀出鞘,直指城門:亡燕復楚! 亡燕復楚! 將士們齊聲相和,邁著鋼鐵般的步伐,攻入燕都。 與此同時,陸翼被炸塌的山坡阻在山道上,不得不后撤繞道。 陸翼雙目赤紅,望著畢嶙城上飄揚的狄字帥旗,咬牙怒吼出了一個名字。 狄!其!野! * 楊平夢見一個腰腹破開、拖著死嬰爛肚腸的丑陋女尸,嚇得驚叫著醒來。 他醒來的時候,發覺宮殿內安靜得詭異。 殿內沒有一個人。 那些該死的侍女們呢?都去哪兒了? 他不知道就在半個時辰之前,楚軍攻入燕都,接管了燕朝皇宮。楚軍命令侍人侍女們立刻離開皇宮,隨后,將四個宮門都緊緊鎖住,等待主公親自到來。 楊平茫然四顧,忽然心里發慌,他趿拉著軟鞋,披頭散發地跑出去,一個宮殿一個宮殿地尋找。 然而還是沒有一個人。 偌大皇宮,只有他一個人在。 楊平心跳如雷,他連滾帶爬地跑回自己的宮殿,四處搜羅著鴉_煙,可是這是能換錢的東西,被侍人們逃跑時偷走了。 楊平坐在地上,嗚嗚地哭起來。 他仿佛明白自己的路快要走到頭了。 如果他還想保留一點點體面,他此時應該立刻殉國,可是他不敢。 楊平做出了這輩子最勤奮的舉動。 他將他能找到的所有烈酒,都搬到了前朝金殿上。 楊平裹著好幾層龍袍,坐在金殿地上,不停往自己嘴里倒酒,癡癡呆呆地望著那個龍椅。 楊平邊哭邊想,并不是他要做皇帝的,他本該去當一個傷春悲秋的詩人,游戲人間,與美妾名_妓相伴,醉生夢死,快快樂樂地活一輩子。 都是先帝的錯,誰讓先帝非要生他這個兒子。 都是韋碧臣的錯,誰讓他堅持要立自己這個嫡長子繼位。 都是四大名閥的錯,他們各個都是毀國誤朝的大jian臣,獻上來的賤人也不是什么好東西,一個放蕩該死,一個死板木楞,他都沒有遇上他的甄姬,怎么寫得出洛神賦呢? 還有什么顧烈,什么狄其野,這世上若是沒有他們,他還可以好好的當他的皇帝! 都是他們的錯! 楊平委屈得不得了,越哭越傷心。 明明都不是他的錯,為什么要他來背亡國奴的名聲? 他好恨??! 金殿外下著雨,是老天在為他哭吧。 連老天爺都覺得他命途凄慘,好不可憐! 楊平一口又一口喝著烈酒,終于把自己灌醉了,躺在金殿上睡了過去。 * 顏法古早就將王家家府所在位置,銘記于心。 他命令手下左都督去幫助狄其野接管都城守衛,右都督去剿滅楊氏宗親,務必一個不留! 剿滅楊氏宗親這事,姜揚猜測狄其野想不到要去做,所以一早暗示他來。這也是為何主公不能與他們一同來攻城,而是在秦州大營等待他們破都的消息。 顏法古是最合適的人選,他自己也沒有什么異議,他與北燕之仇不共戴天,多殺幾個楊家人,無所謂。 隨后,顏法古甩掉親兵,馬不停蹄地向王家家府趕去。燕朝都城百姓惶惶,皆緊鎖門戶,沒有一個閑人敢在外逗留,顏法古急急策馬,一路暢通無阻。 他是要去給女兒報仇的,為私仇做劊子手,自然不能讓楚軍下屬跟著。 王家家府中,王家老小已經聽到了城門的轟然倒塌,他們在憂心破城后的遭遇,還在思索能不能獻上家底在楚顧換取一席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