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味仙 第70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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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衡伸手指向對岸的謝靈殊,“晏如你看看他,他還是他嗎?” 曾經的天之驕子,這四海九霄無人不知的真龍血脈,先帝君最疼愛的小兒子,少年時修行便已達多數神仙同年不可達之境,如今卻被伏靈印所困,枷鎖加身,還要被罰去荒野渡那種暗無天日的地方…… 陸衡少年時便與謝靈殊、晏如一同修行,即便后來他拜入昆侖神君門下,卻也總未忘三人少年之交。 如今見謝靈殊走到這一步,他如何不著急,如何不難受? “他若肯認錯,那還是他嗎?”晏如卻反問他。 對面的人已經被天兵簇擁著走來,鐵索擦著地面的聲音越發近了,晏如與陸衡同時抬首,看向朝他們走來的謝靈殊。 晏如并未表現出什么悲切的神色,反而對他微微一笑,說,“靈殊,去那兒,你高興嗎?” 謝靈殊眉眼間仍是那樣清淡的笑意,他輕輕頷首,而凜風吹著他鬢邊的淺發微拂,他全然不似那日瘋了一般的模樣,此刻的他平靜得不像話。 或見陸衡抿著嘴唇不說話,謝靈殊才想抬手碰他的肩,卻發覺手腕沉重的鐐銬,他索性懶得抬手,只是笑,“陸衡,你可是在心里罵過我?” 陸衡有點繃不住,側過臉,“你這個瘋子?!?/br> 謝靈殊聽了,竟又輕笑一聲。 他這一笑,仿佛又回到從前還曾天真的年紀,那時,他還沒有去人間找到那個賣酒的小姑娘辛嬋。 那時,他還沒有成為九重天諸神眼中的瘋子。 他收斂笑容,看著這兩位舊友,“珍重?!?/br> 晏如和陸衡眼睜睜地看著他被人簇擁著往前去,凜冽的風吹散幾層浮云,也吹得天河畔滿枝雪白的瓊花瓣簌簌散落,卷入風中。 “陸衡,不要為他難過?!?/br> 晏如看著謝靈殊的背影,說,“他待在九重天才是真正的折磨,而荒野渡卻不一樣?!?/br> “荒野渡在漠北,沙逢春也在漠北?!?/br> 至少沙逢春里,還有他與辛嬋的過去。 “帝君,真的要讓靈殊神君去荒野渡服罪嗎?”彼時遠在另一端云闕之上,靜默注視著那身戴鐐銬的男人走遠的白胡子老仙翁忍不住問了一聲。 立在玉欄畔的年輕帝君寬袖下的手早已緊緊地攥著,他看著自己親弟的背影逐漸模糊,直到再也聽不見那刺耳的鐐銬聲,他才閉了閉眼,“他不肯認錯,我又豈能朝令夕改?” 可是, 他再睜眼,明明已經看不到謝靈殊的身影,可他腦海里不知怎的,竟滿是那日謝靈殊化出龍身,掙脫鎖鏈,震碎神殿的一幕幕。 他也曾見過謝靈殊那般絕望無助的模樣,是在人間,是他命天將第一回 用天誅雷劫絞殺辛嬋的那日。 “留鶴,他到底為何如此???” 謝扶玉眼眶有幾分泛酸,他偏頭看向身側的老仙翁,“你說他為何就是不知道悔改?” 留鶴摸著花白的胡須沉默半晌,也只能搖頭。 “臣……不知?!?/br> 九重天新啟了一座坍星神殿,但殿中卻再無那位靈殊神君。 三五年的時間,天上人間一片祥和,攬翠峰下的長淵猶如死境,再無一點聲響,也沒有任何魔氣浮動。 “辛嬋jiejie,你在底下一定很冷,很餓罷?”攬翠峰上,聶青遙穿著一身朱砂紅的道袍跪坐在懸崖邊,往下望那被煙云遮擋的長淵,“我這次來,給你帶了很多好吃的?!?/br> “我說你不喜歡吃蘋果,可是臭稻草他非要帶,我怎么說他也不聽?!彼沉艘谎墼诤竺婷钪鴱氖澈欣锬脰|西出來的林豐,悄悄抱怨。 “你小心點,不要掉下去了?!绷重S抽空抬頭看她,見她探頭往下望,便伸手拉了她一下。 “掉下去就掉下去,跟辛嬋jiejie死在一塊兒也沒什么不好?!甭櫱噙b抽回衣袖,嘴里說著,眼眶又紅了。 石頭上仍染著幾分未被徹底洗去的斑駁血痕,她或是又想起那個滿是血腥氣的夜晚,她就站在這崖上,眼睜睜地看著辛嬋落下去,再也沒上來。 林豐沒再說話,默默地擺好香爐,點燃幾炷香,同聶青遙一起彎腰作揖。 燒紅的香頭有縷縷的煙散出去,融入長淵底下的煙霧里,聶青遙怔怔地盯著那煙看了會兒,卻聽身后有些響動。 聶青遙迅速將林豐拉到自己身后,她警惕地看著那一行人。 “我們……來看看她?!?/br> 趙毓錦最先開口,他的聲音有些干澀。 “堂堂業靈宗宗主,來祭拜她?”聶青遙笑了一聲。 業靈宗的老宗主前兩年病重離世,少君趙景顏瘋癲不治,業靈宗歷經幾番奪位爭斗,到今年才被這位老宗主的義子趙毓錦平定了風波,名正言順接替宗主之位。 “你不也做了丹砂觀的觀主?”幻蟾宮的少宮主姜宜春向來是不肯受氣的主兒,“我從未想過與她為敵,無論過去或是現在,我仍當她是朋友,又如何不能來祭拜她?” “一月前,我已將觀主之位傳于師姐瑞玉,如今我已與宗門無關?!甭櫱噙b站直身體,仍將林豐擋在身后,她一雙妙目掃過幾人,最終停在那坐在輪椅上,一言不發的年輕女子身上,“眾口鑠金,你們敢說之前就沒有懷疑過他?即便你們沒有,那她呢?她來這里做什么?” 淡光乍現,她手中多了一柄劍,那劍鋒直指輪椅上的女子,“朋友?她也配做辛嬋jiejie的朋友?” 幾人沉默,不由將目光望向輪椅上的女子。 她的臉色因聶青遙這么幾句話倏忽變得更為蒼白了些,大約也是想起來那個烏云籠罩,雷電交織的夜,想起她用一柄劍刺入了辛嬋的腰腹。 想起那懸在她上方,卻遲遲未能落下的劍鋒,她也分不清是血液還是雨水順著那劍鋒滴落下來……她卻記得辛嬋的那張臉。 “青遙,我們走罷?!?/br> 林豐伸手拽了一下聶青遙的衣袖,輕聲說。 “憑什么走?”聶青遙回頭看他。 宗門,仍有宗門的傲慢,他們不肯承認自己錯了,不肯正視當日攬翠峰一戰,非是他們之功,也非是九重天諸神之功,而是辛嬋自己……不甘為欲望之俘虜,不愿做魔窟之惡首。 聶青遙心頭萬般的煎熬,皆因人間宗門與天上諸神的沉默自欺。 這天上人間的公道,到底何時眷顧過辛嬋? 沒有。 從沒有。 “青遙,辛jiejie已經死了?!?/br> 林豐的聲音落在她的耳側,山上的風也吹著她的臉頰,他的聲音放大了些: “她要祭拜,就讓她祭拜?!?/br> 林豐牽起聶青遙的手,輕瞥一眼那輪椅上的年輕女子,“可有些虧欠,并非是遲來的悔恨,愧疚,便能一筆勾銷的?!?/br> 林豐拉著聶青遙走過他們一行人身側,而他的話卻如利刃一般刺進那女子的心頭,她握著扶手的指節有些泛白。 “師姐……”任君堯百感交集,有些擔心地看著程非蘊。 而她卻愣愣地望著那懸崖近處,望著那香頭散出去的幾縷煙,她失了神,像是在想象那日落下長淵,再未歸來的紅衣身影。 “倒不如……” 她的眼淚忽然無休止,手緊緊地攥住衣襟,她喃喃的聲音好像要被揉碎進風里,“倒不如那日你殺了我……” 作者有話說: 第60章 兩色云光 [v] 天光還未破開層云,正清山上霧蒙蒙一片。 有人身披斗篷,衣袂拂開石徑兩旁枝葉間的露水,他步履匆匆,上了主峰后殿。 窗上映出快要燃盡的燭火,還有一道紋絲未動的身影。 他步履稍頓,片刻后復而抬步走上階梯,推開雕花木門。 “師兄?!?/br> 那人坐在蒲團上,只聽見推門聲,也未回頭,便先喚了一聲。 “少陵,眼下入了冬,你如今身子又不好,自己該多珍重些,何苦在我這里枯坐?”程硯亭將沾了露水的斗篷放到屏風上,隨即伸手,一道流光竄入風爐內,升起一團火。 “師兄,你我之間,何必揣著明白裝糊涂?你這一夜,是去攬翠峰了罷?!鄙倭昕人詭茁?,看著程硯亭在他對面坐下來。 程硯亭用竹片揀了茶葉拂入風爐上的茶壺里,聞言卻只是笑了笑,并未答話。 “師兄,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少陵迫不及待,“是不是那底下的人,也許還能……” “少陵?!?/br> 程硯亭打斷他,他將茶罐放到一旁,才抬眼看向坐在對面的師弟,他也只比少陵大上三歲,但如今來看,少陵卻更顯老態,此番一病,人就老得更快了。 他嘆了口氣,“我能知道些什么呢?” “在大漠,” 少陵定定地看著他,“是你透了消息給九重天,致使公子被抓回去?!?/br> 程硯亭擺弄茶盞的動作一頓,卻沒有說話。 “你我師兄弟多年,我如何不知道你的為人?當日在攬翠峰上,你分明并不想置辛嬋于死地……那陣法旁人看不出來,我還看不出來么?” 少陵咳得厲害,接過程硯亭遞來的茶水卻遲遲沒喝,只是半睜一雙眼,看著外頭已將層云染出些金邊兒的晨光,“師兄,我時日無多了,只這一樁心事,須你解惑,我方能安心?!?/br> “少陵……”程硯亭心內百味雜陳,他想說些安撫的話,“你何必如此悲觀,我說過,會幫你想辦法?!?/br> “若非謝公子,不……該是靈殊神君,若非是他,我早該身死,又何來入正清山修行的機會?”少陵搖頭,笑著說,“師兄,神君已然替我續了足夠多的壽命,我不該再貪圖更多,即便我還能多活些時候又如何?我的修為已再無精進的可能?!?/br> 昔年謝靈殊救了他一命,他才得入正清山修行,更多活了這許多年,只是當年的救命之恩,他至今未報。 這才是他耿耿于懷,為之遺憾的。 程硯亭沉默許久,他這般清風傲骨,向來精神矍鑠的正清山掌門,此刻竟少有地顯露出幾分疲態。 “少陵,魔靈陰差陽錯寄生于辛嬋體內,這本不是辛嬋的錯,魔靈借她的手屠戮人間,這也不該是她的錯,” 程硯亭飲了一口茶,又繼續道,“魔靈的過錯,不能強加于她,然而無論是九重天還是我們宗門,都沒有辦法將她與魔靈生生剝離,既然不能剝離,那么神為了蒼生,便只能選擇犧牲她一人?!?/br> “靈殊神君幾番下界皆是為她,數千年來他皆是想為她謀求一條生路,可這是辛嬋自己的劫難,任何人都救不了她,只有她自己?!?/br> 程硯亭垂眼,“靈殊神君在她身邊教給她的已經足夠多,有些事,她只能自己去面對,去經歷?!?/br> “師兄,可是她死了?!?/br> 少陵或是想起謝靈殊這數千年來踽踽獨行皆為一人的執著,他眼眶變得有些濕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