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那個時候開始，他就害怕池塘了，幽深淺綠的水永遠看不透底下有多深，而現在他又重新跌入了這樣的池塘，在倒下去的時候他看到了池塘邊茂盛生長著的蘆葦，那么高……

    身體的血液從某個地方不斷流出，連掙扎的力氣都小了。身后的崔李死死地抱著他，是真的想要拉他一起去死。眼前的一切都開始迷迷糊糊了，他真的不害怕死亡，這么多年一直認為自己有遺傳病，每每都厭棄這樣孱弱的自己，死了倒也干凈。

    但此刻他的手想要往上伸。

    遺傳病是假的，他的身體能慢慢康復，他可以好好保護好meimei，跟她永遠在一起……他要去找她！

    身后的崔李越發用力，那把刀在他身體里兇狠地攪動著，這么多年來虛弱的身體此刻也終究敵不過他。

    還好，他迷迷糊糊地想著，還好，早就準備好了所有文件，可以把這些東西都留給她。

    他的眼前越來越模糊，黃昏褪去，黑暗從四處籠罩，將他徹徹底底地押入另一重世界，就像小時候那樣，只不過這回水面不會再有蕩漾，也不會再有一雙手伸過來了……

    真是可惜啊。

    要是答應meimei的話，還可以跟她談會兒戀愛。

    現在永遠都不會有機會了。

    他閉上了眼，任由身體被拉入冰冷的池塘底部，可就在閉眼的瞬間，水面泛起了漣漪，一雙手一個人像是從夢中出現的那樣，她的長發如波浪般，手朝著他伸過來……

    是小音啊。

    是meimei啊。

    小音。他想說什么，可水下連聲音似乎都湮滅了。真好啊。還能再最后見見她，真好啊……

    ……………………………………

    蘇音飛奔出來的時候正好看到了她哥被崔李捅了一刀，順勢倒入池塘的一幕。

    ——“林修念，你過來！”

    ——“林修念！”

    夢中嘶啞的聲音在腦海里重重地回響著，蘇音煞白著臉，連想都沒有想，跟著就跳入了那個池塘，伸手想要去抓住兩個人……

    對，她甚至還想抓住崔李。

    林修念的眼眸已經閉上了，另一個人咧嘴沖她笑著，充滿著得意，像是在炫耀。蘇音想跟他說，自己記起來了，就在朝這里跑著的路上，頭很疼但卻什么都想起來了。想起來了那個晚上躲在花園角落痛哭出聲的男孩，想起了自己扔出去的那一個紅包。

    以及從灌木叢里鉆出來的女娃娃迎面就撞上了林爺爺，老人看了她一會兒，伸手摸了摸她的頭，緩緩說了句：“好孩子?！?/br>
    她忽然懂了，很久很久之前，她很疑惑為什么林爺爺對她還不錯。沈家雙胞胎的爺爺對她態度都很冷淡，可林家的老爺子卻對她很好，甚至在她救了林修念之前，他也依舊對她不錯。

    原來，原來是這樣。

    她想要把兩個人都拉上去，后面跟上來的還有梁謹，一定可以的。

    來得及，一定還來得及。

    把手給她！

    給她??！

    蘇音努力朝下伸手，直到握住她哥的手腕，當她朝著另一個再次伸手的時候，另一個人突然愣住了，怔怔地望著她，望著那個女孩的臉，焦急生氣，卻沒有怨恨。

    還是沒有變化啊……

    他想，甚至還想取笑一句。

    那原本某些堅定不移的決心似乎在此刻動搖了。

    然后……他慢慢地，緩緩地松開了緊緊抱著林修念的手。

    第98章

    女孩坐在醫院的鐵質長椅上, 雙手放在膝蓋上，靜靜地坐了一個晚上，連身上的衣服都快干了。

    “可能被嚇壞了?！?/br>
    “你去給條毛巾啥的唄, 別凍壞了?！庇新愤^的護士小聲地說道。

    蘇音坐了好一會兒, 明明都聽得到別人說的話可她一下子什么反應都沒有了, 只是怔怔地望著走廊盡頭那扇窗戶，窗戶透著燦爛的陽光。

    真的是活了一回嗎？還是假的？

    此刻這一切都如同進入了虛幻中, 讓人醒都醒不來的夢。那渾濁的水里連光都透不出來。

    她終于動了，恍惚間朝著走廊盡頭走過去，身邊好像還有人說了些什么，她都沒停, 當冰涼的手指觸碰到陽光的時候她才緩緩打了個寒戰。

    真的好冷啊……

    冷暖在指尖交錯, 越發讓人分不清現實和虛幻了。

    “媽，我那便宜meimei真的傻了！”梁謹扯著嗓子喊。

    章芩給了他一個爆栗, 轉眼看到了蘇光霽朝著這邊過來了，這個男人無論何時都是人群中的焦點，此刻手腕上搭著西裝外套, 平靜從容, 他總是有這樣的魔力, 只要看他一眼，無論多不安的心都會平靜下來。

    男人朝著兩個人問了些情況之后, 將手上買的東西交給他們之后就朝著窗邊走了過去。

    “在想什么？”

    蘇音聽到了她爸的聲音。

    “什么都沒想，就是覺得好像在做夢一樣?！碧K音回答道。

    蘇光霽瞇著眼低眸看著旁邊的女孩，興許是陽光太燦爛了，燦爛之下她的皮膚白得都有些虛幻, 她說著自己在做夢, 可表情卻很認真。別人總說這孩子長得好看, 蘇光霽其實并不覺得，很多時候看她就跟看一個粉面團子一樣。

    屁大點的嬰兒，有什么好看不好看的。

    他并不擅長和小孩討論哲學問題，微微一皺眉，“林修念應該沒什么問題，估計下午就能——”

    蘇光霽忽然噤聲。

    女孩緩緩吹了一口氣，然后頭歪了歪，輕輕靠在他的肩膀上。

    他已經忘了上一次她這么做是什么時候了，大抵是小時候發燒的時候才會這樣，乖乖地趴在他的臂彎里，乖得好像某些小動物。

    自從長大點之后她就不會這樣了，父女間也并沒有多親密。他連自己的婚姻都可以當做交易，更何況是一個女兒。他把她養到大，已經算很特殊了。

    “爸?！?/br>
    “我們回家吧，我想睡一覺了?！?/br>
    明明都在手術室外面等了一夜了，之前要帶她回家都不愿意，現在居然主動開口了。

    “……好?！?/br>
    真是奇了怪了，每次不想做夢，一睡著就是支離破碎的夢境，等到這回想做夢了，就什么都沒了。她睡了很長的一覺，醒來卻已經是半夜了，窗外還有不知名昆蟲的聲音，嘻嘻索索的，反倒格外寂靜。

    她穿好衣服，下了樓，樓下客廳一個人坐在餐桌旁，餐桌上還放著一臺筆記本電腦，客廳卻沒有開燈，只有屏幕發出的幽幽光芒。

    是她爸。

    蘇光霽似乎也察覺到她下來了，從屏幕前抬起頭，道：“面條還是炒飯？”

    蘇音徑直坐到了他的旁邊，電腦屏幕上是一些文件資料。她對她爸的工作向來是興趣缺缺，此刻也只是看了一眼之后坐在旁邊安靜了下來，一言不發，就趴在桌上，側著臉看他。

    蘇光霽終于覺得棘手起來了。

    這個小孩雖然說是自己拉扯大的，但兩個人關系甚是疏遠，更不懂這個年紀的小孩都在想些什么，尤其是當她不說話就這么坐在旁邊看他的時候，這種感覺真讓人有點不適應。

    “需要幫你請個心理醫生嗎？”

    “我又沒什么心理疾病，你還不如幫我哥他們請一個?！?/br>
    蘇光霽的視線落在她臉上，看了看似乎覺得并沒有什么問題之后收回視線，骨節分明的手指在鍵盤上敲著，“林修念醒來之后沒看到你，表情很有趣?！?/br>
    “嗯?！?/br>
    “……”

    臉色還是懨懨的，看來不是擔心林修念了。蘇光霽挑眉，“第一次看見死人？”

    “也不是第一次了?！北热缌中弈?。上輩子的夢魘，這輩子也無數次在夢中見到過。

    不是第一次？男人手上的動作一頓，漆黑的眼眸落在她的頭頂，輕笑了一聲，“那你可真倒霉?！?/br>
    蘇音：……親爹啊，這可是親爹。

    “其實也沒什么可怕的，不過就是一團腐rou而已?！蹦腥说氐?，端起茶杯輕啜一口，“死了跟豬rou沒什么差別?！?/br>
    蘇音面無表情地看著他。真是沒想到說出這種話的男人居然還有這么多女人喜歡，真是想不到。

    但……

    “爸，要是不會安慰人的話可以少說點的?！?/br>
    某人又笑了一聲，似乎覺得她這樣子很稀奇有趣，絲毫不羞愧地道：“我只是不會安慰小孩子而已?！?/br>
    “我都快成年了！”

    蘇光霽滿臉“這不還是個小孩子”般理所當然的表情，輕描淡寫道“還沒成年，所以事情做得一團糟也正常?！彼﹃璞?，“他選擇極端也不是你的問題。他的性格是這樣，你不用覺得太難過?！闭Z罷，他看了眼小孩的臉色，嗯，這回猜對了。

    “……我只是沒想到他會這么極端?！迸⒁琅f懨懨的，但這回把頭抬起來了點，眼睛烏黑發亮，漂亮極了。

    “應該說他們家的人都這么極端?！贝_認好話題的某人端著茶杯重新恢復了優哉游哉的模樣，他合上了電腦。窗外的月光灑進來，客廳也并不昏暗，“林家人的特征非常明顯。哪怕老爺子不認他，他也依然帶著這種基因?！?/br>
    “他們家這種基因讓他們在商界無往而無不利，可在人際交往上就是一把刃劍，害人害己。從老爺子到林修念都一模一樣?！彼鋈桓袊@了一聲，“林修念如果一直這樣，你以后會很辛苦的?！?/br>
    原本他以為蘇音會表示關她什么事，但萬萬沒想到她居然又趴回了桌子，嘆了一口氣，心有戚戚然，“是啊?！?/br>
    蘇光霽奇道：“你不反駁?！?/br>
    “嗯?！?/br>
    他放下杯子，問道：“你真喜歡林修念？”

    女孩從桌上爬起來，如同乖乖學生般坐好，認真地看著他，虛心咨詢道：“我也不知道我到底喜不喜歡他，但我有時候還挺想親他一下的。這樣算是喜歡嗎？”

    這樣啊……

    “應該——”

    “算了?！碧K音打斷他，又蔫了回去，沒精打采道：“你又不懂?！?/br>
    這倒霉孩子！但提及這個話題，向來冷淡自持的男人忽然來了興趣，追問道：“為什么會突然想要親他？”

    “因為覺得他有時候還挺可愛的?！碧K音捧著臉，老老實實地回答道：“看上去正正經經的樣子，就特別想去親一下。有時候章阿姨也會很認真工作，你不覺得她那樣子很可愛嗎？”

    蘇光霽對這個問句保持沉默，只是目光奇異地看著自家小孩。她鮮少這樣帶著笑意談論林修念，眼眸都在閃閃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