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5)
第7章 楚王孫 敖戈單膝跪于帥帳之中,面上既有慚愧,也有不服。 方才顧烈把敖戈找來,說議事結束也有一會兒了,讓你留著鎮守蜀州,你有眉目沒有??? 敖戈支支吾吾,勉強答出來幾句不出錯的片湯話,別說提綱契領,就連守城最基本的要點都答不對,顧烈聽得恨鐵不成鋼,怒罵糊涂。 敖戈不服。 本來他一個帶兵打仗的將軍,又不是文臣,剛定下來要他守蜀州,沒兩個時辰就問他要眉目,他去哪兒找眉目? 顧烈抬手一支毛筆丟中他額頭,毛筆啪嗒往地上一掉,黑色墨跡在敖戈額上濺開,還狡辯。 敖戈把腦袋耷拉下去不說話。 敖戈,你當我刁難你?顧烈撐出冷笑喝罵,我是怕你把小命丟在蜀州! 這話聽得敖戈心中一驚,抬頭去看顧烈。 顧烈娓娓道來。 姜揚和我說了那么多,你聽不進去,你是頭驢!讓你鎮守蜀州,是保住我大楚西南不失,你以為我是不用你?蜀人脊梁骨有多硬,昨日一場仗你是還沒嘗出來?要是沒狄其野,咱們已經死在這,還談什么大楚! 顧烈一句反問正中敖戈心中隱憂,接著又用咱們對應狄其野,言語間將敖戈當作自己人,而狄其野還是外人。 敖戈聽得順心順耳,看向顧烈的眼神越發熱切,忙叫:主公! 顧烈沒讓他說話,繼續道:你還當我是主公?你一個大將軍,帳下不是沒有幕僚參謀,我下令讓你守蜀,你回去既不動腦又不問計,到我面前答不出話來,還有臉找借口擺委屈? 敖戈訕訕一笑,不敢接話。 蜀州難守,顧烈忽然沉下聲來,可不止是蜀人難馴。 他說半句留了半句,敖戈趕緊一想:風族會攻蜀? 顧烈不說他對,也不說他不對:不論風族想攻雍、秦還是蜀,他都一定會派人在西州蜀州交界頻繁擾邊,你猜為何? 敖戈順著顧烈思路,斟酌再三,才答:因為風族已經占據西州,擾邊對他們來說不費力氣,同時可以迷惑北燕,掩蓋他們真正想攻打的目標。 你漏了一點,萬一蜀州防守不利,他們擾邊找到突破口,就可以立刻集結西州騎兵攻打蜀州。風族來侵,蜀人必然順勢而起,瞬息便是內憂外患之局。敖戈,你覺得你鎮不鎮得??? 顧烈冷靜的補充讓敖戈霎時背了一身冷汗,立時伏拜:主公,末將知錯。 我不是在刁難你了?顧烈笑問。 敖戈滿面通紅,求饒道:主公莫在取笑我,是我錯了。主公是為我好,提點我。 顧烈笑罵:還不滾出去。明日一早,我要看到寫好的鎮蜀策,不準找謀士代筆,你自己寫! 敖戈咚咚咚磕了頭,一溜煙跑了。 敖戈一走,顧烈著人搬來未看的文書密報,事無巨細一道道看過去,日漸西斜,紙上大部分都標了紅批,懶得管的都被他丟進竹筐里,等他看完,自有專人搬去給姜揚。 燕朝自恃正統,背著暴君冤殺楚王的惡名,越發將楚軍視為眼中釘rou中刺,動輒就要發封罪狀來罵顧烈狼子野心,妄圖篡奪天下。這些罪狀言辭激烈,文采斐然,一個臟字兒不用就能罵遍顧烈祖宗十八代,順勢還能把暴君先帝的地給洗了。 這回罪狀是特地用上好的杭綢裝裱送來,活脫脫是努力擺闊的破落戶。顧烈隨手把罪狀往地上一扔,叫人拿去拆了給兵卒補襪子。 用了夜飯,姜揚已將搬過去的文書都看過,晃悠悠扇著羽扇,腋下夾著兩卷他不甚贊同的進了帳子,和顧烈商討到深夜,期間時有密探趕來送信,燈油沒了又添,等到事務議定,已是月上中天。 洗漱罷,近衛退出帳外,只余顧烈一人。 顧烈夜里向來不留人伺候。 年輕的楚王終于能夠休息,將一整個白天的嬉笑怒罵都褪下,剩下面無表情的一張臉。 他走到并不寬大的木床邊,脫下里衣,拿起搭在床尾的干凈里衣換上,他動作極快,叫人看不清征戰多年留下的深淺痕跡。 然而最惹眼的,并不是他在戰場上受的傷。 是刺遍他整個肩胛的火鳳刺青,顏色鮮紅似血,火海中翩然起舞的鳳凰,凝結了顧氏一族冤屈,濃烈得像是時刻在他的背脊上燃燒。 顧烈年少聰慧,懂事得早,他還記得四歲時,燕朝皇帝曾南巡訪楚。 那時皇帝還有著執掌天下的雄心,與楚王一同站在紀南城的城樓上?;实叟呐纳磉呂ㄎㄖZ諾的太子,又指著他們這些顧氏子孫,笑談傳承輔佐,祖父大笑,君臣二人攜手下城樓,佳話傳遍天下。 短短四年天翻地覆。 顧烈的父親是楚王最不受寵的兒子,但這無關緊要,夷九族,跟受寵不受寵沒關系。 楚王家臣拼死搶出兩名顧氏男童,都被刺上了大楚的火鳳紋章,顧烈是其中之一。他們被一名男子帶著開始逃亡,稱其為養父。 另一名男童,顧烈已記不清究竟是自己還是他年長,高燒兩三日沒了。養父對顧烈說,是那名男童身子骨太弱,受不住逃亡顛簸。但顧烈親眼瞧見他的后背因為刺青的緣故潰爛流血,夜里痛得直哭,哭著哭著就沒聲了。 顧烈做了好一陣子噩夢,夢見自己背后都是血。 養父得知,訓斥他膽小如鼠。 好在噩夢沒成真,顧烈的刺青在結痂掉落之后一直好好的,養父說是楚王在天之靈保佑,足證顧烈是大楚的真命傳人。 顧烈學會了不去反駁。 少了一個孩子,原本棄家領命的養父動了心思,偷偷回家帶上妻兒一起逃亡。 不久后,養父兒子和他們落腳村莊的孩子們去鳧水,溺死在河里。養父妻子傷心欲絕,恨上了顧烈,揚言要去報官。 養父喝了一晚上酒,天不亮就去典當了孩童衣物,換了條上好白綢。 顧烈記得那天養父用鮮紅的眼睛盯著自己說:顧烈,你這條命,是所有顧氏族人的血換來的,你背著血債!你只要活著,就只有四個字:亡燕復楚。 顧烈不再做噩夢。 春秋在他八歲那年刻下了鴻溝。 八歲之前,他是顧烈。 八歲之后,他只是背著顧氏血債的楚王孫。 * 回荊州之前的飲宴,是專門為蜀王楊亭所設,楊亭手里的筷子就沒停過,該吃吃,該喝喝,臉皮厚得不是一般人。 蜀州各豪強雖已降楚,還是對這窩囊廢看不上眼,嫌他丟蜀州的面子。 無人搭理他,楊亭樂得清閑,吃得更豪放,連鞋都蹬掉了,放松得宛如在自己家一樣。他丟臉到這個地步,蜀州眾人對燕朝再也沒什么幻想,不再視各位楚將于無物,凝重的氣氛逐漸緩解開來。 顧烈和姜揚對了個眼色,暗暗記下。 狄其野對這種場合無甚興趣,他和姜揚同坐,被姜揚無微不至的照顧著,來找茬的也有姜揚出面應付,于是無聊得埋頭吃菜。 月上柳梢,不論心底如何,堂上已是一片言笑晏晏。 顧烈從自己桌上賞了道辣子兔丁給姜揚,滿滿一盤香氣四溢的兔rou,辣椒都被事先挑去了,姜揚謝過恩,轉身去蜀將案幾坐著說話,走前招呼狄其野先吃。 狄其野毫無防備,好奇嘗了一口,霎時辣得眼睛發紅。他急于喝水,亂中出錯,不慎錯拿了姜揚的杯子,將杯中物一口悶下。 姜揚輕易不喝酒,喝酒只喝荊川土燒,不喝酒的人一口下去,保管你三步倒。 第8章 辭蜀東歸 前世辭蜀飲宴,也是如此暗流涌動。 蜀州豪強有心試試楚王的容人之量,見狄其野年少,是初投楚軍的外人,還長得英俊漂亮,就找過去與他飲酒,言語間故意調笑了兩句,沒想到狄其野當即踢了擺滿酒食的短案,要和他們比武。 雖未料到狄其野性子如此之烈,但這話是正中蜀州豪強下懷,當即三言兩語敲定了要當堂比斗,楚蜀各派三名武士,三局兩勝。 顧烈被話趕話架得不得不答應,沉著臉,正要著姜揚點人,狄其野睥睨眾將,言:我一人足矣。 隨后提刀上場,半點分寸不留,蜀州三名武士被他揍得鼻青臉腫,踢飛數丈,狄其野還白衣翩翩不染塵。 這么放手一打,反倒讓蜀州人覺得狄其野有本事還不做作,當場就改口叫起了狄兄弟,一場爭端最后鬧得其樂融融,算是因禍得福。 次日,姜揚代狄其野去給顧烈賠不是,說狄其野不曾飲過酒,當時其實微醺,不是故意要挑起事端。顧烈慣多疑慮,對這話不置可否,后來聽人說過狄其野跟著姜揚練酒量的軼事,也未多思。 但這一出,當時雖促進了蜀楚和樂,卻在后來給狄其野埋下了禍端。 顧烈登基后,因為天下征戰年久,百廢待新,推行了一些惠民新制,促勵農耕。然而讓利于民,在豪強眼里就是割他們的rou,新制推到蜀州,蜀州作反,被顧烈派兵鎮壓,其中一名曾參與辭蜀飲宴的叛將丟盔棄甲而逃,跑去投靠狄其野。 狄其野身為定國侯,若收留叛將,幫他是不忠;那人滿口叫著兄弟,遇難來投,若出賣他是不義。 其實狄其野和那人不過一面之緣,可不忠不義的大帽扣上來,百口莫辯。最后狄其野沒辦法,把定國侯的衣袍一脫,喚了親兵來把自己和那人一起綁了,去見顧烈,十分無奈地說:陛下,我左右不是人,聽您發落吧。 狄其野死后多年,文人們還為他到底是忠君還是求榮吵得臉紅脖子粗。 所以,狄其野宴堂斗蜀雖是一樁美名,顧烈還是和姜揚一使眼色,定了計。 * 姜揚笑說狄小哥醉了,顧烈就飲下杯中酒,接口笑道:本王在此,兄弟們多少拘束著,不得盡興,本王還是先走一步,諸位千萬不必束手束腳,今夜蜀楚同樂。 不等蜀人推辭挽留,姜揚把要往矮案上趴的狄其野扶起來:正好,主公近衛可順路將狄小哥送回去。 他二人剛走,姜揚嘿嘿一笑,對堂上眾人神神秘秘地道:光喝酒多沒意思。 不論是什么熱鬧,都和已經離開的二人無關。 狄其野走路有些搖晃,但還十分機警,不許顧烈近衛靠近,顧烈見他還能走,也就親自握著他手肘,做個領路的意思。 狄其野悶頭走路,不大高興。 怎么不說話?讓狄其野吃癟一回,顧烈心情還不錯,轉過臉故意逗他。 狄其野呵了一聲,也不看他,視線落在顧烈握著自己肘彎的手,蹦字答:酒后失言。言多必失。失之交臂。臂有四肘。 他不僅會好多成語,還能接龍。 真的突然被逗笑了的時候,那種發自心底的愉快是忍不住的,顧烈體會著這新奇的感覺,低聲笑了很久。 狄其野郁悶了,他腦袋因為頭一回喝酒轉得很慢,但不代表他傻了,他知道顧烈是在笑他,雖然先前說著言多必失,可實在有一分委屈,沒忍住指責道:你拿吃的誑我。 其實等不習慣的辣味過去,狄其野覺得那個辣子兔丁還是很好吃的。然而,卿本佳人,奈何做賊。好好的一道美食,成了顧烈誑他的幫兇。 頓了頓,又實在是好奇:姜揚怎么換的,杯子? 顧烈拉著他往前走:怎么不是你拿錯了? 不可能,盡管醉意未消,狄其野依然非常確信,拽著顧烈停下要說分明,我一眼,就能記住我桌上的擺物,是姜揚換了杯子,我沒發覺,他是如何做到的? 醉酒的人力氣大,顧烈畢竟是楚王,近衛跟著,也不好真的太用力和狄其野拉拉扯扯,只得哄他說邊走邊說,狄其野才肯邁步。 姜揚逢賭必贏,在荊州大營,他們私下亂喊,都叫他骰子將軍。 狄其野腦袋一時沒跟上,不解地看他。 他手快,絕活是出千換子。 狄其野終于回過神來,咬牙罵了聲什么,聽不清。 顧烈回頭看他,狄其野把嘴一抿,眼一瞪,意思是再不會開口了。 被瞪了,顧烈也不生氣,他心想難怪前世姜揚總給狄其野辯解,把狄其野當成自家子侄一樣偏袒。 前世是姜揚照顧初來乍到的狄其野,也許也見識過他不慎出錯的模樣。 前世顧烈除了帥帳初見,再沒法把狄其野當成一個后生小輩,踏上戰場的狄其野完全昭示了他是多么出色的將領,以及多么可能成為一個潛在的威脅。 自古雄主遇良將,既喜且憂。 顧烈也沒再逗他,握著狄其野肘彎,一路把狄其野領回帳子里。 狄其野把靴一踢就抱著刀滾上床,顧烈搖頭,把青龍刀抽出來放在床沿,正準備走,見狄其野閉著眼伸手去摸枕畔,眉頭慢皺,顧烈以為他找刀,把刀柄往他手底下一塞。 狄其野摸到刀柄圓環,似是有些疑惑,但還是松開了眉頭,在圓環上一拍,迷迷糊糊道:明早七點起床。 漆點是何時?他是在同誰說? * 三日后,楚軍拔營東歸。 狄其野無兵無職,騎著無雙一路跟著姜揚,和陸翼混得鐵熟,他才知道陸翼這個蜀將投楚,原來是因為陸翼祖輩是楚人。 但陸翼生在蜀州長在蜀州,為什么認為自己不是蜀人是楚人?他知道這話不能問,存在了心里。 入荊州,楚軍將士越發歸心似箭,被邊境安排的迎鼓敲得心潮澎湃。 終于,顧烈祭祖稱王的傳說之地出現在狄其野眼前。 漳沮以東,云夢子西。 荊楚郢都紀南城。 第9章 棲鳳祭祖 紀南城,楚人魂牽夢繞之地。 《戰國策?楚策》曾記載,楚王游于云夢,結駟千乘,旌旗蔽天。野火之起也若云蜺,兕虎之嗥聲若雷霆,何等威風,何等盛景。 狄其野一路上聽姜揚說荊楚,只覺得他堆砌了許多溢美之詞,等到親至紀南城登高一望,確實是繁華雄偉,震懾人心。 紀南城東臨云夢,枝江繞城,青灰色的高大城樓在旭陽中掠光浮金,城內闊臺高閣,軒亭參差,紫氣東來,云蒸霧繞,不似凡間城池,宛若星宮。 站在城樓向東望去,波光粼粼的云夢澤水面遼闊,水軍大營外百舸相連,巨船無數。那是顧烈一手打造的無敵水師。 紀南城外,百姓們夾道相迎,高呼楚王。 狄其野親見紀南,一眼即知,這里不再是戰國楚王巡獵之地,不再是楚王受封之地,而是深深刻著楚王顧烈印記的紀南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