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案本 第114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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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勸了她很久,包括我,對不起?!辟R繼威說,“我承認那時候我愛她勝過愛你,我是不希望她出現任何意外的,我也不斷地懇請她引產,以后沒有孩子,或者領養一個孩子,都可以。我不想失去她?!?/br> “但是她怎么也不松口。她是個看上去很好說話,可一旦下定了決心,十頭牛也拉不回來的人。她每次都哭著說不要傷害賀予,她說你很怕,她能感覺到,只有她可以保護你——她認為是她的錯,是她太疏忽了,才導致了那次的感染意外?!?/br> 那個少女、女人、母親、妻子,她聲嘶力竭的哭喊仿佛猶在耳畔—— “別殺他……我能感覺到他……那是我兒子……” “不要動他……可不可以不要動他……你們傷害我吧,怎么樣都行,是我的錯,我害了他,我想讓他活著……他才那么小……你們不要殺他好不好……” 賀繼威已經很久沒有這樣仔細地回憶這段對他而言也太過慘痛的回憶了。 他壓抑了好一會兒,才能盡量平靜地把往事再敘述下去。 “她那時候精神都快崩潰了,很難想象如果真的對她進行強制引產,會造成怎樣的后果,我的預判是她根本承受不起,如果你死了,她會跟著一起喪失活下去的熱情。每個母親是不一樣的,她是那種母性特別強的女人,她無法接受因為她的失誤而導致的,你的死亡?!辟R繼威說,“更何況她還很可能再也做不了mama了?!?/br> “她那時候終日以淚洗面,人瘦的脫了型,焦慮和恐懼讓她精神狀態都出現了些異常,更別說她染上病毒后還各個器官都開始衰退。她幾次從家里跑走……她覺得我們會趁著她睡著要了你的命,她想捱到九個月生產,那時候誰也不能阻攔她了?!?/br> 賀繼威又是一聲長嘆:“真的沒有辦法……再這樣下去,她會自己把自己給折磨死的。所以在最后一次把她找回來之后,我去找了一個實驗室的研究員。我問他有沒有什么辦法可以解決那個病毒對她造成的傷害,同時又能盡量保護你,讓你在最后一個月安然度過?!麄冏詈?,提供給了我一種藥物?!?/br> “rn13?!?/br> “這是實驗室制造的一種細胞再生藥物,可以對受損的細胞進行完美修復?!?/br> 賀予怒了,覺得他是在敷衍他:“世界上怎么可能有可以讓細胞完全修復的東西!” “有。賀予,你冷靜點。有的?!辟R繼威說,“但你說的也對,rn-13的細胞修復是不完全的,尚在非常初期的研究階段,前面還有很長的路。不過從后來的初皇數據來看……” 賀予惡狠狠地:“什么是初皇數據?” “你看過《生化危機》,記得里面的red queen嗎?” “初皇就和red queen一樣,不是真實存在的人。因為沒有一個人可以承受住rn-13的全程治療而不被折磨到死。它是個模擬數據,象征著一個進行過細胞再生的人類。而所謂初皇數據,就是以此推算出來的,人類在這種情況下對各種疾病的自愈能力?!?/br> “具體的我也沒法和你解釋太多,但rn—13是我們當時最大的希望。所以盡管它很危險,沒有做過人體試驗,是完完全全的違禁藥,我們還是使用了它。這是所有最糟糕可能性里,唯一也許能得雙全的破解法?!?/br> “……我承認我那時候是草率了?!辟R繼威說,“但是我沒有辦法。孕期焦慮癥,妄想癥,抑郁癥……疊加在一起,她的精神狀態完全就是混亂的,與其眼睜睜地看著她把自己折磨到死……那我寧可賭一把?!?/br> 窗簾輕輕飄擺著,也像是在對昨日發生的事,道一聲嘆息。 “結果是,rn13確實戰勝了她體內的病毒,以驚人的速度再生了她受損的細胞。她的心情平復下來,最后生下了你?!?/br> “但是rn13注定是一種不成熟的藥物,它的野心太大了,細胞再生這個命題,是對人類疾病發出的最終挑戰,以現在的醫學技術,根本不可能實現,初皇只是一個完美的設想而已。這藥確實具有很強的修復功效,甚至連衰竭的器官都能逆轉,使患者得到挽救??墒撬母弊饔靡苍谀愫湍隳赣H身上顯露了出來?!?/br> “盡管當時的藥劑師給你們使用的劑量非常小,用法也很謹慎,可這一切都還是無可避免地發生了?!?/br> “你mama激素分泌開始變得異常,她的容貌開始變得……不那么好看?!辟R繼威似乎直到今日,還很難把丑陋這個詞用在他的妻子身上,盡管這已經是個明眼人都看得到的事實。 但是他說不出口。 那是他的太太,在眾多仰慕者中選擇了他的女孩,他仍然能記得她最美麗的樣子。 賀繼威艱難道:“身材也開始走樣了……你四歲的時候還勉強有個過去的影子,不像現在這樣?!?/br> 任誰看過去,都像一只貪婪肥碩的蜘蛛。 美人在芳華正茂時失去艷麗的容顏,其實是一件非常殘忍痛苦的事情。 呂芝書一開始還沒有覺察,但慢慢地,她就感受到了——那是一種在社會地位上的“器官衰竭”。 一張姣好的容貌,可以給人帶來無限的善意和方便。 她從小習慣了接受那些羨艷的,愛慕的,欣賞的目光。 人們對她總是友善的,她不知道屬于另一種女性的世界是怎樣的。 她最初還沉浸在身為人母的喜悅中,沒有顧及鏡子里逐漸像一塊融化了的雪糕一樣的自己。但后來…… “不好意思,這座位有人了?!?/br> “不行,不能通融?!?/br> “大媽,這件衣服您穿尺碼小了,要不我再給您拿一件更適合您的吧?” 她行走在社會中,忽然什么都變得那么陌生。再沒人殷切地討好她,男性們不會因為和她說話而受寵若驚地紅了臉,她被稱作大媽,被漂亮的小姑娘們在背地里嘲笑她癡肥的身子,松垮的體態。 她惶惶然地,好像一只被剪掉了胡須的貓,連步子都不知道該怎么邁才好。 更令人傷心的,還是每個舊識第一次看到現在的她時,都會流露出的那種震驚的眼神——無論是否有所掩藏,那種眼神都太過尖銳了,扎得她血rou模糊。 她越來越抑郁,發脾氣,砸東西…… 有一天賀繼威回到家,發現她在院子里生了一把火,傭人們不知所措地站在旁邊,看著她把她還是個姑娘時的那些衣物,鞋子,照片……全都付之一炬。 她笑著回過頭來,有些下垂的臉頰抖了抖,抖落些猙獰的快意。 ——她和過去沒有關系了。 她是繭里出來的,異變的人。 “你mama變了?!辟R繼威說,“慢慢地,變得越來越厲害……別說是你了,就連我,有些時候也認不出那竟是她來?!?/br> “她愛你,但是她太害怕從你身上看到她過去的影子——讓她想起那些,她再也回不去的日子。她自己一直在竭力忘記那些東西?!?/br> “她不再喜歡貓貓狗狗,養花種地,她甚至從我身邊絕對地獨立了出去,她靠著自己經商,賺錢,當她得到了那種社會地位的時候,她能從別人的恭敬中,依稀想起她年輕漂亮時,所有人對她的那種溫柔態度?!?/br> 賀繼威的聲音里多少帶著些傷感:“賀予,她其實真的很可憐?!?/br> “……你不要太責怪她。她沒有辦法好好面對你,連我都覺得異常的愧疚,更多時候,都是在照顧著她的心意?!?/br> “她不是只喜歡賀鯉,只是賀鯉更像她現在的樣子,她可以不用想起那段對她而言至黑至暗的曾經?!?/br> “你的病……也是rn13造成的,她一直都很愧疚。每一次你發病,對她而言也是一種折磨。直到現在她還時?;钤谀欠N痛苦里,她有時候睡著了,我都還聽見她在說……” 賀繼威頓了一頓。 不知是不是屋內光線的原因,他的眼睛看起來似乎有些濕潤了。 賀予麻木地聽了很久,此時才輕聲問:“……她說什么?” 賀繼威垂下頭來,像一個被剪斷了線的偶人。 “她說,是她的錯?!?/br> —— 女人在睡夢中喃喃: “是mama的錯?!?/br> “是mama沒有保護好你?!?/br> “……” 賀繼威的嗓音有些啞了,他清了一下喉嚨,但還是很渾沉:“……她說完,她又在夢里笑,笑得有些像個瘋子……我認為這些年來她從來沒有真正地從那段往事里得到解脫?!?/br> “尤其是在她生下了賀鯉之后,她發現她還是能懷上第二個孩子的,我不知道她內心是否有過后悔,但是她確實變得更加強硬了,很多時候連我都沒有辦法與她好好地溝通,她似乎不再愿意相信任何人,除了她自己?!?/br> “你mama的內心想法,現在已經沒誰可以完全知曉了。但是賀予,我可以確定的是?!辟R繼威轉過頭去,望著始終躺在床上,幾乎一語不發聽完了全部內容的那個少年。 “……她曾經是用生命去愛過你的?!?/br> “……” “哪怕……哪怕她如今變得面目全非了……我想她最內心的深處,也應該還留有一份和當初一樣對你的愛?!?/br> 不是光線的原因,賀繼威的眼睛是真的有些紅了。 那么多年,他也是第一次向一個人,完完整整地把那段痛苦的傷疤剝離展現。 “所以,無論如何……我覺得……你多少也應該……對她還有那么一點點的善意……在她想重新關心你的時候,她是要踩著過去的刀尖,向你走過來的。賀予,看在曾經只有她一個人,不要性命也想要你活下來的份上?!?/br> 賀繼威的聲音更低啞了些:“你能不能對她好一點……” 賀予沒有說話。 良久之后,賀繼威似乎看到有一滴水光,從賀予一直遮掩著臉龐的手臂下面淌過,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那滴水光很快就淌進了鬢發里,消失不見了。 而賀予翻了個身,不再仰躺著,而是背對著他。 “您出去吧?!彼p聲地說,“我想一個人安靜一會兒。好嗎?” · rn13這種藥物,是導致精神埃博拉癥的罪魁禍首。 賀繼威用的時候,屬于急病亂投醫,再加上與他合作的那個外國制藥方也不是那么正規,這藥似乎還是他們從美國某個科研機構拿來的,他們不可能把什么秘密都告訴他。所以rn13可能會對受者造成精神刺激的情況,賀繼威并不完全了解。 等到他知道前面曾有一些記錄在案的人體試驗者得了類似疾病時,已經遲了。 呂芝書沒有患病,但她的秉性驟變,容顏走樣,和得了精神病也沒太大區別。賀予則沒有那么幸運,他成了精神埃博拉癥的4號病例。 賀繼威發現自己兒子身上出了這種癥狀之后,曾與那個外國藥企對峙,但那個藥企內部變動,江山易主,原老板被殘忍殺害,新上任的總裁對此知情極少,且也不想幫忙。 后來,賀繼威與那個外國藥企再也沒有了合作與接觸。 但是既成的事實還是無法改變的。 賀予在床上躺了很久,因為拉著厚重的窗簾,難辨晨昏,只有擺鐘的聲音,始終在這靜謐的臥室內回蕩著。 滴答,滴答。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賀予才起身,他走到書柜前,從一本破舊的《百年孤獨》里,抽出了一張老照片。 照片上是黃石公園的間歇泉,那是他和他父母唯一一次三人旅游拍攝的相片,相片上他還很小,被年輕的賀繼威抱在懷里,旁邊是一個體態中等,容貌依稀還有些秀美痕跡的女人,她微笑著,黑色的卷發垂在肩膀上,穿著黑色蕾絲連衣裙,戴著漁夫帽,依偎在丈夫身邊。 他摩挲著相片上女人的臉—— 很久很久之后,賀予慢慢地閉上了眼睛。 第二天。 呂芝書在西廚廚房親自準備早餐的時候,看到賀予破天荒地下了樓,來到了餐桌邊。 賀繼威還保留著老習慣,盡管現在早已不是紙媒時代了,但他還是喜歡在清晨的時候一邊喝早茶,一邊看完一整份報紙。 “起這么早?”賀繼威從報紙上把視線抬起來。 呂芝書聽到動靜,回過頭,見自己討好了那么久不見反應的兒子居然在今天愿意和他們一起吃早飯了,一時連平底鍋也沒拿穩,差點摔地上。 盡管賀予的神色還是很淡,她還是感到這是極大的進步。 “賀予想要什么?咖啡?茶?” 賀予平靜地:“都可以,謝謝您?!?/br> 一頓早餐下來,呂芝書能敏銳地接受到賀予釋放的信號——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他無法與他們太親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