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奶
暴雨來得太急,溫度驟降,品川私立的學生都已經將夏裝放進衣柜上層,穿上得體正式的秋裝。外聘的設計,秋季校服做成漂亮典約的駝色,女生長襪深藍,不再是春夏輕薄的面料,而是厚棉質感,在膝蓋下方一些的位置截斷,時刻妥帖地安置在軟軟的精致皮鞋里。 比夏天要更穩重成熟,花邊上的楓葉刺繡預示秋季濃重,傾覆而來。 宋嬋背著新買的制服包,上一個包因為刮傷拿去皮具店修護,新包吊牌剛拆,邊緣有些yingying的硌人,季佳澤看她皺眉,伸手想要接過來提在手里,被宋嬋搖搖頭拒絕了。 他抬起腕表看了會時間,側身低頭問宋嬋了些什么事情,后者正用手整理著自己有些松散的發型,聽到什么之后紅著臉回復幾句話,隨后又嗔怪地回過頭去嘟囔著什么。 充滿十足的戀愛甜味氛圍,兩個人在一起的時候總能讓人感覺到他們身上的融洽與隨性,但如果長期仔細觀察,等他們轉過下個轉角,經過向左平行部向右國際部的白色路標,清冷疏離在彼此分離的下一秒又重新回歸到兩人身上,即是一瞬間的事,連對方也輕易察覺不到。 到達實驗B之前會路過實驗A的教室,上次月考在門口看到的場景不由得在腦海喚醒,原本走路目不斜視的宋嬋還是在經過一扇扇干凈明亮的窗戶時略微偏過頭,腳步未停,就像企圖用這可能不到五秒的路過時間確認陸向珩在不在教室里。 學校的物競連帶著數競老師全部去市里開會學習,今天群里發布公告,讓相應競賽的學生回班里正常上幾天課。大群里是一連串的回復收到,小群里卻炸開了鍋,有不滿安排的,但大多都在為能回歸之前正常的高中時間安排而感到雀躍激動。 陸向珩也在通知群里,但違反常理地,他這次甚至連個確認收到通知的接龍都好像屑于一點,在群里一直沒有發消息。沒人知道他會不會來上學,不像之前,現在的宋嬋只覺得這種異常令人心底不安,但總歸只是一種不可靠的感覺,并不能具體指向什么,她也只能安慰自己是多想了。 于是當她看到陸向珩安靜溫和地坐在座位上同前來攀談的同學聊天的時候,那種熟悉感又很輕易地揮散了她的顧慮。 他還是和既往一樣,禮貌儒雅,溫柔從容。在物競總能見到的疲憊就像是近日來的暴雨,云霧散去,就連痕跡也在他臉上不知所蹤。 如果要說什么的話,一定是這個時候最合適。想法一觸而生。 他像是感知到了她的目光,正好側過頭來對上她的目光,就這么猝不及防地,讓宋嬋一時之間忘了怎么走路,不由趔趄,反應過來連忙扶住一旁的柜門。 她余光看見他從座位上起身,表情含著歉意和說話的同學點頭,走過來腳步穩重從容,很快到了她面前,BALMAIN的鞋頭映入眼簾的時候,宋嬋還是深吸一口氣最終選擇抬頭正視迎上他的目光。 不是恍惚而出的熟悉,是隔著一層模糊的記憶河帶仍能感知到的安定感,她很快意識到面前的陸向珩就是從前的陸向珩,只有那張漂亮的臉帶著溫和表情時才能讓人產生那種無法言說的穩靠感覺。 不是帶有質詢的惱意,那些讓她會不由衷感到害怕的情緒,她不應該怕他才對。 “找我有什么事么?”他可能有些感冒,又或許是因為走廊人來人往,說話時候聲音特意壓低,但最后的尾音卻上挑,像是心情不錯的表現。 “沒有……但也不算是沒有,我們之后……要不找個時間吃個飯?”到時候再好好聊聊之前的事情,包括之前的吵架也要好好和解……把這個請求說完,宋嬋總算有種松口氣的感覺。因為她有直覺他會同意。 正如她所預想,他幾乎是不假思索地就同意了,就像從前每次都能很快答應她的請求一樣,說完之后像想起什么事一般,他略顯關懷地問:“需要帶上季佳澤嗎?” “如果你同意的話?”得到肯定答案的宋嬋點了點頭,聽見后面的問題緊接著問他。 “你需要的話?!彼⑽⒁恍?,隨后又望回教室里的掛鐘,提醒她道:“再不回去的話,預備鈴該打了?!?/br> 如夢初醒一般,宋嬋點點頭,終于挪開腳步往教室的方向走去。 “嬋嬋?!标懴蜱竦穆曇粼诒澈箜懫?,引得不少人回頭注目,她也回頭看他。 “領結?!彼噶酥缸约翰鳖i的位置,提醒道。 宋嬋低頭看到有些戴歪的領結,卻沒有立刻用手去理正,而是轉回身頭也不回地往自己的教室走去。轉過拐角時,她才慢下腳步收緊手——手心緊張而出一片濕意。 回到座位上時,預備鈴剛巧結束,卓筱柔趁老師在準備投影儀的空隙給她遞過來紙條,她放下包打開紙面看了看,才恍然從剛剛的插曲影響中走出來。 伸手拽了拽她前桌的馬尾,兩個人一前一后無聲地笑,心中的疑慮暫時消解。 老師似有察覺地抬頭逡巡了一圈,又低頭打開講義,念叨著:“同學們打開教材相應的位置。上次布置的課后習題我來檢查,點幾個人起來回答吧?!?/br> 宋嬋從桌廂里好不容易拿出課本后,被點到的幾個人已經站上講臺做題,她翻過許多頁沒有字跡的課本,感嘆學校的進度總是在自己缺席的時候依然保持驚人的效率,讓她每次都補得吃力。 上一大章竟然全部上完,此時已經在教新的篇章內容,不過她不用為此擔憂,只一面看課本不禁一面抬眼看講臺上被點的人。 司熏挺拔的背影在一眾人里格外顯眼,他也許更適合春季深色的校服,和他本人一樣清冷嚴肅。此時穿著駝色西服雖平添了幾分溫度,可當他回頭去講桌上換筆的時候,眉間常年不化的積雪好像在秋季更加凝重,就像卓筱柔銳評所說:“和他說話真的覺得自己會感冒?!崩涞缴宋鸾某潭?,宋嬋對他尊敬然遠之。 司熏的字跡漂亮,和他本人一樣,就連數字也寫得規整好看,再加上課業成績好,所以經常被老師叫上講臺講解題目問題。 關于氣場這件事其實也不是他故意為之,相處久的人都知道其實他只是表情比較少,再加上不太喜歡說話,所以就比別人冷了些。 但這種沒有表情就像在生氣的臉,如果不是長得好看的話,宋嬋想,司熏肯定很適合去當坐在校園白墻上披著校服指揮人打架的類型。 每個人要寫叁道題的答案和解題過程,宋嬋在這段時間不由得也發起呆,看著司熏的背影出神。 “別看了啊,還看還看,都別發呆,好好看我怎么批改這些低級錯誤?!蔽锢砝蠋煾褂星?,知道班上女生眼神緊跟著司熏從講臺回到他的座位上,卻又好像半縱容地允許了這種愛美之心,只笑著應景地調侃幾句,提醒大家集中早上聽課的注意力。 宋嬋被提醒得回過神來,聚焦在講臺的眼神收回,偏頭去看坐在位置上也備受矚目的司熏。 他正握著筆,神情嚴肅地看老師講題,認真程度之高就像有一層他們都看不見的透明阻礙,把他和剛剛的調侃以及周圍的所有人都隔絕開來。 他身邊的人好像都被影響得坐直身子認真聽講,認知到這一點,宋嬋也不禁一抖,坐直了上身,覺得好像真的有點冷得發慌。 終于熬到下課鈴,被拖了兩分鐘的堂,隨著老師說下課,教室里如同泄洪找到出口,一時鼎沸,上課時整潔安靜的教室突然凌亂起來。 卓筱柔拉著宋嬋出教室,到二樓陽臺角放風,司熏從她們身后經過,上樓梯往學生會辦公室的方向走。 “主席好忙,每天都往辦公室跑?!彼纳碛耙幌г谵D角,卓筱柔就不由自主地感嘆道。 “你不是也挺忙?”文藝部部長也不像是個閑職。 “活動辦的差不多也就不忙。不過最近陸向珩回來,司熏也會輕松一些?!弊矿闳崾执钤跈跅U上,看樓下往來跑班的人流如是說道。 “你不說我都忘了他是個副主席……他去交換這么久老師居然沒換人來當嗎?”宋嬋突然反應過來,問道。 “那個時候不是都已經選舉完了么,聘書也下了,他交換的事其實也挺突然的?!弊矿闳嵫a充道:“只能說司熏比較行,執行這塊管得連老師也不好意思提再違例選個副主席幫忙分擔他工作,這次回來幾乎沒參加什么組織,不得不說陸向珩這個副主席真是過得比主席還舒坦?!?/br> 她好像又想起了什么事,有些遲疑地問:“你們的事情解決好了嗎?”雖然很多事情已經在手機上了解得差不多了,但最近宋嬋一直沒提陸向珩的事,她也不好意思繼續問多。如今話題到這,她還是出于關心多問了一句。 指的是陸向珩的事,宋嬋搖搖頭,但又點點頭:“沒解決,但快了吧,今天見面感覺他好像和之前見面變了不少,像回到初中的時候……也許之后吃頓飯就好了,我其實也不是清楚?!?/br> “噢,說到這,有件事我沒和你說?!弊矿闳嵬蝗徽浧饋?,問她:“你知道周彌音這個人嗎?” 宋嬋下意識地想搖頭,但聽到這個名字的瞬間又突然想起之前在走廊叁個人一起走路的情形。 “周彌音,彌漫的彌,大音希聲的音?!彼莻€時候是這么介紹自己的。 “我認識?!彼螊然氐?,沒有人會對那種女生沒有印象。 卓筱柔點點頭,繼續說:“學校里傳他倆有情況,我想了想,還是幫你去查了查。最后發現周彌音是從英國交換過來。入學走的程序因為是我mama這邊辦的,我才知道她是跟著陸向珩轉來的,當初的入學要求是進陸向珩的班?!?/br> 宋嬋一愣,想起那天考場里前后坐著的兩人,下意識感覺兩個人并不般配。她從小到大還是第一次見陸向珩把不耐煩和壞脾氣放在表面對待的女生,而她看起來并不無理取鬧,估計是兩人之間之前有過什么過節。 “那她?” 上課鈴聲卻在這個時候響起了,話題中斷得有些突兀,但宋嬋還是收起疑問,和卓筱柔一起走回教室。 “她現在就在我部門里,午休的時候再和你具體說?!弊矿闳嵴f道。 秦思南走進文藝部教室的時候周彌音已經坐在里面了,她坐在桌前在寫本周文藝部的新報表,只做數字部分,其他部分多數情況會由秦思南來負責補全。 聽到她開門聲的時候,周彌音剛把最后一個數字填完,很快笑著抬頭看她,溫溫柔柔地叫她的名字:“思南?!?/br> 秦思南嗯了一聲,像是已經習慣她這么親密的稱呼。 周彌音第一次和她見面時就這么喊了,她說:思南你的名字好好聽。 像是特別喜歡她這個高一在部門里默默無聞的無名小卒,幾乎每次部門有事需要集合她都會從實驗班樓層下來在她班級等她,然后再挽著她的手,一起推開文藝部的部門活動室。 她放下包,今天并沒有什么特別的事,工作可以推后,她只是想在午休的時候得到一個安靜的地方休息,負責管理辦公室的她,有鑰匙可以隨意進出,自然想到了這里。 周彌音今天提前找她拿了鑰匙,沒吃午飯就到辦公室里做表,等她到的時候表已經做得差不多,甚至連之后需要做的部分也用鉛筆淺淺地寫在上面——幼稚的字體,好像她自己也知道自己寫的漢字不好看,所以只打了草稿等著她來寫。 秦思南從容不迫地接過層層迭迭的表,推開移動椅坐在她對面的辦公桌上抽出中性筆開始謄寫:“包里給你買了吃的,去拿?!?/br> 本來趴著看她寫字的周彌音聞言,眼里一亮,伸手從她包里找出了一盒甜牛奶和面包。 她不知道周彌音喜歡吃什么,但總歸面包牛奶不會出錯。 秦思南空隙中抬頭悄悄看她,周彌音咬著面包一臉滿足的樣子,一點也不像她來之前部員所討論的那樣生人勿近,或者猜測中的那般行事高調囂張,她一點心機和防范都沒有,像是被保護得很好的女孩,不諳女生之間的妒意與惡語。 但還是有所察覺吧,所以才會選擇平平無奇但情緒收斂的她。 “部里因為她是空降,其實對她很有意見,特別是……在知道她和陸向珩關系不太對勁的時候?!弊矿闳嵊行┏林氐卣f道。 宋嬋眉心一跳。 所以秦思南是不會問她關于任何有關陸向珩的事的,也不會為了任何原因和她走近,買面包這種事只是出于平時人設的維護——溫柔體貼但無聞的高二部員,但實際上不過只是表面功夫。 而且。 門再次被敲響,這次進來的是陸向珩,他手里拿著文件,上一秒還面無表情,下一秒看到辦公室里多余的她就立刻變得春風和煦起來:“中午工作辛苦了,我有些事情需要對接一下,你們哪位方便?” 變化很快其實很難看得出來,但她不一樣,秦思南看了看手里的表,又看了看對面正在喝牛奶但實際上被暗暗點名的周彌音,低頭繼續寫手中的內容。 他一定不是來找她的。 她的余光看見周彌音拿著吃了一半的面包起身,隨后辦公室的門輕輕關上,室內只留清凈,她抬頭,桌面上只放著那瓶牛奶。 秦思南盯著看了許久,隨后低頭繼續謄寫。 已經是第二次。她在心里暗自數。 周彌音想伸手去拿陸向珩手里的文件,他不經意地移開一些,看了看她手里的半截面包,說:“先吃完?!?/br> “哦……”周彌音埋下腦袋又咬了一口,跟著他進了主席辦公室。 副主席和主席的座位專門設置在一間教室里,副主席的座位在側邊,而主席的座位正對著門,一打開就能看見上面擺放整齊的書寫工具和文件。 但是來過很多次的周彌音知道,側邊的位置才是那位冰冰冷冷不愛說話的主席的,因為他不太喜歡收拾桌面,位置總是顯得凌亂,所以和陸向珩換了桌子。 那張干凈整潔的桌子才是陸向珩坐的。 她熟悉地端坐在招待的沙發上,皮質松軟冰涼,是她最喜歡的座位。 一關上門陸向珩就收起和煦的笑容,看著她把最后一口面包吃下去,然后才開口像命令般地說出兩個字:“退部?!?/br> “不行?!敝軓浺艉芸旆瘩g這個他已經向她提出很多次的要求,雖然一開始她入部的目的不純,但是認識了思南這樣會給她帶午餐的朋友,她不想失去和她唯一有交集的理由。 “其他人對你意見很大,你以為部長把這件事壓著我就能不知道嗎?”陸向珩坐回自己的桌前,翻閱起手里本應交給她“處理”的文件,實際上已經處理好了,但他又再翻開看了一遍。 周彌音有些著急,她回復說:“可是我也通過了測試,不過只是進來的時間不對啊。我也不想要部長的位置,就進來幫幫忙打打雜不行么?” “你高二了也當不了什么決策人員。之后主要工作會是高一部員第二學期升上來后負責,你那個測試我也不想再說了,你想要來之前能不能先和我商量?” “你又兇我?!敝軓浺纛D了頓又說:“我和你說了你會同意才怪?!?/br> “對,我不會同意,一定把你拒之學生會門外,誰來敲都敲不開?!标懴蜱窈芸旎貜土怂?。 “你看你……”她的話卻被打斷。 “周彌音,品川學生會沒你想的那么簡單,特別里面的人?!彼蝗粡募埫嫔弦崎_目光,定定地看向她:“他們手段多的是你沒看過的,你不在國內,不清楚這些?!彼孟襁€有很多話想說,但還是停住了話,認為話說到這里已經足夠,說再多就有些沒必要了。 “我不會出事的?!敝軓浺艉V定地說道:“我又不是沒有情商,那些目光和中傷的話我也感受過的,只要不造成實際傷害,當看不見就好了?!?/br> 陸向珩側臉過去,像是在思忖她話里的可信度,最終又說道:“我提醒過你了,你出事自己擔著?!?/br> “行?!敝軓浺艉芸旎貜?,就像晚一秒回復就不能表達出她的同意一般,她說完便起身準備離開:“走啦,回去喝牛奶了?!?/br> “你真是……”陸向珩語氣里的無奈幾乎要溢出。 周彌音忽然轉身跑到他面前在他耳邊親了親,讓他剩下的話也噎在嘴里。 “行啦,我有分寸,主席就別擔心我啦?!敝軓浺粜χf。 原來吃的是牛奶面包。陸向珩垂下眼這么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