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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現在在御花園當一名飛龍使。名聲雖然響亮,卻只管著御花園的花花草草。 到了井邊,那小廝還沒走,冷眼看著青年吃力地打水。那個鐵桶又大又沉,尋常男子打上來都頗費力氣,更別說他現在的身子。等他好不容易汲滿了一桶,剛掂上來,不知哪兒橫來一腳“咣當”一聲踹翻了桶。 里頭的水迅速地淌了滿地,氤氳了一片潮濕。 小廝收回腿,嬉皮笑臉道:“哎喲喲,可嚇死我了,你他媽瞪誰呢?” “滾?!?/br> 青年薄唇微動,吐出這么句話來。 “我可真是嚇死了,該不會得罪了咱們新科狀元郎,哎喲,我這種小人,哪兒上了您的眼吶!”小廝見他彎腰去撿,一下子又伸腳去踹,結果一不小心踹到了青年胳膊上。 這一腳他可沒收勁兒,落在人rou上那叫一個狠,青年“悶哼”一聲,立刻捂著胳膊疼得直冒冷汗。 “草,你他媽在這跟我裝什么裝,我用力了嗎?”看到他額頭密密麻麻的汗珠,小廝也有些心虛,但很快,他想起李尚書干過的那些事兒,便覺得痛快:“疼嗎?這一腳你活該受了!你之前多光彩啊,吃的穿的哪兒樣不是民脂民膏,現在被我踹一腳就覺得疼了,難受了?” 他罵著罵著,怒氣真的上了頭,傷人的惡語脫口而出:“我在連城的爹媽被水淹死時不難受嗎?我大伯、我嫂嫂、我剛出生的侄女兒被淹死的時候不難受嗎?!一家十幾口,十幾口人啊,一個都沒了!一個都沒活下來??!李衍,你他媽有什么資格喊疼,你怎么不跟著你那千刀萬剮的爹一起去死,給我去死??!” 李衍愣了愣,顫抖的身體突然停了下來,緊握成拳的雙手也松了勁。 眼前目眥欲裂的男子也不過是個十七八歲的少年,卻已經被恨意和痛苦,雕琢成這么一副不堪的模樣。他好像要把自己撕碎了,再吞到肚子里,骨頭都要嚼成渣才肯罷休。 ——像是一只扎起渾身冒的貓,明明已經傷痕累累,心痛如絞,卻還要將仇恨發泄出來。但是他至少有人去恨,李衍有些麻木地想,他也曾有過如此痛苦的時候,那時候的他連恨的人都沒有。 不,也是有的。 他恨過他爹。 他很想問他,為什么丟下他一人就死了呢? 那時候他正跪在殿前求情,一路上凹凸不平的路面和石子兒,把他的膝蓋割破了,鮮血直流。他雙足鮮血淋漓,只能就這么一路跪著,從玄青廣場跪到大殿,身后拖出了一條血痕。 那條長長的血痕像是一條尾巴,驚駭眾人。 不久前他曾來過這里,作為一甲的狀元郎。那時他們三人如此意氣風發,未來可期,一步步用腳去丈量玄青廣場,走了足足五百步。 正在這時,宮內傳來了李尚書在獄中觸墻身亡的消息。 冰涼的井水逐漸滲透了衣服,李衍回過神來,下意識動了動胳膊,疼痛難忍。 那一腳力氣十足,胳膊肯定青腫起來了。 他皺起眉頭,卻不打算撩起衣袖看一看。他得在未時把花料理好,便又從井里打了桶水上來。 看到他木著臉對自己視而不見,無疑是火上澆油。那小廝罵了一句“cao”,看到他吃力地提著水桶,正想給他腰上來一腳,卻突然聽到一聲脆喝:“你要做甚!” 這個聲音如此清亮,飽滿而又富有生機,小廝不禁回頭望去,只見一位亭亭玉立的姑娘站在小道上。 她杏眼櫻唇,精致可人,一身粉色的羅裙造價不菲,看著也不是尋常的布料。 能出現在這里的,非富即貴,那小廝暗呼不好,連忙行了一禮:“這位貴人,小的、小的什么都沒做!” “我明明看到你想偷襲他,腳都伸出去了,還敢狡辯?” 這姑娘好一個伶牙俐齒,看著軟糯糯的模樣,實際上并不好惹。小廝急得結結巴巴,滿頭冷汗,半晌也說不出一句話來。 “行了?!?/br> 井邊的青年開口,他不想把事情搞大,轉身剛想跟這個女子道謝,卻在四目相對的瞬間,愣怔當場。 “啪嗒”一聲,什么東西掉在地上,但二人都毫無知覺。 氣氛好似凝固成冰。那小廝趁機腳底抹油溜得飛快,諾大的御花園此時此刻寂靜起來,像是只有他們二人的世界。 “好久不見?!?/br> 李衍開口道。 那是一種什么樣的眼神?顧瑤在很久后都難以忘懷,他似乎沒有變化,雖說站在一處爬滿了青苔的井邊,手中握著臟兮兮的繩索,但他還是那樣的漂亮,讓人一眼看到便無法忘卻的驚艷。 只是原本倨傲的、霜雪一般清高的眼神,此時蒙上了一層絕望的灰敗。 難道說這三年他經歷了什么?這位前途無量的新科狀元,本應成為大雍史上最年輕的大理寺卿,為何會變成現在這副模樣? 顧瑤胸口一陣鉆心的疼痛,她在深山中呆了三年,時光是凝固的,她甚至比在京城是更加天真爛漫,也更加瀟灑。這不是李衍,在她最后的記憶里,少年還是那個身騎白馬,一身紅衣的狀元郎,半個京城的人都為他開道相迎。他絕不會出現在這里,眼中的光亮消散,如此麻木不仁—— “哈~可算找到你了!” 不遠處,一個銀發青年走了過來,自然地站在顧瑤身側。他眉眼含笑,俊逸非凡:“小顧瑤,剛才走著走著你就不見了,跑的真比兔子還快,我可不認得路,待會兒走丟了你得負責?!?/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