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回信 第119節
“沒事?!?/br> 解凜和她比起來,卻反倒更像個沒事人。 她看了才幾秒。 他又有些不自在地把手抽開,讓她去客廳等就好,說這里多多少少會沾上油煙氣。 遲雪卻不信邪。 也不放心,依舊在旁邊看——看半天,直到意識到自己似乎才是解凜“頻頻出錯”的根本原因,這才又心虛地抱著牛奶杯晃了出去。 等牛奶喝到要見底,餐桌上亦終于多了碗簡單清淡的雞蛋面。 “晚上不好吃太辛辣刺激的東西,我沒放什么佐料?!?/br> 解凜轉身去給她續了杯熱牛奶。 回來時,很是自然地拉開她旁邊的椅子坐下,說:“你試試看鹽味夠嗎?!?/br> “嗯……夠?!?/br> “……干嘛笑成這樣?” 有嗎? 遲雪兩手捂著熱騰騰的湯碗,還沒有反應過來自己臉上的笑容,帶著被現場抓包的驚疑心情反手摸摸臉。 “很明顯嗎?” 好半天,才又不好意思地小聲承認:“因為,因為……我爸爸以前就是這么讓我mama試味道的。我突然想起來了,奇奇怪怪的?!?/br> 做飯總要照顧你mama的口味嘛——這是遲大宇那些年的口頭禪。 此外,包括但不限于: 咸了還是淡了。 要不要再加點別的。 你要不喜歡下次不做這個了。 普普通通卻難得溫馨的對話。 她已聽父親母親說過無數遍。 但卻從沒有想過,有一天會在解凜的嘴里聽到同樣的話。而這句話,只是很無意間,下意識對她說出來的。 解凜聞言,亦不禁一愣。 如此稀松平常的生活分明于他們都是久違,卻又好像從來都不遠。 “解凜?!?/br> 于是鬼使神差。 于是心猿意馬。 她忽然又輕聲說:“我真的,很想能夠這樣長長久久的,一直這樣過下去?!?/br> “……” “但這樣的前提是你跟我,我們都要好好活著,安心地活著——不用再過提心吊膽的日子?!?/br> 她也是個普通人。 何嘗不害怕陳之華的病態和喜怒不定,害怕比冰冷的閣樓和噩夢更可怕的懲罰。 可是,如果逃避的代價是東躲西藏,是終身都要活在不安定的恐懼之中,則無異于是把過去的五年擴充到她的余生而已。甚至連帶著,她的父親、朋友,還有解凜,他們都會受到不可避免的波及。 “我知道你的顧慮,解凜?!?/br> 遲雪說:“但是這一次,我贊同葉南生的話——我不想再看到更慘重的傷亡了?!?/br> “但我沒有辦法?!?/br> “……什么?” “我沒有辦法再像從前一樣,遲雪?!?/br> 解凜忽然低下頭。 反反復復地,他試圖攥緊又松開左手,但是他的左手只能虛握,一旦用力捏緊,就會連帶著整條手臂在疼痛中不住顫抖。 他說遲雪,我現在比你想象得更沒用。我知道這樣很自私,但我做不到眼睜睜看你去危險的地方——我怕的不是死也不是失敗,我怕我對你的困境束手無策。 “你還記得那個記事本吧?!?/br> 他說。 “那個記事本,我們之前一直都以為是屬于陳之華的。一直到你……出事之前,那本筆記也都沒有被破譯,直到后來他們告訴我,那個記事本是老解的?!?/br> 老……解? 遲雪愣住。 記憶里的面孔早已模糊,音容笑貌寥寥。 如今回憶起來,似乎也只記得告別時,對方那句爽朗的“小姑娘一看學習就好,以后還麻煩你多帶帶我們家阿凜——等我哪天再回來,一定請你吃飯啊”。 說是再回來。 但是她最后一次有印象地聽到“解軍”這個名字,卻是電話里女人的歇斯底里,質問著他的死訊。 死了。 死相慘不忍睹,死時無人收骨。 所以這個消息于她而言,究竟又算好消息,或是僅止于此的一聲嘆息呢? 上一輩的恩怨情仇,真真假假,虛實都只在一念之間。 她甚至哭不出來。 只是愕然良久,低聲說:“怎么會呢……” “但我想他并不知道你的存在?!?/br> 解凜說:“因為,如果他知道的話,我想他在預感到自己的危險之前,一定會把尋找、或者照顧你的事交給我——但他從來都不知道,也沒有提起過?!?/br> 他本就該更早一步找到她,照顧她的。 但是他沒有。 他甚至因為被她知道自己不堪的身世,而間接默許了兩人之間的疏離。 所以又怎能不心碎神傷? 甚至于那天在醫院,他震驚之下,喉口涌出一股腥甜——一切的無解之題,原都只因為她與他之間的千萬種緣分,千萬種牽連,歸根結底,都是他對她的虧欠。 他愛她太多。 也虧欠太多。 因此,若俯身去當青石或橋墩,就能保護她免于風雨,他會欣然接受一切的命運。 “遲雪?!?/br> 因此他說:“你讓我去試一試,你再等我一次,好不好?” 好不好。 “……解凜?!?/br> “你應該知道陳之華的位置,你知道他現在住的酒店在哪。你告訴我,好不好?” 仿佛一個笨拙學著如何變得柔軟的孩子。 他想用“好不好”這樣溫柔的語氣,來稀釋這個選擇背后的殘忍。 所以他信誓旦旦。 所以他看似堅決,他說:“我會去和老頭聯系,然后,我會——” “不可以?!?/br> “……” 但她還是說,不可以。 解凜的后話遂止于此。 他只能看向遲雪。 遲雪的表情卻是熟悉的凝重。 熟悉的不容置喙——如在柔軟中摻雜了百煉鋼。 錘不破也磨不滅。 “解凜,其實你心里很清楚不是嗎?”她說,“殺他并不是最終的目的。從前不是,現在也不是,你做這些,只是想要為我的未來掃清障礙,可是我從前就說過了,我不要這樣的人生?!?/br> “……” “甚至過去的五年,每次快要忍受到不能再忍、想死的時候,我也是這么告訴自己的。我要留著一條命回去見你,我知道如果我死了——你這輩子不會走出來的,那你會不會想,如果你死了,我這輩子也走不出來呢?” 兩人之間長久的沉默過后。 她突然又向他提到了梁振的死。 也說起了這五年里每一次的逃亡,每一次,失敗又失敗,茍延殘喘地活下去。 末了,她向他伸出自己的右手。 其余四根手指都能順利地上舉或者翻轉。 只有小拇指,無論別的手指怎么動,它始終都像“霜打的茄子”,蔫蔫的,連抖動的幅度都像是連帶著不得已的微顫。 “解凜?!?/br> 她說。 “你看,我也是不完美的,我以后也拿不起那把手術刀了?!?/br> 她微笑著。 不知何時卻同他一起落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