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爐香 第120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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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請你結合實際?!鼻睾毯笸?,雙足仿佛灌了鉛,她使勁騰挪一步,小腿勾到一條線,無意中拽得女尸的骷髏頭往旁偏側了一下,露出后腦勺枕著的一塊外方內圓的玉器。 “怎么會這樣?”唐起移到秦禾身邊,難以置信的看著突然爆發的一幕。 坑中的符文開始浮動,正壓制著不斷亂溢的詛咒,南斗抓了張黃符驅退身上的殄文,掙扎著站起來,行動相當艱難:“咱們這是捅了馬蜂窩了,秦老板,你還在坑里待著干什么,趕緊出來?!?/br> 秦禾彎腰,去撈那件內圓外方的玉器:“這是什么?” 拎在手里相當沉,觸感像塊冰坨子,仔細看,四角琢刻神人獸面,云雷紋。 唐起說:“看形制,仿地形,而地為方,這應該是玉琮吧?!?/br> 南斗見所未見:“什么玉琮?”這玩意兒墊在女尸的腦袋底下,他覺得,“應該就是個玉枕?” 唐起面無表情的看了南斗一眼,沒別的意味,他解釋道:“玉琮是一種古人用于祭地的禮器,《周禮》中有記載過,‘以蒼璧禮天,以黃琮禮地’?!?/br> 是以玉璧祭天,玉琮祭地的禮制。 當然,這也被巫師用做鎮墓壓邪的法器。 “祭地?”秦禾的腦中隱約抓住了什么,“這里供奉的是皇地祇?!彼叵胗洃浿辛阈俏⑷醯囊粭l線索,轉向唐起問,“小唐總,你還記不記得,咱們之前在爛尾樓發現龔倩月的尸體,用來做燭芯的那道符的符頭上,寫著‘社神’,也就是土地神?!?/br> 唐起仿佛與她心有所感,抽絲剝繭的將后續聯系起來:“第二次我們在密云碑樓,你在那具倒扣的槐木棺上同樣看到一個符文,符頭寫‘地祈’?!?/br> “第三次,就是在龍脊尸瘞,”秦禾接著梳理,“我們發現了方丘,也就是祭祀地祇之壇?!?/br> 唐起說:“還有祭壇側邊的瘞坎,也是用以祭地埋牲灌血的坑xue?!?/br> 只不過那里頭埋的卻是數萬疫鬼的骨殖,是絕疫之祭那把燎原之火焚燒不盡的余骨。 所以那數萬人全都成了祭地的祭品? 南斗沒有全程參與,似懂非懂:“你們什么意思?” 未等眾人反應過來,坑中女尸倏忽間怨氣沖天,驟然沖破桎梏,黑濤巨浪般一瀉千里,巨大的沖擊力將三人推出了洞室…… 粘稠的殄文鋪天蓋地,攜著潑天的怨憤,縛住每一根招魂幡,幾乎要拔竿而起。 招魂幡開始震顫…… 整個浮池山都在被殄文侵蝕…… 狂風怒號,秦禾極目遠眺,仿佛置身濃煙火海,感受著油煎火烤的酷刑,她找不到南斗和唐起的方位,入目皆是怨煞,只能大吼:“詛咒怎么控制……” “我不……”最后半句被風嘯吞沒,頭頂是一個遮天罩山的風渦。 秦禾大喊:“你不是鬼師嗎?!” “這他媽……”南斗聲嘶力竭,死死抱住一根招魂幡,穩住身形,“……太多了!我們祖傳的銅鏡做成了浮池神像的眼睛,那寶貝就是用來鎮住死人詛咒的,剛才不是被你搗毀了嗎!” 秦禾透心涼。 “??!”南斗慘叫,本身就是個二級傷殘,這時候又被一陣蹂/躪,“我他媽快要殘了!秦老板……干??!” 秦禾簡直想罵人,我干你妹啊。 纏在身上的黑氣越發guntang,她剛拽住一柄招魂幡,臉色陡然一變,因為這手感不對,她轉過頭,竟與一張七竅流血的僵尸臉看了個對眼兒。 且聽近處又一聲慘嚎,南斗此刻驚悚的發現自己居然緊緊抱著一個無頭人,盯著眼前碗口大的脖頸,差點撅過去。 潑天的咒怨讓無以計數的招魂幡顯出死魂——殄文催萬鬼。 秦禾驚震之余,忽聞破空中一聲渾厚的琴音,直蕩山河。 貞觀一襲白袍,奏一曲葬魂,撕開黑瘴,自太虛幻境中緩步而來。他直視前方,目光越過秦禾,好似站在兩個時空交錯外的人,僅僅看著那個被詛咒纏得沒了人形的徒弟,冷聲說:“害人害己?!?/br> 裹著殄文的黑煞已經遍及整座浮池山,蠶食飛禽,再滲入地下,綠葉萎縮凋敝,草木盡枯。 他費盡畢生心血,未能讓招魂幡中的死魂安息,這一場恩怨波及,卻又要令他們化煞化厲。 這一瞬間,豎起的招魂幡被殄文催動,化作千軍萬馬,鋪陳在浮池山巔,全部將憎惡轉向他,蓄勢待發。 貞觀滿目悲涼,他已經看不清向盈的模樣,她整個人被殄文吞噬,只有被黑煞撐起的衣袍下,還是個人的形態。 她說:“我當然知道,師父不會救我,您一定,會殺死我的?!?/br> 她說得傷心欲絕。 貞觀沉聲道:“我親自送你?!?/br> 聞言,向盈仰天笑起來。 笑聲回蕩在上空,被風漩放大,盤旋四周,仿佛整個天地都在她的笑聲中失控,然后擲地有聲,聲聲鏗鏘,壯烈道:“好啊,來吧?!?/br> 云涌飆發,千軍萬馬陡然暴起,怒吼著,漫天匝地般俯沖向貞觀。 萬鬼怒動,天下大驚。 山巔風霾大作,亂石崩云,吹得貞觀白袍鼓脹翻飛,而他安如磐石,挺立于天地之間,身姿如鶴,傲骨如松。 面前是一方浮池,貞觀撫琴弦,池中波濤翻涌,激流如浩浩江海,倒峽瀉河。 琴弦拉到極至,驟然崩斷,指尖血濺入池,池如明鏡,衍生出千絲萬縷根琴弦來,絞住了猛撲而來的萬鬼。 萬鬼凄厲。 向盈輕聲道:“照盆殺?!?/br> 貞觀控弦數萬,牽制萬萬陰靈。 ——這才是真正的照盆殺。 靜可鎮,動可殺。 不愧是,貞觀老祖。 這一瞬,秦禾對他肅然起敬,同時跟著他的節奏,現學現賣,手中同樣控弦數萬。 相隔一千多年,沒想到今時今日還能被老祖親自授業。 南斗扭著腰,翹著臀,擺出一個相當怪異擰巴的站姿,直接看神了,靈魂都差點出竅,眼睜睜目睹秦禾用僅有的一根琴弦發了個大招,變魔術似的變出來千絲萬縷,抵擋住突然暴戾的萬千厲鬼。 江翻海沸,云陣奔涌。 貞觀蒼白的五指收攏,骨節勁瘦,撥弦滌靈,律蕩百里,雄渾而厚重。他自乘風起,絕云霓,負蒼天,足亂浮云,如翱翔杳冥之上。 向盈跪倒在地,盯著那抹翻飛的白衣,朝他伸出手,無望的想要握一下,可這雙手沾滿罪孽,只能握住一片虛空。 她突然想起那一年,記不清是哪一年了,那時候他還不是她師父,她叫他貞觀,對他說,“你帶我走吧?!?/br> 走到如今—— 怎么就走到了如今—— “師父?!彼⒅莻€人,輕喃一聲。 貞觀手cao弦絲,萬音披靡,一曲終了,重新慰靈于魂幡。 震蕩的山河稍得片刻安息,貞觀垂眸,看向她,目光睥睨,滿是悲憫。 然后那數萬根琴弦調轉方向,盡數朝向盈扎過去,鋼針般錐入殄文,刺穿皮rou,絞住骨頭。 身上每一顆殄文同時發出凄厲的尖叫,瘋狂的反咬住弦絲,巨大的咒怨之氣裹著風刀利刃,反刺向貞觀,后者不避不閃,抱著必死的決心,他說:“我陪你?!?/br> 續了她之初問的那句:“您陪我嗎?” 萬千怨煞化作刀鋒,切入貞觀體內,他來不及,更躲不開,只能以自身的血rou之軀,全部應承下來,陪她同歸于盡。 他還要繼續守在這里,畫地為牢,結陣為籠,困住她,看住她,不讓她出去禍亂人間。 向盈當然知道貞觀的意圖,所以她才會問:“您能陪我多久呢?” 貞觀死后,僅僅留一絲殘存的執念,早晚會散,能困住她多久呢?百年?千年?總會有個頭,她卻要永世不得超生,所以貞觀不會一直陪著她。 到那時,得多孤單吶? 也罷,貞觀能陪多久,她就安生多久。 再往后,她也有自己的打算。 向盈茍延殘喘,惡鬼一樣往貞觀面前爬。 怨氣化作的風刀霜劍割在貞觀身上,白衣漸漸被鮮血洇紅,他擔下這份千刀萬剮的劇痛,手里死死攥著那把弦絲,絞進向盈的身體,剮入她的生魂。 那些殄文如附骨之蛆,嵌在向盈的骨血和魂魄,貞觀根本剮不走,也無法消弭。 向盈在咒怨中翻來覆去,不死不生,好在,貞觀的弦能絞殺她,她因此又悲又喜,爬到貞觀跟前,抓住他染血的袍擺:“我其實,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所以——我謝謝師父?!?/br> 貞觀臉色煞白,薄唇翕張:“唐虞說,癘疫之氣的源頭,是沅水?!?/br> 向盈哼笑了一聲,事到如今,沒什么是她不敢承認的:“是啊?!?/br> “你……” “這不就是因果報應嗎?!”向盈承受住一波又一波劇烈的絞痛,抽搐間,整個人蜷縮起來,“大端王朝就是以整個沅水的七條支流布陣?!?/br> 而她的族人和先祖則被分別壓在遠水的、辰、武、酉、渠、巫、溆七大支流。 貞觀一是啞然。 向盈痛苦萬分,卻還是從沙啞的嗓子里擠出一絲破碎的笑音:“大端王朝偷雞不成蝕把米,最后搞出大亂子,又是誰將死不瞑目的他們遷葬入鬼葬之墟的?記得嗎?——是您的師父啊?!?/br> 向盈說:“您要跟我清算嗎?這筆賬若真算下來,師父的師父,是鬼葬之墟的締造者?!彼藓薜?,“你們,誰都脫不了干系!” “所以,”向盈仰起臉,語調虛偽至極,卻說得萬分深情,“我才成了您的徒弟啊?!?/br> 貞觀驚愕的看著她,看著她臉上密密麻麻的詛咒:“原來從一開始……” “對,從一開始?!彼筒粦押靡獾陌葚懹^為師。 向盈機關算盡,步步為營,卻沒料到今日捅出這么大簍子。癘疫之災的確是從沅水爆發并散布出去的,誰知道一發不可收拾,最后越演越烈,根本控不住局勢。 直到闖下大禍。 向盈從不是個坐以待斃的人,在來浮池山見貞觀之前,她就為自己鋪好了后路。 “師父所埋的大陣,真的是個好東西?!奔饶芊庥∫吖?,幫她兜住災禍,還能給她造一線生機。 那年南斗觀星,曰:歲星犯南斗,年大饑,歲大惡。 之后又占一卦:熒惑逆行,守南斗,民大疾,死不收。其年,普天大疫。嬰兒多疾死,關梁不通。 成了她的生機。 貞觀瞪著她:“你做了什么?” 向盈反道:“師父祭地做什么,我就做什么?!?/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