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34)
那一夜,首領的弟弟說他心悅于我,問我愿不愿意嫁給他這個鰥夫。 芙冉眉目溫柔,笑著講述,他是為風族與燕朝官吏據理力爭、不卑不亢的男人,他愿意幫助每一戶向他求助的風族百姓。我愛慕他許久,自然歡喜。 佳期未盡,燕朝皇帝逐令突來。顧麟笙抗旨不尊,私下勸風族搬走避禍,首領為保住先祖傳承,堅持不肯,燕朝皇帝連發八道圣旨怒斥顧麟笙有心謀反,顧麟笙不能再拖延,出兵來犯。 首領身死,我族被一路趕至打云草原,從此再也沒能回到蜀州故土。打云草原寒冷貧瘠,我們學會了身穿狼襖,我們學會了牧馬養羊。 我們再也沒見過那片讓先祖停下流浪腳步的美麗湖水,我們日夜辛勞,卻不得不在土地結冰的寒冬忍耐饑餓,我們的孩童在草原上長大,卻不能肆意奔跑,因為不知有多少狼熊和我們一樣饑餓。 我的丈夫和我,過著與大家一樣的生活,我們牧馬養羊,我們種植青稞,我們在寒冬忍耐饑餓,等待春日的到來。 我們等來的不是春日,是一心爭權奪利、將風族重新推入亂世戰局的吾昆。他殺死了我的丈夫,統治了風族,帶領風族南下,為風族披上了噬血殘殺的兇名,想要奪取天下。 我們沒能夠為死去的風族同胞們向暴燕復仇,反而吾昆的帶領下與楚顧廝殺,吾昆被狄其野打敗,我們一路逃退到了這里這里與打云草原一樣寒冷,我們沒有足夠的藥治療傷兵,我們沒有足夠的糧食哺喂我們的孩子。 我們失敗了。 我們只是想要回家,回到蜀州故土,回到魂牽夢縈的湖畔再度歡慶豐收。 芙冉高昂起頭顱,像是母親看著她的孩子一般望著四周所有的風族將士,她說:就讓我來當這個罪人。 我愿背負身前生后罵名,作為風族首領,向楚顧求和。 我的孩子們,我的子民們,我勇敢的戰士們。 讓我帶你們回家。 大雪依舊無聲無息地飄落,所有人都像是靜止的,可不知從哪個方向傳來了哀哭,又或者四方都有傷心的淚水。 風族將士們,凝視著站立在風雪中的女人,先是林林散散的,然后越來越多,對芙冉跪下單膝,右手握拳捶向胸口,對新首領宣誓忠誠。 * 因為戰場上的優秀表現,狄其野難得對五大少直言夸獎,他們五個卻支支吾吾,你推我搡,好像想說什么又不敢說,忸忸怩怩的樣子鬧得狄其野沉了臉:干什么? 將軍,最后還是敖一松被推了出來,吾昆死前說的他是蓄意挑撥!你不要放在心上!不對,也不是不要放在心上 姜通一肘子把他懟到一邊,中途攔截道:我們是想說,主公不是吾昆那種人,將軍你不用太過介懷。 這話都說得很有些意思。 他們來勸,本是理所應當,但言語間居然不是全然為了大楚、為了顧烈當說客,話里話外竟隱隱提示狄其野也不可全然不警惕 如此一番拳拳維護,就連狄其野都不得不有些動容。 他們五個,各個是世家公子,各個是軍功滿身,與楚顧的利益密不可分。 然而他們對待狄其野這個外來之將,卻是至真至誠,那日楚軍大營外迎戰前來偷襲的風族,他們見到狄其野時的欣喜,那種仿佛找回了主心骨的依賴,不是作偽。 顧烈說他有五個徒弟也許是玩笑之言,可如今,狄其野捫心自問,這五個手下,他已經完全沒辦法像回避他人一樣置之不理了。 他們以真心相待,狄其野難以一笑置之,那太過虛偽。 可他們各個出身世家,與狄其野注定有立場相對的那一天。 若有牽絆,牽絆的不只是狄其野。 狄其野不怕他們離去,不怕他們倒戈,怕只怕他們真的忠誠不二,到最后,受他的牽連。 這,狄其野難得不知該如何應對,假做沉吟。 報! 狄其野立刻就坡下驢:進來。 將軍!近衛激動地稟報,風族來降! 狄其野與五大少步出帳外,只見風族人們牽馬步行,手無寸鐵,靜默無聲地向楚軍軍營走來。 走在最前面的,是一個牽著孩子的女人。 風族大妃芙冉。 她滿臉平靜,高昂著頭,帶領著她的子民,緩緩走到楚軍陣前。 這是她重要的一步,也是風族重要的一步。昨夜她下令將吾昆所有妻妾子女殉葬,她的繼承人,只會是她的兒子,現在的她,是風族獨一無二的首領。 楚軍陣前最前面是一人一馬,那人鐵甲白衣,身披名貴羔袍,手持青龍刀,策無雙戰馬立于陣前,正是大楚兵神狄其野。 芙冉回身看向風族男女老少,隨后只身上前,站在斜側對狄其野屈膝一跪! 風族首領芙冉,今日率領風族,向楚顧稱臣!愿楚王將心比心,允我風族回歸蜀州故土! 她話音剛落,所有風族人都以芙冉為中心,整齊跪地他們跪的不是狄其野,不是楚顧,而是他們的首領。 這是一位不可小視的女政_治家。 這是一個堅韌的民族。 狄其野翻身下馬,特地側了兩步,讓過芙冉的跪禮。 他行至芙冉身畔,彎腰伸手,不無尊敬地開口:風族首領以和為貴,狄其野心悅誠服。狄其野就僭越代主,收下風族求和誠意,從此風族歸屬楚顧,同心協力,不起刀兵! 狄其野行事有禮,姿態瀟灑,但他內心卻有揮之不去的疑惑。 楚人一心回荊,風族一心回蜀。他們的執著與鄉思,狄其野并非毫無觸動,可究竟是什么讓他們這么執著于回歸特定地域? 是因為那處山川風物與別處不同,地理人文相輔相成,還是說那只是一種非理性的情感寄托,不能以理性分析揣度? * 狄其野率領大軍,后面墜著風族男女老少,浩浩蕩蕩班師回秦。 順路把西州部落收拾個遍,讓跟隨在后的風族將士們私下說起,都覺得大楚有此能文能武的兵神,吾昆敗得也不冤。 楚軍大營收到戰報,自然是喜氣洋洋,等待迎接勝軍敗寇。 快到大營時,策馬跟在狄其野右后方的阿虎感嘆:總算回來了。 姜通笑話他:瞧你這出息。 阿虎振振有詞:在自家大營里睡得香,你們不懂。 誰不知道你一日不給你的阮meimei寫信就心里發慌,敖一松不給同僚留面子,還自家大營里睡得香,是自家大營方便派雜兵送信吧?睡得香,枕著飄香的紅箋,那是睡得香。 阿豹明幫暗嘲:你們別逗他,人家是訂了親的人,和你們這些光棍不一樣。 阿虎對光棍們的嫉妒嗤之以鼻:是又怎么樣?關鍵不在大營,在人。大營離荊州近,我就喜歡,你奈我何? 阿狼很務實地接口:就是,回大營高興怎么了,我就愛待在大營里,像回家一樣。 姜通總結:你們酸,阿虎有人,阿狼傻。 狄其野被迫聽他們說相聲,都聽樂了。 大營越來越近。 楚軍大營營門大開,顧烈狼氅王服,戴冠佩劍,站在迎接勝軍的最前方。 狄其野抬眼望去,一眼就看到了顧烈。 他忽而察覺,自己在見到顧烈那刻,心神一動,勾起了唇角。 阿虎剛才說,關鍵不在大營,在人。 號角聲響,楚軍將士們齊齊滾鞍下馬,跪見楚王。 狄其野看見顧烈的袍角走入視線,顧烈將他扶起,笑道:狄將軍又立下汗馬功勞。 他們身前是楚軍大營,身后是楚軍將士,唯他們君臣二人立于千軍萬馬之中。 狄其野心下不知為何錯了一拍,挑眉故意道:那主公要如何賞我? 此言一出,附近將領都捏了把汗,陸翼和敖戈對視一眼,等著看好戲。 顧烈有些許驚訝,看進狄其野的眼睛,不知這人為何突然挑釁。 但顧烈沒讓沉默久到引起眾人猜測。 他學狄其野挑眉,半認真半玩笑道:只要是狄將軍想要,有何不可賞? 顧烈心里很明白狄其野除了打仗什么都不想沾,所以故意說這話來逗狄其野。他巴不得狄其野想要官位侯爵呢,但狄其野想要嗎? 此言卻令眾人皆驚。 主公對狄將軍之偏愛盛寵,已到了這個地步? 狄其野輕哼一聲,拽住想去蹭顧烈的無雙,邊跟著顧烈往大營里走,邊道:本將軍想吃蜀州菜。煩請主公陪席。 哦,又繞回去了,努力加餐飯。 他們沒有去搭理跟在后面的風族,畢竟風族騎兵和吾昆給楚軍造成了不少損失,顧烈身為楚王,接受風族來降已是仁義,無需在此時對風族小心翼翼,該給個下馬威。待會兒自有姜揚前去安撫,一威一慈,才好收人心。 顧烈低笑:詩抄完了嗎?抄完就請你吃。 狄其野從懷里抽出本冊子往顧烈手上霸氣一拍,顯然是有備而來。 顧烈一翻,抄十九首詩,用了五種字體。 顧烈禁不住贊嘆:將軍大才。 欺君欺得明目張膽的狄其野矜持地一點頭:主公客氣。 小顧昭跟在他們旁邊,眼看著每日都很嚴肅辛勞的父王站在將軍身邊跟換了個人似的,整個人都輕松起來,眼睛里還帶著笑。 這到底是為什么呢?小顧昭想不明白,他認為一定是自己還不夠努力學習的緣故,暗自決定,要從明日起更加用功。 顏法古掐著手指算來算去,自言自語的嘀咕,眉頭越皺越緊。 姜揚一扇子拍掉了他的手勢:又瞎算,算什么算!跟我見風族首領去。 第50章 蒹葭蒼蒼 楚王在軍中設宴, 以蜀州佳肴犒賞將士, 也是對風族降臣的示好安撫。 狄其野是想讓顧烈好好吃飯, 可不是端坐在首席,守著一板一眼的禮節宴請降臣,每道菜都挾不了三筷子。 這根本是事與愿違。 所以狄大將軍心情不是很好, 拿著筷子一臉挑剔地挑挑揀揀,臉拉得比無雙都長。 高山易尋,知己難覓, 最后一個知音也沒了食欲, 精心烹飪蜀州美食的御廚簡直委屈得要哭。 好在也沒什么人不長眼去招惹狄其野,這可是楚王寵將, 誰會想不開去惹他不高興。 一場宴會吃喝完畢,芙冉心中是千頭萬緒, 楚王的要求看似很簡單,一是將風族騎兵打散編入楚軍, 二是風族首領更替需楚王批準蓋印。只要做到這兩點,就準許風族回遷蜀州,并且保準將風族視作大楚百姓, 一視同仁。 然而, 這一手,第一奪了風族首領的兵權,第二控制住了下任風族首領的繼承權。 與大楚對風族首領權力的限制相比,大楚給風族的待遇可謂厚道,光是與大楚百姓平起平坐這一項利好, 就是燕朝時朝廷從未給予的。 芙冉拼著后世罵名爭取到的首領之位,其權力大大不如吾昆,心里不是沒有落差的。但她也清楚,風族作為降臣,并沒有太多討價還價的余地,大楚給出的待遇可以說是厚道,但對她本人而言,就算為了兒子考慮,也要再與大楚磨著多商談幾次,試著討要更多風族首領權力。 狄其野冷眼旁觀,只覺得這滿場食客,沒一個認真欣賞御廚的努力,令人唏噓。他自己也沒什么食欲,趁人不注意提前溜了。 顧烈眼睜睜看著那個自以為沒人注意的狄將軍囂張地提前離席,無奈搖了搖頭。 這脾氣也不知道是誰給慣出來的。 宴會后,顧烈按部就班地處理著政務,眼下風族已降,下一步,必然是滅燕。 吾昆西逃時將馬族騎兵都撤出雍州,如今雍州又恢復了北燕的統治,只要打下這最后三州,天下就盡歸楚顧所有。 然而,在顧烈前世所有的對手中,最難纏的不是早年實力不足時遇到的強敵,也不是后來對上的草莽英雄武瀧,正是北燕。 正所謂人不要臉,天下無敵。 北燕不僅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而且將領們各個沒什么廉恥,你敢攻城,他們敢把百姓綁在城門上,你想和談,他們這邊開談那邊開打,甚至在和談中當場翻臉,能弄死一個算一個。 到后來,他們甚至將老弱婦孺都趕上城墻,楚軍前進一寸,他們就往下扔一個。就算他們無恥,楚軍也落得個不義。 他們非常明白,只要楚顧奪得了天下,他們每一個都必死無疑,所以根本不抱有幻想,死到臨頭,能多享受一日就享受一日,哪怕無恥到底,也要求生。 前世楚軍在攻打北燕三州的過程中吃了許多暗虧,而且也給顧烈后世無情的評語添了不少材料。 狄其野作為最大功臣,就更別提了,被北燕惡心了最多次的就是他。 顧烈皺眉細思,雖能借前世經驗未雨綢繆,但能預防的著實有限。 正在竭思苦想,帳簾一動,冷不丁探進一張馬臉。 無雙歡喜地咴了一聲,跟顧烈打招呼。 主公,狄其野懶洋洋地跟在后面,今夜月色明朗,無雙又對您十分想念,不知可否賞臉,同屬下一起出去遛遛馬? * 秦州的蘆葦蕩與蜀州湖畔偶生幾叢的寥落不同,秦州的蘆葦蕩動輒百千畝,一眼望不到邊,冬日里全都枯黃了,簡直是連天衰草,將晚時下了小雪,此刻枯黃的穗花上都落著白白的一層,白雪與白亮的月光相映照,更顯蕭瑟。 也不知為何要在冷死人的天氣出來遛馬。 無雙孜孜不倦地湊到大棕馬身邊去,一副溫柔繾倦的模樣。 顧烈按了按額頭,揶揄狄其野:你要是想給無雙做媒,把它倆牽一個棚里就是,你我何苦出來挨凍。 狄其野仗著白色的狼毛大氅護身,仿佛也不怕凍了,回道:主公,日日悶在帥帳不好,影響食欲。 顧烈嗤之以鼻。 明月當空,白雪覆蓋的蘆葦蕩浩渺連天,仿佛這天地間只剩下二人騎馬而行。 這讓顧烈莫名想起了前世立楚登基,一步步踏上祭天高臺的那日。 帝王自稱,稱孤稱寡。 他忽聽狄其野好奇地問:蒹葭蒼蒼,白露為霜,就像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