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鬢楚腰 第140節
今年的春天,竟也冷得人鉆心蝕骨。 冷風從窗戶縫里鉆進來,吹滅了蠟燭的時候,陸則心中忽然冒出這個念頭。他怔愣著,直到常安叫了一聲“世子”,陸則才回過神來,他抬眼看見常安的表情,覺得有些好笑,怎么這幅表情,怕他受不了打擊?也不至于吧…… 可他最后也沒有笑出來,可能只是不想笑,也可能是因為笑不出來。 他沒有和常安說什么,從書桌前起身,出了書房,踏上他最熟悉的那條路。整個衛國公府,上至父親祖母,下至丫鬟小廝,大概都不知道,他幾乎很少真正宿在立雪堂,不管回來得多晚,他都會踩著夜色,去一趟明思堂,哪怕只是看一眼就走,他也會去。 已經很晚了,陸則走到明思堂的時候,身上已經冷透了,惠娘見到他,神色驚慌中,又隱藏著一絲畏懼,從前他并沒有察覺有什么不對勁,今天這些以往被他所忽視的細節,卻都一一在他眼前放大了,清晰可見。 第200章 繼續前世 他沒有理會惠娘,徑直踏過門檻?;菽稂c了燭,低聲叫醒已經睡下的主子,江晚芙坐起來,看向他的眼神一如往常的柔軟,只是因困倦,添了幾分朦朧的霧氣。 她青蔥似的指尖,碰了碰他的手指,細軟烏黑的頭發散落在肩頭,神情溫順,低眉順目,“怎么這個時候過來了?” 惠娘將蠟燭留下,人退了出去。 門被輕輕關上了。 “你身上好冷?!彼坪醪煊X到他身上的寒氣,伸手從被褥里取出個湯捂子,塞給他。她小產后,便極為畏寒,陸則體熱,便夜夜都會過來陪她。他來不了時,惠娘便會準備湯捂子。 陸則沒有理會,他也不覺得有多冷,只是注視著江晚芙。她在他面前,一貫是如此的,柔弱可欺,總給他一種錯覺,他不在她身邊,她便會被人欺負?;蚴菑那暗南囊棠?,或是府里的管事下人不遜。因此那日,看見劉兆壓著她的時候,他心中的憤怒、恨意,壓過了他內心的理智。 他親手宰了劉兆那個畜生。 哪怕這可能給他帶了殺身之禍,他也沒有一刻后悔過。 可是,今天常安告訴他,江晚芙的忠仆,那個隨她從蘇州來、一直伴她左右的惠娘,曾經不止一次去見過劉兆。劉兆來府里,也不是來找他的,他根本是來找江晚芙的。 他以為柔弱可欺的小娘子,才是真正的獵人,她用她腹中的孩子,激怒他殺了劉兆,替她報仇雪恨。 陸則盯著江晚芙的眼睛,那雙眼睛往日最溫柔,此時此刻,他卻覺得看不清,他倏地開口,“有件事,我一直忘了問,你弟弟是怎么死的?” 他說完,便看見她神色一僵,下意識地避開他的眼神。 小娘子頓了頓,“怎么忽然問起這個?” 陸則繼續道,“沒什么,只是想問一問?!彼従彽厣焓?,握住她的手,柔軟而冰冷,低聲道,“我聽說,他是溺水而亡。那么大的人,也不是孩子,好好的又怎么會溺水?他呼救的時候,旁邊沒有旁人施救嗎?” 他一句一句的問,她臉上的血色,也緩緩地褪去,極盡蒼白,那次事后,她便清減了許多,如今蒼白著臉色,倒越發惹人憐惜。陸則只覺得一顆心仿佛被劈成了兩半,一半如以往般心疼憐惜,恨不得將她擁進懷里安慰,另一半卻無比的理智,冷眼看著。她一直是如此博得他的憐惜的。 陸則頓了頓,接著道,“需不需要我查一查,如果他是被人所害,我也好替你報仇……” “不用?!彼荛_他的視線,聲音低得若有似無。 “為什么不用?”陸則反問,聲音很冷,“是不用了,還是沒必要?沒必要查,因為你早就知道是誰害死了他,也早就手刃了仇人,對嗎?” 他說話的時候,至始至終都盯著她,他看見她蒼白的側臉,猛地顫了一下的眼睫,她重重地垂下眼,而后慢慢地抬起了頭,輕輕地點了點頭,“是?!?/br> 她承認了。 陸則心里卻沒有因此得到一絲安慰,他一把握住她的手腕,逼近質問她,“怎么不繼續騙下去了?你不是最會演了嗎?處心積慮的接近我,博得我的憐惜,再把身子給我,恩愛柔情是假的,說要跟我去宣府,也是假的,就連孩子,都只不過是你報仇的籌碼!江晚芙,你究竟有沒有半分真心?!有沒有?!” 面對他的質問,她并沒有太大的反應,眼神里什么情緒也沒有,空得厲害,她低聲道,“沒有。對不起……” 陸則只覺得,自己被什么狠狠抽了一巴掌后,又被人朝心上狠狠捅了一刀。交付真心卻被背叛的心痛、身居高位者被人玩弄于手掌間的恥辱,全都在一瞬間涌上了心頭,他甚至分不出那一種情緒更濃烈。 他心中只有一個念頭。 陸則用手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看著他,冷冷盯著她的眼睛,冷聲道,“江晚芙,不用道歉。做個交易怎么樣?我總不能白睡了你那么多次……殺你弟弟的是劉兆,但也不止他一個。替他遮掩的、幫他脫身的、助紂為虐的、趨炎附勢的……我都可以幫你一個個殺了。但你——以后都歸我。你殺了我的孩子,那就還我一個……以前怎么做,以后就怎么做,對你而言,也不算什么難事吧?” 他松開手,也松開了她的手腕,小娘子一身皮rou嬌嫩,雪白的手腕已經青了。 陸則掃過她的腕子,閉了閉眼,他站了起來,淡淡地道,“準備一下。從今往后,便沒有什么大少夫人了?!?/br> 陸則一把拉開內室的門,門外的惠娘看見他,似乎是被嚇到了,很快從他身側跑進屋里,哭著問怎么了,陸則克制住回頭的沖動,終于還是一步步走了。 半個月后,衛國公府辦了一樁喪事。 孀居已久的陸家大少夫人沒了。 年紀輕輕,便香消玉損,很多人覺得惋惜,陸書瑜更是在靈堂前哭得昏了過去,被謝回帶了回去,就連一貫閉門不過問府里事的趙氏,都請了自己熟悉的高僧來超度。 “真是命苦……她便是命太苦了?!标憚t去看望祖母,祖母便拉著他的手,一直流著眼淚,“是我們家對不住她……我當時就不該答應,守什么三年寡啊……連拜天地都沒有拜的,我不該答應她的。都是我不好,是我不好啊……” 陸則沒有說什么,他同江晚芙交心后,曾去查過她當年為什么要留下為長兄守寡。明明當年之事,是陸家理虧,無論祖母還是父親,都沒有理由要求她留下。但事實便是,她是自愿留下的,甚至是她主動提的。 他那時還因此醋過?,F在想來,只覺得嘲諷。 她有什么真心? 當年留下,大概也是為了她弟弟能入國子監。 明思堂少了個女主子,但城東葫蘆巷一座宅子里,多了個貌美的小婦人江氏。這是陸則給她置的宅子,他告訴她,她要一輩子無名無分,只能做他的外室,但對外,面對鄰居的探聽,他還是沒有說出外室兩個字。 “是我夫人。她體弱,不便見客,來此處靜養?!?/br> 宅子離衛國公府不遠,離刑部也不遠,常安拿來的幾處府邸名單里,更好的有,更差的也有,他本應將她關在人煙稀少的山中別院,她在衛國公府雖是孀居,鮮少出門,卻并非沒交到一個朋友,至少阿瑜便與她情同姐妹。倘若被阿瑜發現,告訴了祖母,即便陸則如今可以不受任何人左右,哪怕是父親,但麻煩終究是麻煩。 但他選了這一處。 他來得很頻繁,沒了府中的約束,他更加肆無忌憚,就連祖母也私下問他,是不是在外有了人,有了就帶回來,身世差些也不要緊,沒得這般平白無故連名分都不給人家的。 他隨口遮掩過去。 當年的事,只要有心,查起來并不難。當時江容庭在國子監念書,放假便會來衛國公府小住,那日是仲秋節前,他為了救與他同行的少女,與劉兆起了爭執,二人被強擄上了馬車,而后二人便沒了蹤跡,衛國公府派人四處搜尋,只找到了尸首。從水中撈起,已經腫脹得不成樣子了,辨不出人形和面容,只能勉強憑衣衫和配飾認人。 江容庭的死,最終以意外溺水而結案。 只是不知道,江晚芙又是從何知道的真相。陸則也沒有去問,他只是如他和她約定的那般,替她報仇。當時助紂為虐的走狗、后來隱瞞遮掩的皇后娘家人,身份低微的,他便直接殺了,如孫家,他便設計扳倒。胡庸死后,他已是朝中名副其實的第一人,無人能與他爭鋒。 陸則其實知道,他不過是在遷怒,他恨的、怒的,是江晚芙,但他連碰她,都壓抑著自己的欲,怕傷了她的身子,明明她從始至終不過利用他。 他沒法把情緒發泄在她身上,那些幫兇,便成了他發泄情緒的出口。 日子一天天的過,波瀾不驚。 瓦剌老可汗死后,朝中為了明安公主回京一事,鬧得不可開交,陸則只覺得無趣,他站在最前面,腦子里卻在想葫蘆巷的江晚芙。 她昨晚似乎胃口不好,本來就吃得少,又還吐了。他要看看那些穢物,她卻還擋著,有什么呢……他難道會嫌她惡心嗎? 她又僵著不肯夜里請大夫,反正吳別山每天早上都會來給她請脈,他便也沒有堅持。 并非是怕她,實在是懶得和她吵了。 “既明……”皇帝忽然叫了他的名字,問他對明安公主回京一事有什么看法。 和親公主要回來,瓦剌必然會獅子大開口,這也是朝臣們竭力反對的原因。為了一個出嫁的公主,耗費如此之多的民脂民膏,甚至可能割讓土地,朝臣如何能容忍。但陸則也知道,宣帝想。劉兆死后,他難免寄情在與劉兆一母同胞的明安公主身上。 他站在了宣帝這一邊,謝紀那老頭子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站出來怒罵宣帝,朝堂頓時亂做一團。 陸則看著這場鬧劇,只覺得無聊透頂。一直到下朝,他被宣帝叫了過去,果不其然,說的還是劉明安的事,宣帝同內閣保證,公主回來的條件,絕對不會包括割地。但瓦剌會不會答應,卻不是宣帝能左右得了的。唯有與瓦剌打過仗的陸則,才有可能嚇住使團。 他沒想太多,答應下來了。 畢竟是自己的舅舅,劉兆那個畜生該死是一回事,他親手宰了他又是另一回事,對舅舅,他始終心里有幾分虧欠。 回到葫蘆巷那座宅子,進了門,守在主子身邊的惠娘,便懼怕地看了他一眼,好像他會吃了她主子一樣。陸則懶得理她,徑直走過去,一把攬住江晚芙的腰,很快皺了眉,都細成什么樣子了,他又沒餓著她,每頓好菜好飯的供著,什么補品都拿來給她用了。 想起昨晚的事,陸則皺著眉開口問,“吳別山怎么說?還是脾胃失調?” 吳別山到底行不行?治來治去,都是一個老樣子,不行就換人。陸則正想著,卻聽見在他懷里的江晚芙,輕飄飄地開口。 她說,“我可能有身孕了?!?/br> 陸則僵住,環在江晚芙腰上的手,也跟著僵住了,本來只是尋常的動作,卻一下子覺得會不會太重了,會不會傷著她、傷著孩子。 上一次這么手足無措,是她告訴他,她懷了他們的孩子。后來那個孩子沒了,被她設計殺死了。 他們失去的那個孩子,回來了。 陸則那一瞬間,甚至激動得連眼睛都有些濕潤,他怕她看見,便低下頭,慢慢地摸了摸她尚平坦的小腹,最終也沒有說什么。 只是隔日,陸則就命人把他的私庫搬空了,所有的補品珍品,全都流水一樣送進了宅子。他命人去各地搜羅補藥珍品,但凡對婦人好的東西,他都弄來堆進宅子里。 第201章 他甚至逼著她懷了孩子…… 孩子的事,陸則也只高興了幾日。很快地,他便發現,江晚芙越來越瘦,她本就吃得不多,卻還要吐,身子輕飄飄的,他半夜擁著她的時候,總覺得她單薄得厲害,似乎連呼吸都是孱弱的。 叫了吳別山來問,又依舊是那幾句話。 “脾胃失調,虛不受補。加上害喜,沒什么大問題,但也急不得,只能慢慢來……” 翻來覆去都是這幾句,陸則聽得心煩,摔了杯子,抬手讓吳別山退出去。他在外間站了會兒,緩了面色,才若無其事推門進去,她已經如此了,又還懷著他們的孩子,他便是再生氣,也不該把氣撒在她身上,至于其他的事,日后再說吧。他眼下不愿去想那些。 他進了屋,惠娘正在給江晚芙喂藥,一勺勺喂得慢吞吞的,陸則有些看不下去,走過去,從惠娘手里接過藥碗,可等他自己上手喂她的時候,動作卻也不自覺慢了下來。她一貫怕苦,以前生病了就不肯吃藥,此時蒼白著臉,垂在膝上的手腕細得連渾圓的腕骨都凸出來了,看著十分可憐。 陸則壓抑著內心的情緒,把藥喂完了,隨手把碗遞給惠娘。 惠娘接過碗,退了出去。 陸則回頭看江晚芙,她低著頭,身上穿著云白的軟綢做的衣衫,她如今出不了門,也愈發憊懶,連發也不束,那些價值連城的金簪玉簪,更是被她束之高閣,只用一縷云白發帶挽發。哪有外室似她這般憊懶的,也就他能如此容忍她了。 從前她還是大少夫人,孀居的身份,要素凈端莊,他也不好送她什么首飾玉器。如今出來了,沒了那些規矩約束著,想著這個年紀的小娘子,總是喜歡那些燦燦精致的物件,他也沒刻意想買什么哄她高興,有時候隨手買下后才反應過來,隨手給她,她也不見得多高興,只輕輕的道謝。 真是難哄…… 陸則亂七八糟想了些,隨手把桌上擺著青梅蜜餞的碟子遞過去。她拿了顆,送進嘴里,陸則便看見她皺著的眉緩緩松了下來,左側臉頰鼓出一個小小的圓,低眉順目的模樣,霎時變得鮮活。 她慢慢地嚼了會兒,又伸手去取了第二顆。 只是一顆梅子而已,也值得她這么高興?陸則一邊在心里想,一邊卻看得舍不得挪開眼。他忍不住縱著她多吃了幾顆,等惠娘回來后,看見那空了一小半的碟子,似乎有些敢怒不敢言地看了他一眼,惠娘一如既往不敢同他說話,轉而去勸她主子。 “娘子少吃些吧,免得敗了胃口,晚膳要吃不下的?!?/br> 陸則才反應過來,他方才又被她可憐兮兮的模樣迷惑了,莫名覺得有點心虛,他平日對惠娘和下人耳提面命,不能由著她的性子,結果自己才是那個縱容她的人。他把那碟蜜餞放到一邊,抵唇咳了一聲,皺著眉道,“懷了孩子,還這樣貪食,日后孩子學你怎么辦……” 惠娘沒有說話,倒是江晚芙,她抬頭看了他一眼,她居然朝他笑了一下,雖然很淡,一瞬即逝,卻確確實實地笑了。這是二人鬧翻后,她住到這宅子以來,第一次朝他笑。 陸則有一瞬間的怔愣,然后聽到她輕輕地道,“不會的?!?/br> 不知道是說她不會再貪食,還是說孩子不會隨她這般貪食的性子。陸則忘了問,心里還想著她方才的那個笑,心不在焉的,也懶得再追究蜜餞的事了。 陸則的心不在焉,一直持續到夜里,惠娘吹滅了蠟燭,關門出去了。帳子拉得嚴嚴實實的,江晚芙在他懷里,她睡覺的時候很乖順,眉眼溫順而恬淡,總讓陸則想到二人在明思堂的那段日子。沒有爭執,也沒有背叛,他一過去,就能看見她在燈下看書。 陸則靜默了會兒,忽然閉上眼,他沒有去管懷里人的表情,只淡淡地開口,“你好好的把孩子生下來,過去的事,便一筆勾銷?!?/br> 他不會去深究,江晚芙待他究竟有沒有真心,孩子的事,他也不會再怪她了。就這樣吧,她不愛他,只是想利用他報仇,這又有什么關系,她這輩子都是他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