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爐香 第30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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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向來對數字沒什么概念,哪怕五年前或者三年前,她都能弄混淆咯。 唐起也沒真指望她能記得,打開表格篩查,只看父親大學畢業后和去世前在集團工作的十幾年間,落在密云區的項目攏共只有兩個,而其中一個項目叫景云山莊,開工于2003年2月18日,也就是過了元宵之后,可他在地圖上沒搜到景云山莊這個地標,唐起心中生疑,又復制了表格后面的具體地址才顯示,將將落建在這個村子的西邊。 是不是后來改項目名稱了?或者錄入的時候工作人員馬虎,輸入錯誤? 他晚點得問問。 秦禾心道巧了:“就在附近?” “不遠?!碧破鸹氐?,久久盯著項目開工日期,正好于一個多月后,奶奶在那本尸檢記錄的相簿中寫得清清楚楚,2003年3月29日晚,是唐起父親的忌日。 “等等?!鼻睾搪犚娺@個日期,驀地想起來,“3月29日,龔倩月是不是就在當晚墜樓的?” 唐起陡然抬眼,與秦禾目光相撞。 后者見唐起瞬間煞白的面色,又說:“也不對,龔倩月是過了十二點,應該算30凌晨墜樓的?!?/br> 唐起的臉色卻一點沒能緩和,因為他爸死亡時間是法醫推斷的一個大概時間,根據尸表的變化程度鑒定,推測在3月29日晚。 這個‘晚’的區間跨度是多少,法醫并沒給出確切的定論。 氣氛過于凝重了,秦禾想開導一下他:“你先別緊張,可能是巧合呢?!?/br> 唐起垂下頭,默默把照片從錢夾里抽出來,翻到背面,給秦禾看。 ‘貞觀輿圖’四個字赫然入目,秦禾盯了半響,不說巧合了:“你爸的尸身上有出現過皸裂嗎?” 唐起想也沒想答:“沒有?!?/br> “你確定?” 唐起確定道:“我翻到了父親尸檢解剖的照片,第一次尸檢和第二次解剖相隔半個多月,身上沒有皸裂?!?/br> 秦禾不可思議看向他:“你……從哪兒看的?” 這玩意兒只能在公安系統存檔吧? 唐起吸了口氣:“我奶奶的保險柜里?!?/br> 八成是通過什么渠道拿到的,不過,誰會備一份親生兒子的尸檢照片在家里,而且還是解剖過的。 尋常人,哪怕解剖的是跟自己毫不相干的陌生人都沒眼看,何況還是親兒子,這當媽的不是心大就是瘋魔了。 好死不死的,還被死者的親兒子看見了。 這刺激不可謂不大。 秦禾頓了一下,不方便搭腔,遂拐了話頭:“龔倩月是在清明前夕,身上裂出的貞觀輿圖?!?/br> 唐起擰眉,順著她的話梳理:“我當時撞見葉忠青剝皮的時候,大概在夜里十二點左右?!?/br> 他之前在爛尾樓撥不出報警電話,留意了一下時間,距葉忠青剝皮后發生的一系列糾葛,到秦禾過來,屏幕顯示為凌晨一點零一分,日期4月5日,己亥年三月初一,清明。 “子時?!标庩柦唤?,最容易出幺蛾子,人作的妖,秦禾道,“離得不遠,要去看看么?” “十多年過去了,還能看見什么?” “那你費力氣找這個地方干什么?” 針對表格里提選出來的項目,被秦禾一眼洞穿,唐起無言以對。 僅憑這張照片,秦禾決定道:“我打算走一趟?!?/br> “現在嗎?”唐起道,“雨太大了?!?/br> 唐起烏鴉嘴似的,剛說完,雨勢鋪天蓋地,往屋檐下潑。 秦禾去扶老人,沉默無言地攙起身。 老人年紀大了,腿腳不靈便,脊背佝僂,行動遲緩,堂屋的門檻偏高,她一手撐著秦禾,一手把住門框往里邁,短短幾步路,每一步都走得蹣跚。 唐起往里站兩步,沒貿然進屋,只靠近墻避雨。 待秦禾出來,上下瞥他一眼:“脫了吧,衣服都濕了,穿著不難受嗎?” 唐起保守慣了,除了游泳,從不在大庭廣眾之下半裸赤膊:“不用?!?/br> 何況衣服褲子都濕了,讓他脫哪樣? “我看龔倩月的屋里有條毛巾被……” 唐起拒道:“不太合適?!?/br> “都到這會兒了還講究?!鼻睾虩o奈了,把淋濕的條凳搬進去,在桌下的橫杠上扯了根辨不清顏色的臟抹布,拭干水,“也不知道家屬什么時候能回來,所以我不方便走,你手機能否借一下,我給周毅打個電話?!?/br> 唐起遞給她,秦禾打過去沒說兩句,周毅得守在車里,因為雨太大,這荒郊野嶺的,也怕有什么閃失,畢竟殯儀館已經丟失了一次遺體,他再出岔子,豈不是丟個娘兒倆。 所以保險起見,他盯著比較穩妥。 眼見天色黑下來,秦禾遞還手機時說:“該說的都說了,要不你先回去吧,別到時候感冒,等天放晴了,再抽個空過去看看?!?/br> 唐起猶豫再三,還是決定提一嘴:“我昨天晚上做了個夢?!?/br> 秦禾扭頭過來,當成回事的問:“夢見貞觀輿圖了?” “不是,夢見的是這張照片的場景,我揭開棺材里那張儺戲面具,看到的竟是自己父親的臉?!?/br> 這可能有點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沒等秦禾開口,唐起繼續道:“后來嚇醒了,再睡過去,又夢見你?!?/br> “夢見我?” “夢見你在一張香案前,點燃一爐香,我只能看到你的手,因為左腕上有一圈梵文刺青?!碧破鹫f,“然后聽見有人在我身邊哭,剛開始是一個人,等煙霧攏過來,就聽到很多人在哭,就像圍在我床邊,哭得格外凄涼?!?/br> 直到把唐起哭醒,他抹一把臉,都是傷心淚,仿佛在夢中產生了共情,壓抑極了。 秦禾辨不清這個夢境的前后是否有什么關聯,遂問:“你還記不記得,夢里那張香案上擺放了什么?” 唐起沒注意,但努力回憶道:“好像有兩塊拼接的木頭?” 秦禾內心咯噔一下:“榫卯?” 榫卯是匠人不使用釘子,將榫頭插在卯眼里,把建筑或家具連接起來的一種傳統方式。 “對,專業上叫榫卯,你怎么……” “應該是我做完后隨手放在供桌上的?!?/br> 聞言,唐起有些不知所措:“我是凌晨跟你發完信息后,做的這個夢?!?/br> 秦禾接話:“我也是今早凌晨回到家,給祖師爺敬了一爐香?!?/br> 冷風刮過,吹著唐起被淋濕的西裝,透心涼,他起了身雞皮疙瘩,差點打哆嗦,簡直要以為自己通靈了,就聽秦禾說:“該敬香了?!?/br> “什么?” 秦禾從腰后抽出短棍,捻了三根香:“晨昏三叩首,早晚一爐香,這是我們一直傳承下來的規矩?!?/br> 規矩到秦禾這一輩兒,叩首就免了,香卻是必須要點的,哪怕餓死自己,也不能少了祖師爺這口。 具體為什么,說法就海了去了。 有危言聳聽說不上香要折壽的,也有的說斷香火就要斷‘香火’。 所以香火不能斷,子孫不能斷。 也有講道理說祖師爺賞飯吃,就該敬上一爐香,授人以漁嘛。 秦禾倒不甚在意,因為學的就是觀香斷事,香還能不點? 剛學那時候別說早晚一爐香了,早晚得燒十幾爐,滿屋子煙熏繚繞的,都怕祖師爺吃不消。 正好此刻天色已晚,這炷香也該點上了。 秦禾劃燃火柴,直接將三根香斜插進一處墻縫之中,她今天沒帶香爐,就這么湊合著祭拜。 但不知怎的,這香點上就熄了,秦禾反復點了兩三次,納了悶兒:“莫不是受潮了?” 唐起盯著她手里捧的那豆火,被風吹得左搖右晃,秦禾攏得緊,才沒被撲滅。 最后香引燃了,唐起下意識往旁邊挪半步,離得不近不遠。 天黑盡了,不太能看得清人,他們沒說話,就站在屋檐下等,只有噼噼啪啪的雨聲,格外嘲雜。 唐起心神不寧間,夜空驟亮,光影煞白,閃了好幾下,滾雷接踵而至。 他站的位置,正好能看見堂屋,閃電將這一瞬照成白晝,梁上的繩圈被風吹得左右晃蕩。 唐起驚了一跳,整個人往后退。 “怕打雷?”秦禾問了一句。 “不……不是……” 唐起磕巴了一下,但嘴上說不是,流露的神態卻是惶恐的??值牟皇抢?,而是那根套在梁上的繩子,驟然入目,異常駭人。 秦禾冷不丁說了句:“我看你印堂發黑……” 唐起臉上的表情瞬間凍住,今天大家說他氣色不好,可以甩鍋給熬夜,唐起確實沒睡好,連續噩夢,也自認憔悴,但是被秦禾這么一說,瘆得汗毛倒豎。 “……是不是心肺不太好?”秦禾續完了后半句。 唐起:“……” 秦禾:“去檢查一下吧,或者看看中醫?!?/br> “讓我少做兩個噩夢,鐵定比看中醫強?!?/br> “嗯?難道你經常做噩夢?” “從鬼葬山回去以后,每個月都做噩夢,”唐起說,“最近比較頻繁,連續兩三天都夢見當年我爸挖到棺材的施工現場?!?/br> 秦禾盯著香火,沉吟道:“會不會,是某種指引?” 唐起不是沒想過,所以才會風雨無阻地過來見秦禾。 雖然荒誕,但比這更荒誕的他都見識了。 還有這炷香,煙霧隨風向西,散盡雨里。 沒待秦禾開口,響雷滾落,一個黢黑的人影踏著閃電雷鳴走進來,踩得積水踢踏作響:“不好意思兩位,雨太大,路不好走?!?/br> 說著,到跟前,把雨衣的帽子掀開,是個年近五十的男人,滿臉被生活所迫的滄桑,穿過風雨的臉上都是水痕,他進門開了堂屋的燈,把辦理好的死亡證明遞給秦禾,然后留意了一下唐起,怎么不像下午過來的那位男士呢?臨時換人了? 秦禾查驗單子,走之前,慣例詢問:“家屬要跟靈車走一趟嗎?” “家里還有個老人,發生這種事,晚上不好留老母親一個,明天一早我再到殯儀館去辦手續?!蹦腥苏f話間,又看了眼唐起,總覺得眼熟,好像在哪里見過,沒容他細想,遠處突然傳來一陣‘轟隆’巨響,像打雷,又像爆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