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回信 第73節
【以后,不學壞……姐,對不起……】 她突然仿佛聞到空氣中水果腐壞的味道。 又想起那天去挑果籃,二十塊一斤的紅富士太心疼,她最終挑挑揀揀,還是只選了旁邊六塊一斤的小果。心里想著,這樣差不多就夠了。 可原來一點也不夠。 “爸?!?/br> 她抬起頭,看著遲大宇。 忽然輕聲說:“那天他抱著我,快要死的時候,一直在流血,但他跟我說對不起。你知道嗎?他沒有怪我,他說對不起?!?/br> 她沒有流淚。 卻并不是因為不悲傷。 而是悲傷的力量似乎一瞬間被抽走了,只剩下無措和無力。 直到旁邊的小遠突然伸手,輕輕摸了摸她的頭。 “天使jiejie不要哭?!?/br> 他說:“小解哥哥以前跟我說,大人說的‘死掉’,意思其實就是去放長假了。放很長很長的一段長假,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像我爸爸,他以前就沒有假,也沒有時間陪我,但‘死掉’以后,反而能做想做的事,放很長的假了。不是很幸福嗎?” 語畢。 他又小大人似的抱了抱她。 “不過等我‘放長假’,”小遠在她耳邊說,“一定會像爸爸一樣,也偶爾偷偷從天上回來,看一下爺爺、看一下小解哥哥、和看一下你,希望你們都是笑瞇瞇的?!?/br> 遲雪聞言,忍不住被他天真的孩子氣逗笑。 忽然閉上眼睛。 回抱他時,卻終于是落下淚來。 第38章 從前如此,往后也不會變?!?/br> 當天,遲家父女離開醫院、回到診所時已是下午。 盡管兩人都是饑腸轆轆,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卻還是誰都沒有在一樓停留。 而是一前一后默契地上了樓,又在客廳沙發各選一側坐下。 起初是誰都沒有說話。 遲雪幾乎都要忘了,自己上一次和父親這樣面對面坐著、氣氛凝重的對談,是在什么時候。 大概率是在當年她下定決心要去讀醫時。 父親似乎也曾這樣坐在她對面,苦口婆心地勸過她,說這樣好的成績,完全可以去讀一個如今大熱的互聯網或大數據專業。 否則像他這樣半道出家的還好,真要規規矩矩念下去,沒個八年十年,哪里能混出頭? 他心疼她的青春,害怕會被耗費在做不完的實驗和恐怖的醫患矛盾中,為此還失眠了半個多月。 天天不是無精打采,就是旁敲側擊問她是否考慮換個專業。就這么一直僵持到她要去北城報道的前一天。 她又說起了當年母親臨終前,自己拉著她的手說過的話。 “我答應過媽,”她那時小聲說,“我以后會當醫生。然后,用我的眼睛代替她看到,會有一天,世界上沒有醫不好的病?!?/br> 殘酷的疾病再也無法輕易奪走一個人的性命。 窮病不會輕易地壓垮一個家庭。 這是她的心結,也是她的愿望。 遲大宇最后亦不得不妥協。 只是,在送她去火車站那天。 兩父女在進站口告別,他這個做父親的卻終究還是憋不住,忽然又牢牢攥緊她手,哽咽了很久。 “不管你學什么,學成什么樣,”那天他說,“你要記住你的人生從來不是為了爸媽活的。在爸爸心里,小雪,爸爸其實只希望你過得開心,以后有一個美滿的家庭、再也不要讓你吃一點苦——你這輩子跟著爸媽,真的已經吃了太多苦了。老天如果有眼,爸爸只希望,他保佑你過得比我們都好?!?/br> “所以你盡管去做你想做的事。只要爸還有一口氣在,你就永遠有退路?!?/br> 后來遲雪畢業出來,在醫院規培。 最初果然辛苦,每個月只有八百塊錢補貼。 遲大宇卻也從不像別人家父母,挑揀她二十來歲還賺不到錢補貼家用,反而生活上的一應用度,從來沒有短過她。 乃至于看見別家姑娘買衣服買化妝品,也每每要“攛掇”她去買、他給錢。 知道她在醫院舍不得花錢吃職工食堂,就提出給她做便當,一做就是兩年。 醫院里的那群同事也好,附近的鄰居也罷。 這么些年下來,就沒有不羨慕她有個好爸爸的。 是以也不怪遲雪想不通。 這樣的爸爸,對她掏心掏肺的爸爸。 她茫茫然看向天花板——心說怎么就忽然一夜之間,不是自己的親爸爸了呢? 記憶里最疼愛她、懂她包容她、臨死時還覺得對不起她的mama,怎么就變成了今天醫院里張牙舞爪怪她不該出生,后悔生下她的mama了呢? 遲大宇沉默良久,不敢看她。 末了,卻也只是低頭,從茶幾抽屜里掏出一包雙葉,捻出一根點上。 這還是他第一次在女兒面前抽煙。 但似乎不借著尼古丁的勁頭,有些實話就實在說不出來。他憂愁的臉,唯有隱在煙霧之下。 一口煙呼出去。 塵封多年的真相亦終于傾吐出來: “第一回 見到黃玉,是二十幾年前了?!?/br> 他說。 “那時候冬天過了半,正是最冷的時候。她孤兒寡母、流浪到附近,說是被老公趕出來的。平時我記得偶爾看到她、就穿一單衣一個薄外套,也不換,一個人住在你舅舅那個招待所里。除了買點幾塊錢的快餐,也不下樓?!?/br> “所以沒人跟她私下里說過話,我和你媽,也是到后來她帶著你到診所看病,才知道她那么皮包骨頭的一個女人,手里抱著你一個,肚子里竟然還懷著一個——真的,看著都挺可憐的。后來麻仔生下來先天不足,應該也和她這個時候營養不足關系很大?!?/br> 他回憶著遙遠的往事。 臉上的表情時而困惑,時而懷念。 最后,卻又突然做了個抱小孩的手勢,低下頭。 “但我到現在其實都還記得,小雪,”遲大宇說,“那天黃玉帶你來開藥,說小孩感冒了。你mama掀開襁褓一看,喲……你當時嘬著根手指,臉凍得通紅,但瞧著手腳都是白白凈凈的,真像童話故事里那‘白雪公主’似的。一看見她、也不哭,反而咧開嘴就笑了。你媽當時也沒說什么?!?/br> “是后來才跟我說,就那一眼。她自己都說不上來為什么,但差點眼淚就下來了?!?/br> 遲母從此動了惻隱之心。 后來便經常找機會,給招待所里的黃玉送點營養品、送點閑置的衣服之類的。 黃玉隨后不知從哪打聽到了遲母的“底細”。 有天夜里,便突然找上門來,開門見山說她準備要改嫁。 又說肚子里這個已經讓男方有點接受不了,如果再多個女孩,恐怕更是難說。指不定以后生孩子都要被計生辦帶走打掉。于是提議遲家父母如果愿意,不如抱了她這個女兒去“養老”。 “我一世都不會再認她了,以后這就是你家的女兒?!?/br> 黃玉那時對他們說:“而且她也好養活,吃不飽都不哭不鬧的。要是實在沒有奶喝,給點米湯就行——餓不死就行。你們是好心人,留她一條命,也算是積福積德吧?!?/br> 說罷。 把女兒和據說是“女兒父親”留下的一本筆記交給遲母后。 她甚至沒有回頭,只仿佛甩下了一個沉重的負累,毫不猶豫離開了診所。 不久后,便又嫁給了附近修車店的小老板周正。再過幾個月,順利生下了兒子周向東。 從此二十多年過去,兩家比鄰而居。哪怕無數次打過照面、互有交流,她也的確說到做到,從沒提起過自己和遲雪之間的關系。 甚至于如果不是這次周向東的事情對她的刺激實在太大——遲大宇想,也許這個秘密,亦真的可以瞞到所有知情人都帶進墳墓也說不定。 “……什么筆記?” 遲雪沉默著聽完這一切。 末了,卻突然又抬頭問父親:“哪里來的筆記?” * 遲雪整個人趴到了臥室地上。 手臂左右摸索良久,幾乎半個身子都探進床底,終于,折騰半天,找到了那只她過去用來“藏寶貝”的鐵盒。 她已很久沒有能夠裝進去的東西,所以鐵盒亦蒙塵多年。 直到她小心翼翼擦干盒面,解開鎖扣。 入目所見第一眼,卻是那許久未見的金屬鏡框。 她拿出來看了很久,無奈戴上一會兒卻頭暈,只能取下。 又逐一從盒中拿出小時候mama給買的芭比娃娃、整整五六個顏色的花朵發圈、小時候學著折的一整瓶千紙鶴同星星、幾片褪色的薄荷糖紙、毛絨手套……林林總總一大堆。終于,竟真的找到了壓在盒子最底下,那個黑色的密碼本。 只是時間過去太久,她對這個本子已然毫無印象。 別說密碼,甚至根本不記得是不是自己親手放進去。 還一度想過要不要干脆借用外力把密碼鎖破壞——但想了想,最終卻也還是在遲大宇的勸說下放棄。打算過兩天,如果黃玉的情緒能夠冷靜一些,再把這個本子交還給對方。 “比起我,她應該更有可能知道密碼是什么吧?!?/br> 她把黑色的密碼本放回盒中。 沉思片刻,卻又突然轉而看向面前一臉躊躇的父親,問起他有沒有肚子餓。 “懶得做了,要不我點外賣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