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開院秀元略略沉吟：客人遠來。

    還請到和室去吧。

    黑川已經想到那人的身份，除了虛以外不作他想，兩人一起走到和室，虛已經無所顧忌的坐好，身前是擺放著茶水的小桌。

    他抬起頭，紅色的眼睛看過來，先是看過花開院秀元，接著又看見黑川，他握著茶杯的手頓了一下，眼睛里明明白白的寫你怎么混進去的？

    第77章 竹取物語

    花開院秀元是一個通明透徹的人, 如果是旁人聽到要見家史, 大概會勃然大怒然后將他們兩個趕出去, 畢竟家史中記載許多不能為外人道的事情。

    他略略一沉吟, 思索片刻說：稍等。

    起身前往內室, 一會兒帶來手肘高的黃封面古籍，他講這些東西放在桌子上，全都在此。

    隨即又說, 但我想諸位要找的東西, 一定不在里面，盡管是家史，也不過是為前人避諱的故事話本而已。

    像我等陰陽師家族，秘密皆由口傳。

    黑川問：若是斷代了呢？

    花開院秀元微微一笑，確實有這種情況，后人也加以做了改進。

    至于是什么改進，花開院秀元并沒有說明。

    他伸開扇子：所以您若是想知道什么，還請盡管吩咐, 在下雖然不是心智堅硬如鐵之人，但是為人保守秘密也不在話下。

    蘆屋道滿。

    我們要知道蘆屋道滿和蓬萊島的事情。

    那可是花開院家不傳之秘了。

    花開院秀元難得的遲疑，他的扇子尖在疊席上稍微一劃。

    虛已經不耐煩, 看得出來他很想在這里施展牢獄里的手段。

    這樣嗎？

    黑川突然說出口：那我們交換秘密吧, 我是不死人，無論受到什么傷害也不會死亡，在探尋自己身世的途中得知了花開院和蓬萊島，想必其中一定有什么聯系。

    這種秘密可以嗎？

    可以。

    花開院秀元抬起頭：平安時代的傳說里面, 蘆屋道滿和安倍晴明斗法失敗，又因為涉入政治而被貶謫到播磨。

    但并非如此。

    實際上他乘船出海，前往泱泱盛世的唐朝尋找長生之術。

    他合上扇子一拍手掌，這些事情并非蘆屋道滿本人親口述說，而是和他一起生活的人的回憶敘述，蘆屋道滿離開播磨以后，誰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某一年突然重新出現在播磨，手里拿著一塊rou。

    如果您聽過八百比丘尼的傳說，想必會對接下來的事情熟悉幾分，蘆屋道滿聲稱自己手中的rou是人魚rou，食之可長生不老。

    在長生的貪欲下有不少人愿意服用，不過可惜的是，全部死亡。

    只有一個人幸存，是他唯一的女兒，這位女子的姓名叫已經不得而知，只聽說這個少女在饑餓難耐的情況下，未經父親允許，擅自揭開了盛放人魚rou的壇子。

    在其它人都變成怪物的情況下，只有她活了下來。

    隨后蘆屋道滿就帶著他的女兒前往平安京，聽說是要證實什么。

    不久后他重新乘船出海，據說還帶著一干惡貫滿盈的囚犯。

    原本以為就此消失不見，沒想到幾年后再次出現，這一次他和某位皇族交談，獲得了他們手中的至寶。

    花開院秀元抬頭看向他們：就是你們所說詢問的蓬萊玉枝。

    你們既然詢問蓬萊島的事情。

    想必已經知道后面的故事了吧。

    又過幾年，蘆屋道滿再次回到播磨，不過那時他沒有以往的意氣風發，好像和誰爭斗過一番，他沒有說什么，只是詢問了女兒在何處，接著就離開了這里。

    臨別的時候，見到已經繁衍生息的播磨流陰陽師，便給這個家族起名叫花開院，意味花開不敗。

    平安時代的花開院家族和其它陰陽師并無特殊之處，都是依憑法術咒語，向神借取力量，不知道您還記得蘆屋道滿的女兒嗎？

    她從平安京回來，隨身攜帶了蘆屋道滿給她的遺贈并將其轉贈給花開院家族，在多番研究之下花開院才重新研習其它類型法術。

    這位女子在播磨待了二十年，容顏不變，某一天什么也沒說，獨自離開了播磨，不知道去往什么地方。

    蓬萊玉枝是如何出現的。

    聽見黑川問這句話，花開院秀元的面孔上十分難言，你也聽說竹取物語吧。

    輝夜姬化身為人，向五個人索求五件寶物的事情。

    不過事實并非如此。

    竹取物語是誕生在六百年前的故事，恐怕是后人編纂總結而成，但蘆屋道滿的手冊中寫，一百年前，不知何處而來的神器降落在大地，被皇族和豪門所收集。

    那時莊園主對于自己的土地有絕對的統治權，在莊園里面勞作的農民弄到寶物之后，殷切的上交給領頭，一層層傳遞上去，終于到了莊園主的手里。

    因為皇族占有大片土地，蓬萊玉枝和石缽落入皇族手中。

    那時還沒有安倍家族，只有安倍家族的前身大伴氏，大伴氏自大和建立以來就常伴國王左右，同樣為領地廣闊的豪族，

    因此獲得了火鼠裘。

    至于物語里面提到了子安貝和龍頭玉，倒不知道在何處，應該是作者從哪里聽到的傳聞，編纂了進去。

    至于這三件寶物后來的去處

    蓬萊玉枝落入皇族某一皇子手中，后來被蘆屋道滿取走。

    佛前的石缽隨著另一位皇子遁入空門而進入西大寺，后來又隨著西大寺的別當一起前往興福寺，而后在織田信長火燒比叡山的那一晚上離奇失蹤。

    至于火鼠裘。

    隨著大伴氏改名，進入了安倍家族手中，安倍一脈搖身一變成為陰陽師，在一次研究新秘法的過程中，同樣神秘消失了。

    那遺贈里面有不死藥的事情嗎？

    黑川詢問道。

    有。

    花開院秀元點頭，他笑了笑，還在竹取物語里面。

    輝夜姬拒絕了五個想要求娶她的男子之后，名聲被天皇聽到，認為這個女子太過傲慢，于是便親自前往，卻為輝夜姬的美貌所顛倒，想要求娶她，并書信往來。

    書里說兩人漸生情誼，皇帝想要求娶的心越發急切，不過輝夜姬卻每夜對月流淚，說自己即將回到天上。

    天皇聽聞這個消息之后，一時怒火上心，率領兵將前往輝夜姬住處，擊殺任何想要帶走輝夜姬的人，沒想到夜晚月光大盛，天兵天將踏月而來，一定要將輝夜姬帶走。

    皇帝挽留不住，輝夜姬向天兵祈求，留下一壺不死藥贈與皇帝。?

    之后。

    花開院秀元眼神微沉：便是天皇詢問何處的山峰最接近天呢，臣子回答說是駿和的不死山。

    天皇日日焚燒，以求見輝夜姬。

    當初焚燒不死藥以求長生的事情是一件秘聞，沒想到卻被光明正大的寫在書中，以至于現在的人只將其當成物語看待。

    不過和神器的來歷一樣，不死藥也并非輝夜姬贈與，而是來自天照大神。

    這件事情里面沒有那么多浪漫故事。而是純粹的神佛之爭。

    一千一百年前敏達大王和用明大王時，佛教傳入大和，一千百年前圣德太子極力推崇佛教，將其傳向四野，九百年前天武天皇傳揚《金光明經》，八百前年圣武天皇，傳佛教，建寺院，佛法之宏盛，天下莫有不聞。

    而神道教。

    只在八百年前，修訂《古事記》和《日本書紀》。

    宣揚天皇為天照大神子孫。

    神佛之爭自古激烈，盡管祭祀天照大神的伊勢神宮頻頻對抗，但還是有不少天皇退位后進入寺院，接受佛號。

    直到后來，天照大神降下不死藥予天皇，讓其維系千萬世之不敗統治。

    誰也沒想到的是，這不死藥是讓人暴斃的毒藥，非仙人不能承受，可能這就是神物的威嚴吧。因此天皇才將其供奉于不死山，日日焚燒藥氣。

    而蘆屋道滿，據說也是受某一位權貴囑托，這才著手開始研制將不死藥氣弱化的辦法。

    為什么天照大神要給天皇不死藥呢我是說，神是神，人是人，兩者本不該想干，不是嗎？

    黑川疑問。

    誰知道呢。

    花開院秀元笑了笑，可能這就是神的想法吧。

    兩人辭別花開院秀元之后朝外面走，黑川原本以為路上會有琳瑯滿面的小吃屋，或者三色團子之類的常出現在動漫里面的食物，或許是因為關原合戰還沒有打完，物資不豐富的緣故，還是少有販賣食物的店鋪。

    他原本還想買一個給虛，現在看來只能空口安慰了，知道了事情由來之后，還沒有解開心扉嗎？

    我的心結從來不在于自己，阿芒。

    那是什么？

    我的心結是一個一個謎團堆起來的深淵。

    虛掙扎著想說什么，但他最后還是咽下一口氣，我不知道，阿芒。

    但是我想，若我是神，絕對不會將不死藥贈給人類。

    因為怨恨嘛，黑川知道虛在那些出走的日子里面遭受太多死亡、殺戮、背叛、厭棄和絕望。

    所以他才會說出什么都沒有這種話，并在得知自己身世以后對人類產生了微妙的排斥。

    黑川突然笑了出來。

    虛看他笑，沉聲：你在笑什么。

    他在天照院當了好多年首領，已經習慣和死亡為伴，說話起來也特別有威勢。

    我嗎？我在想，一個東西有兩只胳膊，兩條腿，黃色的皮膚黑色的頭發，還有圓溜溜的眼珠想必這個東西就是人類吧。

    所以我說，雖然被殺不會死，但本真的身份，即是被人類覬覦的不死藥，也是完完全全的人類。

    這兩者沒有什么好沖突的。

    這個世界上有好人，有壞人，有昨天好今天壞的人，用善惡兩分法去看待人類，只會質疑自己的存在。

    所以呢，你以后多多接觸，多多交往，和他們說話，見面，出行這樣以后

    會如何？

    被人類感化嗎？

    啊，這個嘛，說不定呢，總該多試試嘛。

    你以后會遇見更好的人，遇見更好的事，然后呢

    大概是今天的陽光太美了些，黑川不自覺就說出許多話，然后呢，可能什么也不會發生，不過你在趕往下一段路程的時候不經意間看到天空，會發出無由來的感嘆，天空真美啊。

    第78章 大阪城

    此時的江戶還只是一個傍水而建的小地方, 最中心的江戶城已經修建好, 城下町里面的商業街道也紛紛出租。

    德川家還從駿和調來了工匠和歡場女子, 將她們安置在規劃地區, 和后世位于淺草地帶的吉原不一樣, 他們在江戶城稍稍靠下，大概是中央區一帶的地方。

    這個未來寸土寸金的場地現在也不過是一片濕漉漉的泥沼地而已，到處是齊腰高的芒草和菖蒲。

    黑川目送虛穿著僧人的衣服, 悄無聲息的化入人群中, 虛要回到大阪城繼續做他的密探任務。

    黑川則習慣性的留在了江戶。

    他偽裝成云游僧人的身份在江戶各處展現戲法，閑來無事的時候也會當一下唱門師，敲著石缽走上街道，唱一些佛門的調子。

    賺來的錢竟然也不比戲法師少。

    不少人看他戲法精妙，總以為他是有大法力的人，于是三番兩次請他上門，在黑川不知道的時候，竟然也傳出了火法師的名頭。

    總是出現在后院宅邸, 參與的又是妖精鬼魅的事情，一來二去經常能遇見熟人花開院秀元，他們閑來無事的時候會談論幾句, 花開院對他的秘密抱有最普遍的疑惑就好像人人都會疑惑太陽為什么會升起一樣。

    在下雖然修習花開不敗的長生之術, 但是像這樣能夠長生不死的人，除了蓬萊島上的那幾位，您還是第一個。

    長生不死嗎黑川沉吟一會兒，單手指天：天上的那八百萬諸位, 應該也歸屬長生不死行列吧。

    這么說確實如此。

    下一次見面的時候黑川的腰間別上了煙斗，很普通的棕色木料，好像是從邊邊角角上拆下來的俗物一樣，花開院秀元看見這東西，非常疑惑：您也喜歡上煙斗了嗎？

    黑川把煙斗展示出來：很有趣的東西。

    他和其它煙民一樣右手托著煙斗，然后指尖冒氣一縷幽藍色的火焰，煙斗被加熱，冒出蒸騰的熱氣，他深吸一口，又悄然呼出煙氣。

    絲絲縷縷的白煙在空中蔓延。

    如迷霧一樣遮擋住他的面孔。

    那到白煙挪移姿態，輕柔的變成一匹駿馬在屋子里面跳來跳去，好像煙氣的精靈一樣。

    又一個戲法。

    黑川說。

    上一次和虛一起在林間趕路的時候，黑川遇見了釣瓶火，機緣巧合的學會了火焰cao縱之術，并以此為根基制造出了可稱為神奇的戲法。

    這種虛實相映的障眼法的依托下，黑川閑來無聊用釣瓶火焚燒煙斗，竟然也有了另一種有趣的法術。

    這一次他變了駿馬，下一次和花開院秀元相會的時候，呼出一口煙氣，竟然化出蓬萊仙境高大的灶神在里面搖搖晃晃的走動，那些形貌惹人喜愛的仙人佇立在山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