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回信 第5節
方雅薇倒不愧是八卦達人,描述能力驚人。 短短幾句下來,遲雪已經完全能夠想象到那種尷尬的場面。 在沖擊的現實面前,竟也一下忘了自己接下這通電話的本意,喉口發哽,說不出半句話來。 直到方雅薇緩過勁,喝了口水,又想起問她:“對了,你說找解凜有私事,什么私事來著?” 她沉默中沒有回神。 方雅薇倒自覺了然。 等了半天,忽“哦”了一聲,故意拖長語調。 “我大概猜到是什么私事了?!?/br> 邊說著,話里還帶著笑:“其實是想打聽他是不是單身吧?我之前不還專門問過楊冬,搞半天大家都一樣——不過也是,當年咱班女生誰沒暗戀過解凜啊。沒什么不好意思的?!?/br> 方雅薇道:“只是當年畢業,他一下考那么好,我們還都以為他真能出人頭地呢。結果繞一大圈,最后還是一棍子打回原形……果然人的本性不會變?!?/br> 本性。 遲雪忽然問:“你覺得他很壞嗎?” “暈。難道你覺得他好?那個脾氣?!?/br> “……” “長得好和人好可是兩回事?!?/br> 話落。 遲雪默然,不接茬。 詭異的氣氛忽在兩個舊日同學中蔓延開。 持續了片刻。 “……別這樣吧,高材生?!?/br> 電話那頭,方雅薇終是再開口。 話里卻帶上似有若無的嘆息:“你不是學習特好嗎?《愛蓮說》都背過吧。但我賭你肯定不懂戀愛。不然你就會知道——‘只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的不止蓮花。長大了之后,還有諸如解凜的那一類人?!?/br> * 遲大宇提著水果去對面公寓,很快空著手回來。 一進門,卻絲毫沒注意到遲雪臉上異樣的表情。 只邊脫下外套掛衣架上,又神神秘秘地和女兒八卦,說這新來的小伙子,感覺是有點東西啊。 “關鍵人長得也挺……帥,就是精神氣不怎么樣,跟病了很久一樣,不過還是出挑,”遲大宇說,“尤其是觀察力驚人啊,我還沒自我介紹呢,他就知道我是個醫生,說聞到藥味和消毒水味了,還一下看出來我右手幾年前應該做過手術——那架勢簡直跟電視里演的偵探似的,真神了?!?/br> “小心是騙子?!?/br> 遲雪發了半天呆,此時回過神來,恰好卻只聽到后半句。 臉色仍舊不好看,又忍不住蹙眉提醒:“這一塊住的很多都沒正經工作,說不定專門靠這種招搖撞騙。爸你別當真了?!?/br> “那肯定、那肯定?!?/br> “水果他吃了?” “不曉得,總之推了兩下,還是接過去了??偛恢劣诶速M吧?!?/br> 遲雪說:“那就好?!?/br> 短短幾個字。 話里話外的不感冒卻就差沒擺明面上說。 遲大宇滿腔熱情頓時被澆滅,被她噎得沉默片刻。 半晌,只突然又蹦出一句:“……但那新來的小子長得確實不錯?!?/br> “嗯?!?/br> “不感興趣?一點興趣沒有?” “嗯?!?/br> 得了。 他再想替人吹噓,女兒不搭腔也沒轍。 最終也只能擺擺手把人放上樓。 然而得了“自由”,遲雪卻仍依舊是滿腹說不上來的心事重重。 早早洗了澡上床,直到半夜,還躺在床上翻來覆去。 眼睛努力閉上,又不自覺睜開、睜開又閉上,最后干瞪天花板,如此反復數次,終于逼得她一把掀開被子坐起。 在房間里翻箱倒柜好半天。 最后,竟真給摸出半包煙來。 只是煙盒藏在床下不知多久,已是皺巴巴的模樣,不知過期沒有。 她倒不嫌棄,不過依舊不敢在房間里抽,怕遲大宇白天幫忙整理房間時會發現,于是索性跑到陽臺——從前讀醫的時候,總有看不完的書,做不完的實驗,她實在壓力大到熬不下去,也會在深夜的宿舍陽臺點根煙抽。這老毛病就是在那時候留下。 只不過畢業后為了身體健康,原已努力戒了的。 現在破戒了。 她蹲在陽臺上。 身上只一件睡裙垂到腳踝,頭發披散著,單薄伶仃的模樣。 沉默吐了一口煙,類似想把滿腹的心事也吐出去,吐得很是刻意用力。 白霧般的煙云卻不會沉潛,只兀自向上或向前飄。 她抬頭看,看煙也看天,眉心緊蹙。發愁的表情愈發顯得五官極冷。 冷而寡淡而白。 不是親和的長相。 正沉思著,忽卻又聽到突如其來的“咔噠”一聲。 “……!” 遲雪嚇了一跳。 以為是遲大宇上樓來,下意識想要把煙和打火機都藏起,將熄未熄的半截煙亦火速摁滅在地上。隨即慌忙起身,撲騰著裙擺,想要驅散一身的煙味。 然而忙了半天,卻遲遲沒聽到父親的聲音。 后知后覺環視一圈才發現:打開的并不是自己身后的陽臺門。 ——準確來說,是對面。 對面陽臺上的男人同樣手里拿著打火機和煙。 左手仍扶在陽臺門上,顯然,剛才的聲音正是他發出的。亦避無可避地旁觀了她左支右絀的全過程。 不過依舊沒什么表情,連蹙眉也沒有,只是漠然地看著她。 兩個“陌生人”四目相對。 遲雪滿臉錯愕,而他神色疏冷,轉瞬便又垂目,垂眉——如此可見右眼眼皮那顆淺褐色的痣似乎還在,沒點掉——遲雪還想說些什么。又或是追問一句半句的,沒話找話也好,他卻已轉過身去。 “不好意思?!?/br> 只有輕飄飄的一句順著風飄到她耳邊。 下一秒,男人不猶豫地合上了門。 “……” 如來時一般果決。 第4章 “你站在這別動?!?/br> 更好笑的是。 遲雪忽然想起,這類相似的場景,甚至都已不是第一次發生在他們之間。 * 高三寒假,也就是高中的最后一個在校生假期,遲雪背著遲大宇在外頭打工賺錢。 雖說按理在那年紀,家庭經濟其實遠不是她該管的事。 畢竟在堅信“知識改變命運”的中國萬千家長心里,再苦不能苦教育,再窮不能窮孩子——所以哪怕家里因為母親的癌癥治療負債累累,各家親戚都借了個遍。遲大宇在遲雪面前,永遠都是一副“沒事,爸爸全都能搞定”的樂觀態度。 只是遲雪壓根不信而已。 她早熟而懂事,在母親病重的那一年,已經被迫看透人情冷暖。 那些卑躬屈膝一家一家求著借錢的經歷:電話里哀求的聲音,父親把她拉開、在門后向舅父鞠躬再鞠躬的背影,總反反復復出現在她腦海里。 揮之不去。 有一段時間,她甚至總夢見母親,死前已近乎瘦成一把枯骨的母親,拉著她的手不愿松開,盛不住的淚一直往下淌,說阿雪啊,mama不該求著老天爺要多活的,mama不該活這么久的。mama走了,你們背著那些債怎么活???mama對不起你。 而她只是搖頭。 笑著說mama沒事,我會賺錢,我會賺很多很多的錢。 我以后還會當醫生。 未來世界上沒有治不好的病。 我聽說、我聽說還有一種藥…… “有一種藥,呃,就是,人吃了,所有的病和痛都會飛走,他會變得健康,白白胖胖,每天都很開心,我,我真的,我聽說過……也許未來會有……mama?” 夢里的mama一直在認真在聽,認真的,只是沒能等到她胡編亂謅的結尾。 但她一直堅信,mama是微笑著看著她,漸漸困了,才閉上眼,安心離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