脫軌(下)
陸向珩帶周彌音坐了巴士車下山,隨后搭了近郊地鐵五號線。 他手里拿著一件白色的長袖襯衫,應該不是從學校的儲物柜里拿出來的,看起來很順,沒有皺褶折角,只搭在他曲起的胳膊上,像一條干凈的瀑布。 地鐵里有許多空座位,陸向珩并沒有坐,只站在周彌音坐下的位置前握著扶手。 工作日的下午人很少,車廂里很安靜,只有鐵軌交錯磕碰的聲響。泛著金屬光澤的地鐵座位冰冰涼涼的,一扇自動開合的門隔開了外界的一切悶熱與蟬鳴的夏天。 再進一條漆黑無物的隧道,耳周突然而來的靜謐總會讓人心曠神怡。 在上課期間逃離學校,一切被訓斥被否定的困擾都擱在腦后,她很快樂觀起來。 她并不是會在成績上斤斤計較的人,只是突如其來學制的改變讓她有些條件反射地感到不適應,如果可以對校方提案,她希望大家都能意識到外國友人需要多多在語文方面得到善待。 只是,她現在存疑的只剩陸向珩到底要帶她去哪里這個問題。 她不是笨蛋,下午肯定有特殊的安排。 但陸向珩總是看上去興致缺缺的,在遞給她單程票說完最后一句“往這邊走”后,兩個人之間就淌著一條不寬不窄的沉默,隨著車廂的轉向而前后拉扯著之間的界限。 有的時候,她的膝蓋也會輕輕擦過他的褲腿。 周彌音其實很想張口問一問,但實在沒有好的搭話理由。對于陸向珩,她總是被動聽任比主動更多一些,在一段關系中失去主動權,而且還是她心甘情愿舉手棄權的,本不是她的作風。 但如果是陸向珩就沒關系。 除了喜歡沒什么別的原因。 而且他太危險,和他在英國短暫相處的幾個月里她就已經意識到,和他交往,不是被他掌控,就必須施用暴力掌控他,前者會讓自己置身于被他俯視把玩的境地,也許沒過多久他就會失去興趣感到索然無味;只有后者才有可能讓他心甘情愿捧出真心,兩個人所處的天平才有可能向她的方向略微傾斜。 但她會喪失一切主動的勇氣。 她對待他從來都沒什么自信,唯一一次主動也許就是趁他回國兵荒馬亂之際蓄意的不斷靠近和那次午后教室里的大膽賭約——也許是他所施舍的寬恕,她次次觸其逆鱗,最后又都被一種令人生畏的態度所原諒。 她大可以猜測這是因為她是有所不同的,但她還是被“自作多情”的設想所阻止了。 后來周彌音才知道,這種表現的另一種說法也可以是:在乎,但不完全在乎。 地鐵的指示燈閃動,最后在市博物館一站,在開門前一瞬間他說:“到了?!?/br> 起身,理好身后裙擺,尾隨在他身后,下樓,投進那塊深藍色的塑料薄幣,過閘機。 F口拐角有自動售花機,不是包裝精致的玫瑰百合,里面擺的是一束束出乎意料的梔子,是隔著玻璃板都能聞見的香氣。 周彌音問陸向珩這是什么花,可他不在意,瞥了一眼便回她說“茉莉”。 她看出他不感興趣,也只“哦”了一聲,只跟著他從寫滿漢字的地鐵站坐扶梯升至地面。 她回想了今天的課表,想起今天周二,博物館開門。 隨后又覺得自己笨,陸向珩怎么會不知道周一閉館這件事。 去年冬天她約他去看穆夏的特別巡展,手里拿著兩張門票到緊閉的美術館大門口才想起來周一閉館的慣例。她失望又略顯抱歉地回頭看他,但他依舊臉色淡淡,看不出一點遺憾。 她還是能清晰地回憶起那天目見的所有。 因為冷,他那張漂亮的臉被灰色的羊絨圍巾圍住,那日天陰得很快,街上早亮了燈,那時候他的頭發還扎不起來,只溫順地耷拉在腦后,被路燈照著渡著暖黃的光。 低頭回完手機里的消息后他便靜靜看著她等她給出接下來的安排。 繞了別無二致的街道一會后,最后決定去常去的地下品格酒吧要了兩杯冰鎮黃油啤酒和一盤店主特制烘焙的焦糖餅干。 和她說話時她看不出他開心或者不開心。 他只是一面參與進她拋出的話題,一面和她保持同頻的喝酒速度。 但他酒量不好,又喜歡逞強,杯中掉了小半就有點不耐受,冷著臉硬是要去廁所清醒一會。 周彌音只好坐在原來的位置上,喝著酒聽一個穿著棕夾克笑起來很陽光的亞裔小哥弾尤克里里,他幾番對著她的方向眨眼示好,她無奈舉起陸向珩的啤酒杯,對著他一飲而盡。 隨后抓起鑰匙和手機,繞開過道里的躁動人群,在廁所外找到背靠著墻把頭埋在膝蓋里的陸向珩,他那時還沉浸在剛剛喝下的醺意中,像只腹部受傷的小刺猬。 她蹲下去傾身看他,托著他的下巴讓他得以抬起頭。 陸向珩的眼睛在喝醉后漂亮得驚人,仿佛隨便一捏就能掐出水來,白皙的皮膚透著就像和她共享的不健康潮紅,她幻視看到酒液沉在他皮膚下的血管中奔涌,直到滲透全身。 酒吧背景音的西班牙舞曲快到了盡頭,客人們觥籌交錯,各色酒液順著杯壁和桌角流下。暗燈下煙霧彌漫繚繞熏人,時間像被浸泡在金色的酒缸中凝滯不前。 隨后人們歡呼,不知道出于原因,也許是為了躲閃,她低下頭,和他在隨處可以點燃的空氣中接吻。躲閃連喧鬧狂呼也來不及阻止的心跳。 她在很多次回想起那個只有自己記得清的吻,總會略顯矯情地想: 也許在那個夜晚,就在那個短暫又摻著蜂蜜味道的親吻里,她就已經死過一次了。用不停悸動的心跳作為死因,以纏著陸向珩的羊絨圍巾作為濕潤泥土將她周身掩埋,石壁上的達米安·埃爾維斯的畫是那塊理應平整的墓碑,上面墜著燦爛的顏料鮮花變成彩色。他的吐息輕輕吹過,百年之后旋響為撩她心弦的喪歌哭悲。 那是第一次她不再自我障目,而是主動伸手去觸碰死亡,在陸向珩不清醒的懷里。 怎能不動心。 記憶收束,回到當下。 一陣恍惚中周彌音撞在他的脊背上,仰首和轉身低頭的他對上目光,距離很近,近到她看到他眼里只裝得下一個她。 要是時間可以停泊在此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