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3)
雪白光亮的刀身又直又窄,厚實的刀背和鋒利的刀刃構成一個險惡的弧度,刀身上還有滾珠血槽,美到極致,狠到極致。 最特別之處在于這把刀是顧烈設計,為了在騎馬打仗時更好發揮,刀背加厚,足以承載用刀者全力砍伐的力道。而它的刀柄和刀身都長于一般的環首刀,尤其是刀頭拉長的長弧刀刃,足以取走對騎人頭。 方才顧烈掀簾進帳,外頭的日光在指地的刀身上一晃,暈出的彩光似是弧狀光刃往帳內一劃而過,霎時便令人心頭一窒,殺氣逼人。 這是一把注定要蹈鋒飲血的兇器。 青龍刀,顧烈翻手挽了個花,回刀入鞘,把刀放在狄其野手里,借你。 當年顧烈還想改善自己的陸戰風評,打了這柄刀,想著有機會一雪前恥時拿出來用,誰料到他等啊等,等來個用兵如神狄其野,根本不給他留下任何機會。這刀被他掛成了裝飾,在武將間是一大趣談。 狄其野還挺喜歡這刀,后來問顧烈討過,那時顧烈正因為他和風族首領私下見面的傳聞疑心大起,自然不愿給,賞了別的。 到最后,這把兇兵竟然沒怎么上過戰場,可謂是寶刀蒙塵。 俗話說得好,寶刀配英雄。 狄其野抓住刀柄將刀抽出三分,熱烈地打量鋒刃,然后好好收進刀鞘,看回顧烈:借我?主公小氣。 本就不舍的顧烈臉一黑,下巴往鏡臺一點:坐。 狄其野瞬間領會了顧烈的意思,抓著刀往鏡臺前一坐,眼含笑意,老實不客氣地把梳子往身后一遞:有勞。 伸手攏起烏黑細密的長發,顧烈慢慢用梳子梳通,好在狄其野的頭發細滑,被他之前百般折騰,竟然沒打結。 顧烈邊梳邊問:如今天下三分,你可知各是誰主? 狄其野看著銅鏡,仔細斟酌著回答,好似天下皆知的事情他并不十分清楚,又好似知道得太多不愿泄漏天機,生怕自己說快了:退守北方的燕朝,南侵中原的風族,和主公的楚軍。 將布帶繞進烏發中,顧烈仔細解說道:一是燕朝,群雄反燕后,燕朝退守雍、雷、翼三州,為主的是文人皇帝楊平,但三州實質上是被燕朝的四大名閥把控。 二是打云草原的風族,他們去年冬天趁中原亂局南侵,已經占了西州。 三是楚軍,占了荊州、信州,和剛打下的蜀州。 剩下的三州:秦州、中州、青州無主,勢力紛繁,大多都與四大名閥有糾葛往來,故而不可拆分看待。 除了這三方,還有一些小股勢力占山為王,不足為懼。 狄其野不能動腦袋,輕嗯一聲為應,又問:主公下一戰,想打青州? 顧烈手中布帶一緊,狄其野頭皮一痛,嘶一聲,被顧烈教訓了句:忍著。 待得發髻梳成,顧烈才道:世人都以為楚軍會一鼓作氣,北上攻秦州,你為何覺得我想打青州? 狄其野連磕絆都不打,理所當然地應道:風族已經占了西州,秦州北與西州接壤,南與雍州相鄰,打秦州,風族與燕朝都有可能為了自身安危攻楚,那楚軍會陷入雙邊作戰。同時,蜀州雖然已經打下,但人心尚不馴服,一旦楚軍在前方遇困,蜀州人心浮動,有可能后方起火。 說得都對。 顧烈滿意點頭,再問:那為何打青州? 青州背靠荊州和信州,都是楚軍占地,后防無憂,大可放手去打。青州雖與四大名閥糾葛不清,但畢竟已經不屬燕朝控制,四大名閥不能貿然出兵,就算出兵,也可分而破之,不費吹灰之力。 還不費吹灰之力。 實話是實話,未免太狂了些。 顧烈把梳子往鏡臺上一丟,半認真半戲謔地說,你這么說話,是要得罪人的。 狄其野對銅鏡看看,滿意地握著刀站起來,笑得好看,說出來的話卻照樣張狂:人人都有嘴,但不是人人會打仗。 那意思似乎儼然是:得罪就得罪了,有我能打嗎? 顧烈皺眉,語帶規勸:你初來乍到,如此樹敵行事,日后如何自處? 狄其野眼神繞過他的眉頭,歪頭想想,笑起來:人言可畏,但主公英明。我如何會不能自處。 良將折戟,鹿死弓藏,也許只證明,未遇良主。 * 顧烈眼前一暗,仿佛又見多年后那天,突然穿起了一身白衣鐵甲的定國侯。 他總是一副瀟灑懶散的模樣,笑得隨意,明明天縱英才,卻袖手不理朝中事,沒被拘在宮里的時日,就找機會四處去游玩,還動用人力物力往宮里寄路上買的玩意兒,綠豆糕的手作方子,琉璃燈,蒲草編的兔子各種各樣的稀奇古怪,鬧得文官紛紛參他不務正業、魚rou百姓。 幾乎要累死在勤政殿的顧烈對著這些參本,議也不是不議也不是,氣得嘔心,總覺得狄其野是故意的。 那天是未央宮飲宴,狄其野是那副老樣子,往嘴里扔了顆葡萄。 他不知為何穿了一身鐵甲白衣,不是富貴花,是封鞘利刃,瀟灑落拓的模樣把宮女勾得臉紅心跳。 陛下。 顧烈那陣子被他氣狠了,板著臉看他,他卻端起青玉杯對顧烈一笑,似是剛神游天外回來一般突然說起,臣在鄉間野里,聽說砒_霜有個別名,叫人言。 人言可畏啊陛下。 * 顧烈揉揉眉心,也笑了:那我要是不英明,你就隨人去說了,不打算改改? 狄其野察覺顧烈笑得奇怪,但沒處尋思,跟著顧烈往外走,只說:不會的。 他把前半句直接給否了,就是不回答后半句。 這么信我?顧烈一手掀起帳簾,轉頭看他,調侃似的問。 狄其野略一思索,認真答:我效忠的是主公,別人說什么,和我有什么干系。忠臣良將,不就該這樣嗎? 這是在棺材里躺了多少年的迂腐老儒生才說得出來的話。 你從哪兒聽來的? 書上都這么寫。 他居然是認真的,不是在玩笑,于是顧烈幾乎要被他逗笑了:那本書上沒寫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狄其野毫不猶豫地回答:一把刀,若再無用武之地,留著傷人傷己,不如斷了熔了,免得相看兩厭。 相看兩厭。 顧烈呼吸一窒,咬著牙出了帳子。 狄其野莫名其妙地看著顧烈突然大步往前走,好似在趕時間,于是握著刀緊跟著顧烈進了帥帳。 一進去,狄其野就撞上了滿臉欣慰的姜揚。 姜揚才三十三,看二十一歲的狄其野眼神慈祥得像是看兒子一樣,他滿意地看看人,又滿意地看看刀,淳淳叮囑:寶刀配英雄,狄小哥,你可不要辜負主公一片心意。 明了姜揚是一片善意,狄其野笑笑:我一定好好用它。 姜揚連聲說好。 不過,狄其野把一直以來的疑惑問出來,我聽說大楚崇火崇鳳,為什么主公的刀是青龍刀? 姜揚憐愛地看了鄉下孩子一眼,解釋道:主公武庫所藏頗豐,平日里常用的紫霜劍,劍上裝飾有我大楚的火鳳紋章。 鄉野小民畢竟是沒見識,堂堂楚王,怎么可能就一把刀。 狄其野的滿意度霎時就低了半分,原來除了這把有名的青龍刀,他還有很多刀。 姜揚見狄其野有些不得勁,立刻被狄其野對主公的孺慕之情感動了,安慰道:這把刀是主公親自設計,青龍和火鳳一樣,同為瑞獸,古語有言 龍鳳呈祥?恢復好心情的狄其野接口猜道。 姜揚被這四個字震得嘴角一歪,還沒來得及說話,陸翼在他們身后哈哈大笑:狄兄弟,你可真有意思。 顧烈坐在帥位上,手指往扶手上一敲。 眾將各歸各位,默然肅立。 鬧夠了? 眾將有的嬉皮笑臉有的尋常表情,但都不敢再出聲。 鬧夠了來說正事。姜揚,你先來說說。 第5章 鄉野小民 姜揚為人縝密穩妥,又是主公近臣,因此楚軍議事多由他開場。 姜揚說蜀州已定,應當選出良將駐守蜀州,管理蜀州收服民心,其余大部楚軍可班師回荊,讓兵將們稍作休息,再做打算。 正所謂一張一弛,方是成事之道。 楚軍攻蜀打了九個多月,如今勝負已定,啃下這么一大塊硬骨頭,現在說要衣錦還鄉,哪有不愿意的道理,因此姜揚此話一出,便有不少將領點頭相應。 還等著將功贖罪的敖戈急了,姜揚話音剛落,敖戈便對著顧烈拱手道:主公!末將認為還是應當趁勝追擊,北上攻秦州,一舉拿下秦蜀二地,豈不痛快! 將領大多好戰,此言一出,也有附和。 顧烈眉頭微挑,似是有興趣,但沒回話,他看了眼姜揚。 姜揚對敖戈笑道:敖將軍能征慣戰,忠心義膽,但蜀州局勢未穩,將士們也征戰日久,還是應當稍作休息才是。 其實姜揚所言,就是把他開場的話換樣子再說了一遍。 按照姜揚的性格,他這番論調必定是已經與主公商討過,得了主公的首肯,所以他才會重復言辭,隱晦地勸敖戈閉嘴。 假若不是如此,按照姜揚的慣來做法,此刻該是循循善誘,把敖戈真心所想套個底兒掉。 但敖戈昨日在戰場上因一時猶豫延誤戰機,險鑄大錯,此是一;昨夜他帳下雜兵又被姜揚和主公當場抓住給狄其野使絆子,此是二。 其三,敖戈不是楚軍家臣,而是顧烈打信州時收服的敵將,他勇猛有余,機智不足,人不算壞,但心機又不少,他一直擔憂顧烈對他有多少信任。 因此如此種種相加起來,敖戈此刻心內是焦急無比,哪里聽得出姜揚暗地里的提點,緊走兩步到堪輿臺前,指著戰事輿圖急著反駁道:主公坐斷東南,前方三州均為無主之地,咱們攻下秦州,再拿下中州和青州,中原大地全入主公彀中,這天下便是主公天下,什么西風什么北燕,又有何懼之? 那堪輿臺十分寬大,擺在帥帳右側,是以黏土沙土做出的立體地形圖。山川崖谷惟妙惟肖,由專門的堪輿隊實地采數再進行制作,戰前制作,戰后銷毀,是楚軍不外傳之密寶。 此時這張堪輿臺上有一大一小兩面輿圖,大的是戰前所做的蜀州山川,小的是舊有的燕朝十州圖。 眾將隨著走到堪輿臺邊,姜揚以羽扇指出路線,反問:蜀州未穩,倉促攻秦,糧草供給如何解決? 就地征糧,就地征兵,敖戈面上隱隱露出幾分厲色,蜀州已是楚軍囊中物,還怕他們反了不成? 原本閑閑站在一邊旁觀的狄其野忍不住笑出了聲。 眾將側目。 敖戈暴怒:小子爾敢!帥帳之中豈容你放肆! 狄其野也知自己笑出聲來是有些不妥,但一個被蜀兵拼死一搏弄得差點連主公都沒了的將軍,現在大言不慚地說什么怕他們反了不成,著實是太過幽默。 要怪也不能怪自己,得怪說大話的敖戈。 但被眾將行著注目禮,狄其野多少也有那么半點不好意思,畢竟軍帳議事中笑出聲來還是不對的。 他抬眼去看坐在帥位上的顧烈,被顧烈不咸不淡地還了個眼神,心里估量著顧烈沒有生氣,于是本就沒打算客氣的狄其野大大方方地不客氣:敖戈將軍息怒,狄其野只是思及昨日戰況,一時出神,沒有故意取笑將軍的意思。 這不是故意取笑,還有什么是故意取笑。 沒等氣紅了眼的敖戈回話,也沒等姜揚出來打圓場,顧烈聽不出喜怒地開口了:一時出神?你倒是悠閑。說說,你怎么看。 又被遞了梯子。 狄其野頗覺玩味地又看了顧烈一眼,順著顧烈的意思,走到堪輿臺邊,輕松道:回荊州,攻青州。 姜揚接話問:為何攻青州? 狄其野執起竹筆在輿圖上虛虛一劃:背靠荊州信州,后方無憂,青州內部勢力紛雜,與四大名閥牽扯太多,好打。 他這么隨便一劃,恰好就劃在了王謝名閥勢力的分割界,姜揚站得近,青州密探又是姜揚一手安排,因此很多青州情報姜揚都了如指掌,但狄其野一個鄉野小民是如何得知?姜揚這樣想著,面上不顯,心頭是重重一跳,不動聲色地打量狄其野。 敖戈被他散漫的語氣激怒,質問道:你自言鄉野小民,如何知道青州內部與四大名閥牽扯?此人身上矛盾重重,主公,我懷疑他是風族jian細! 狄其野實話實說:勢力牽扯是早上主公講給我聽的。 此話一出,姜揚霎時松了口氣,原來是主公說的,主公對狄小哥當真看重,主公識人善用,大楚之福。 而敖戈則瞪著一雙紅眼睛看著狄其野,一臉難以置信的痛苦,那架勢仿佛是糟糠妻看著逼宮妾,把狄其野雷得背后一寒,執著竹筆,指著輿圖不耐煩道:我若是風族將領,你還指望能打下秦州?有岷江相隔、蕭山為障,你沒打進歸城,我已經從西州長驅直入,整兵相待。 敖戈被激起了戰意,也拿起一支竹筆,氣道:我為何要正面攻歸城,我大可從洋城渡岷水,繞過蕭山,直取蕤城,再攻歸城。 狄其野大大搖頭,好笑道:我從西州攻秦州,本就占了地利,你竟然還繞蕭山走遠路攻蕤城,等你打下歸城,恐怕大半個秦州都已經是我囊中物,何況不論你怎么繞遠路都不得不渡岷江,西州與蜀州縱深接壤,我大可派兵斷你的糧。 我攻一城,你就能打下大半秦州,鄉野小民紙上談兵,你好大的口氣!敖戈不屑道。 狄其野奇怪地看他一眼:你帶著兩萬大軍,眼看著主公被圍,束手無策。我一人單騎,借你的兵反敗為勝,破蜀大捷。我為什么不能對自己有信心。 敖戈登時漲紅了臉。 再說了,我何必埋頭攻城,狄其野說得興起,對著堪輿圖滔滔不絕,風族是外族,但燕朝和四大名閥恨楚比恨風族更甚,我可以一邊攻秦州,一邊派人與四大名閥相談,邀他們共打楚軍,同時支持蜀人反楚,到時候你內憂外患,必然被拖在秦蜀戰場,消耗勢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