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鬢楚腰 第82節
仆婦準備好后,來請二人。二人進去,陸老夫人沒嬤嬤動手,自己取了一柱香,就著三清神像前左側的蠟燭點燃,雙手輕輕前迎,火苗便滅去了。她將手里那一柱給了永嘉,自己又另取一柱。 二人恭恭敬敬拜過神像,永嘉起身,接過老夫人手里的活,用浮塵輕輕掃去神像前的灰,其實此處每日都有人灑掃,哪里來的灰。不過是陸老夫人的習慣。 二人忙完,出了門,沿著廡廊往正房去,沿途沒什么仆婦,庭院里一棵參天的銀杏,兩人合抱。小池塘里栽種的荷,還遠沒到開花的時候,青瓷碗大小的荷葉,碧綠碧綠,浮在池塘水面之上,撥開綠藻一般。 到正房的門口,陸老夫人停下步子,回身看了看伴在她身側的永嘉,她想到自己初次見她,是在她七八歲的時候。宮里子嗣不豐,養皇子公主便格外精細,怕夭折的緣故,三周歲之前,連名諱都輕易不得提的,怕被閻王爺聽了去,故而她雖很早就知道,先皇后生了位公主,卻是在五六年之后,才真正見到傳說中的公主。 還是個嬌嬌軟軟的小姑娘。五六歲的年紀,白白嫩嫩,嬌小秀氣,穿著件杏紅對襟寬袖的襖,斯斯文文,脖子上掛著鑲了寶珠的銀項圈,性子好得出奇,見人就笑?;屎髳鄣貌恍?,一直抱在膝上,不舍得放她下去。 她生長子的時候,傷了身子,不能生了,一直想要個女兒,只可惜幾個姨娘停了藥,生的卻也都是兒子,便格外眼饞旁人家的小娘子,尤其模樣好,性子也好的。當然,小永嘉是皇家貴女,自不是她眼饞得來的。 她那個時候,怎么也沒想過,永嘉會成了自己的兒媳婦。 人跟人的緣分,真是說不準的東西…… 陸勤不過見了永嘉一面,便忤逆他祖父,執意要尚主,挨打、罰跪……祖孫兩個比誰執拗,最后,還是老的服了軟,低了頭。她當時正要豁出去,替兒子求一求公爹,兒子就被放出來了,一瘸一拐來找她,肆意張揚,“娘,兒子的婚事,就勞您cao持了……” 她當時又生氣又心疼,替他擦藥。脫了褲子,膝蓋腫得不成樣子了,后背全是鞭痕,看得出不是一回打的,有的已經潰爛,有的還是新傷,疊在一起,沒有一處好rou了。 后來,他如愿娶了新婦,尚了主。 她看著夫妻倆琴瑟和鳴,心里其實是高興的,她和夫君公爹不一樣,她是當娘的,兒子有沒有出息,她不是那么在乎,平安、開心,對她而言,才是最重要的。 但男人的想法,終究和女人的想法不一樣。忽的一日,陸勤來找她,求她相看幾名女子,她氣得打他,她看得出,陸勤喜歡永嘉,甚至是愛她,只要她在的地方,他的眼睛就根本容不下別人。 她打完他,跟他說,“她是你求來的,你不好好待她,卻要這樣作踐她。女人的心看似軟,實則硬,她對你傷了心,就再不會愛你了?!?/br> 陸勤埋著頭,沉默聽著,半晌才抬臉,“母親,她已經答應了。兒沒有別的選擇,只能如此?!?/br> 在男人心里,終究是握在手里的權力,更為重要。她雖覺失望,卻終究是他母,替他相看了幾名女子,而后他擇了一人,納妾、生子,她眼睜睜看著夫妻二人,從新婚時的你儂我儂,變為如今的相敬如賓。 …… 憶及過往,陸老夫人心中長嘆一聲,她握住永嘉的手,喚她一聲,“公主?!?/br> 永嘉抬起眼,眉眼溫柔嫻靜,望著婆母,“母親有什么吩咐?” 陸老夫人只慈祥一笑,搖搖頭,“也沒什么,只是近來晨起,覺得身子甚重,請了大夫來瞧,也看不出什么。他們不敢說,我自己心里卻是知道的,也沒什么,就是老了。人老了,都是這樣的,哪一天,說不定就起不來了?!?/br> 永嘉微微皺眉,回握住婆母的手,“母親,我請宮中御醫來給您看看?!?/br> 陸老夫人并沒駁她的好意,只笑了笑,用力握住永嘉的手,誠懇道,“今日送國公出門,我想起自己年輕時候,送公爹、送老國公,到如今送國公,送了幾十年,黑發都送成白發了。哪一日,我要是送不動了,這事,就托付給公主您了?!?/br> 永嘉眉眼輕垂。良久,輕輕應了一聲,“好,母親?!?/br> 這并沒有什么。她從來沒想過,自己會和陸勤分開,這無關她愛他或者不愛他,她嫁給他起,就注定了的。除非劉皇室沒了,或者衛國公府沒了,但一個是她的母家,哪怕壓得她幾乎喘不上氣,一個是她待了幾十年的地方,哪怕曾經帶給她很多不好的記憶,她仍然希望,兩方能夠長久地共存下去。 蒼生社稷,黎民百姓,經不起戰亂,她是公主,一衣一食,都來自于公主的身份,她享受了旁人所不能享受的,自然該承擔起旁人所不能承擔的。 “好孩子,母親多謝你了?!标懤戏蛉死卫挝兆∮兰蔚氖?,握得緊緊的,一如當年她被病重的婆母囑咐和托付。 人終究有私心,縱使她知道,陸勤不對,很不對,他做錯了事,傷了永嘉??伤顷懬诘哪?,她還是偏心兒子,豁出一張老臉,替兒子求一求,討一討。 …… 送走衛國公,府里很是無事了一陣子。到四月底的時候,耽擱了近兩個月的婚事,終于還是辦了。 陸致娶妻,裴柔婉進門。新婦進門,很是熱鬧了整整一日,明思堂自然也是修葺好了。 江晚芙和陸書瑜兩人,一個是弟妹,一個是小姑子,與裴氏年紀相近,自然是最適合在洞房陪她的人選。 陸書瑜是個心軟的,雖之前因陸致和林若柳有染,很是生了長兄一陣子氣,甚至是不肯理他了,可后來林若柳被送走,她又從祖母處得知明思堂起火的事情,便又生了幾分同情,總之,到如今,她也想,表姐都作了她二嫂了,和二哥琴瑟和鳴,大哥也娶新婦了,她也沒什么可生氣的了。 遂見著一襲婚服的裴氏,親親熱熱喚了聲,“大嫂?!?/br> 裴氏生得頗美。面容白凈,五官秀氣,最主要的是身上那股子書卷氣,斯斯文文的。她忙露出笑,她今日笑了一整日,臉都有些僵了,但仍是盡可能笑得親切,應著陸書瑜。 江晚芙也跟著喚她“大嫂”。 她看得出,裴氏很有些緊張,腰背挺得直直的,那么重的頭飾壓在脖子上,她連頭都不敢晃一下。不過新婦多是如此,她也沒有說什么,只笑著道,“膳房準備了吃食,只是我吩咐他們,等人散了才送來,這會兒估計已經過來了?!?/br> 頓了頓,又沖裴氏眨眼一笑,含笑道,“大嫂若餓得慌,先抓把桂圓紅棗,填填肚子便是。我那時餓得心慌,又臉皮薄,不好意思說,也悄悄剝了幾顆……” 裴氏本來心中很是緊張,被這一句俏皮話,弄得一愣,她下意識看了眼床榻上,四處散落著的干桂圓和干棗。教導她規矩的嬤嬤,倒是沒說過,這干桂圓和棗子不能吃,但也沒說能吃啊…… 沒說不能吃,不就是能吃麼? 裴氏也不糾結,真的抓了一把在手里,抬起眼,見陸書瑜眼巴巴看著她,想起自己是大嫂,還分她幾個,就連江晚芙也沒落下。 陸書瑜也真就接過去,剝了吃了,末了笑瞇瞇地害羞道,“甜的?!?/br> 這么一打岔,幾人之間原本生疏的氣氛,倒是一下子拉近了些。 幾人說著話,仆婦送了膳食進來,是江晚芙安排的,考慮到今日是裴氏成親的日子,女兒家就愛美,她并沒有點什么辣的、有味、油膩的菜,而是一份雞rou粥、一份清炒蝦仁、一份炙菠菜、一份豆腐rou丸,再加一碟子腌過的小菜,幾個菜有葷有素,也很清爽可口。 裴氏也吃得很好,她還是早上起來,被嬤嬤喂了幾口豆沙湯圓,現下早就餓了,剛才緊繃著,尚不覺得,如今一松下來,只覺得食指大動。 她把一整碗雞絲粥都吃完了,幾樣菜也都吃了小半,尤其是那道豆腐rou丸,一口咬下去,彈彈的,浸滿了湯汁,格外特別。 她也有意同江晚芙和陸書瑜示好,便主動道,“這道豆腐rou丸做得真好,一點兒沒有豆腥味,又入味,又沒煮得爛爛的?!?/br> 江晚芙聽罷,也含笑回她,“是浙菜的做法,用的豆腐選的是老豆腐,做了丸子,先炸過一遍,再用湯燴一遍,這樣既吸了湯汁,咬上去也還是韌韌的?!?/br> “原來是這樣?!迸崾宵c頭應話。江晚芙也沒有久留,叫人撤了膳食,看見被她吩咐去前堂看著的纖云回來了,便和裴氏說了一聲,帶著陸書瑜走了。 姑嫂二人走后,裴氏的陪嫁嬤嬤走進來,姓高,她蹲下身,替自家娘子整理著裙子,起身替她用手理了理鬢發,細心問,“娘子剛才同二夫人、二娘子處得可還好?” 裴氏笑了笑,點點頭,“嗯,小姑子天真可愛,二弟妹周到細心,都是好相處的性子?!?/br> 高嬤嬤也替自家娘子松了口氣,“那就好?!?/br> 主仆倆正說著話,就見丫鬟匆匆跑了進來,急急忙忙地道,“娘子,嬤嬤,姑爺……不對,是大爺過來了?!?/br> 高嬤嬤心也跟著一提,忙沉了臉,“教過你多少回了,該改口了!慌什么,快去門口守著?!?/br> 丫鬟被嬤嬤一訓,趕忙退了出去。 高嬤嬤又蹲下去,替裴氏理了一遍裙子,也顧不得什么主仆的規矩,悄悄握住自家娘子的手,低聲叮囑了幾句,說得裴氏面紅耳赤,小聲應道,“嬤嬤,我知道了?!?/br> 高嬤嬤不放心,但夫妻同房,她還能在屋里守著不成?且大爺這個年紀,又有過個姨娘,娘子不懂,他定然是懂的,至少比兩人都是悶頭青來得好。 “那奴婢出去了?!备邒邒哒f著,退了出去。 裴氏輕輕呼了一口氣,坐直身子,垂下眼睛,雙手規規矩矩擺在腿上,緊張地聽著屋外的動靜,片刻,她聽到一聲推門的聲音。 郎君的腳步聲,從外室走近,內室的門被推開了,有人踏了進來,在她面前站定。 裴氏心里緊張得不行,但見陸致一直不吭聲,她便鼓起勇氣,抬起眼,看見陸致站在離她一步之遙的地方,垂著眼,面上沒什么笑意,只那樣神色溫和地看著她。 裴氏不是第一次見陸致,早在兩人說親之前,母親就讓她躲在屏風后,悄悄看過他了。這也不算沒規矩,大家都是這樣做的。陸致生得很好,看上去和爹爹不一樣,爹爹時常很嚴肅,但陸致看上去,就是那種性子很好的郎君。 母親問她如何,她本來覺得沒什么的,娘子都是要嫁人的,她的jiejie們都已經嫁了,但那個時候,她不知怎么的,就紅了臉,小聲地道,“全憑父親母親做主?!?/br> 裴氏擺在膝上的手,不自覺勾著幅裙上的刺繡,小聲喚了聲,“夫君……” 陸致沉默了一會兒,終于開口,“安置吧?!?/br> 裴氏的臉一下子紅了,低低應了一聲,“嗯?!?/br> 第108章 一連好幾日,天氣都晴朗柔和,煦風暖陽,春意融融。 立雪堂里,以前是沒什么花花草草的,江晚芙來了后,著人移栽了不少,因下人料理得仔細上心,竟也開得花葉繁盛。打眼那么望去,十分賞心悅目。至于今年新載的芙蓉,倒是遠還沒動靜。 撿了個晴天,江晚芙又吩咐下人們,在庭院靠北的廡廊下,搭了高高的架子,種了從莊子里弄來的葡萄藤,間栽了一株紫藤,底下擺了石桌石椅,等到了夏天的時候,一串串葡萄沉甸甸掛下來,還可以摘來吃。 江晚芙牽著姚晗的手,在廡廊上看,惠娘遠遠走來,見一大一小,牽著手,都仰著腦袋,連動作都相差無幾,很有些想笑。 小的也就算了,畢竟年紀小,倒是她家娘子,在家里的時候,都沒見她這樣孩子氣過,都說女子在家里是當閨女,怎么任性怎么來,家里都疼著寵著,出嫁了,上有婆母管著,下有規矩約束著,一日日的,人就愈發穩重了。 她家娘子倒是反著來的,也是世子爺疼的,真就跟疼閨女似的,都成親半年了,一句重話都沒聽他說過。前幾日世子爺外頭忙,回來得遲了,娘子在屋里等得趴在炕上睡著了,世子爺看見了,也不許他們喊,就抱閨女似的,抱進內室去了。 只是,這樣好的感情,怎么娘子的肚子,還是沒半點動靜呢…… 惠娘心里略有些發愁,看江晚芙看過來,趕緊收起愁容,走上前去。江晚芙看她過來,就知道到去福安堂請安的時辰了,叫綠竹帶姚旭去習字,俯身揉了揉小孩兒的腦袋,柔聲同他道,“跟綠竹jiejie去練字,練半個時辰,歇歇眼睛,吃碗梨湯。再許你抱元寶玩一會兒,好不好?” 姚晗如今說話比以前利索了些,乖乖點了點頭,跟小狗兒似的,“好?!?/br> 江晚芙便摸摸他的頭,道,“去吧?!?/br> 綠竹牽著姚晗走了。江晚芙進屋換了身衣裳,帶了惠娘和纖云,去了福安堂。她來得不遲不早,屋里除了住在福安堂的陸書瑜,就只有剛做了新婦的裴氏。 她朝裴氏點點頭,笑著招呼,“大嫂?!?/br> 裴氏也忙回她,“二弟妹?!?/br> 不多時,趙氏和莊氏也一前一后來了。 莊氏恢復得不錯,已經能走動了,只是還不能跑,也不能做什么大動作。說起來,她能走動的當日,就帶著厚禮,來了立雪堂,當面跟江晚芙道了謝。 握著她的手,一個勁兒說謝謝,鬧得江晚芙都不太好意思了。畢竟事情都過去那么久了,不過莊氏和陸書琇顯然都不認為,事過境遷就代表事情過去了,尤其是陸書琇,得知當日之事后,出了月子,就帶了雙胞胎來府里,滿口謝她,臨走的時候,還悄悄塞了件雙胞胎穿過的小衫,弄得江晚芙很是哭笑不得。 陸書琇見她笑,還認真解釋,“二嫂,你別嫌棄,都是洗干凈了的?!?/br> 倒是惠娘,視若珍寶,趕忙收起來,等到夜里,就放進她和陸則睡的那張床榻褥子的夾層里。 當晚,陸則回來,兩人在帳子里說話,江晚芙玩笑似的,把這事同他說了。男人倒是沒笑,一本正經看著她,看得江晚芙都有點茫然了,怔怔問,“不會有什么忌諱吧?” 陸則居然點了點頭。她忙問他什么,他也不說,反而伸手來解她衣上的系帶,都要入寢了,系帶也只松松打了個結,他伸手一抽,系帶散開,雪白的里衣就松了。他手都摸到她腰上了,摸得她身上guntang,腦子迷迷糊糊地,也忘了自己之前問的什么。 等到事了,他抱她洗了身子回來,她想起問他,郎君才道,“嬰孩用過的物件,是有能帶孕福的說法。不過,我不努力,你如何懷的?” 一句話,說得她又羞又無語,氣得錘他的心都有了。 不過那小衫,倒是一直留著了。 …… 請安不過老幾套,喝喝茶、說說話,陸老夫人不是愛磋磨兒媳婦的人,至于孫媳,更加是連插手都不插手了。不過陸家幾個孫媳,都是規矩不惹事的,江晚芙自己就是如此,平日里總是笑瞇瞇的,旁人不來招惹,她也從來不去找別人麻煩,最是與人為善。 至于新進門的裴氏,則也是平和的性子,絲毫不顯張狂,也從不擺大嫂的架子,很是和善。 幾人說說笑笑,陸老夫人笑瞇瞇點點頭,到了念經的時辰,就叫她們回去了。 趙氏一貫是獨來獨往的,起身就告辭了。江晚芙本來也打算走,裴氏卻主動朝她走了過來,道,“我聽丫鬟們說,二弟妹同二弟那里,種了許多花,正想同弟妹討杯茶喝呢?!?/br> 江晚芙雖有些意外,但也沒有拒絕裴氏,妯娌之間,本來就是你來我往的,且裴氏剛進門,怕也只是覺得人生地不熟,想早些和人熟絡起來。她就含笑點頭,輕聲道,“大嫂來,我歡迎還來不及。那一起過去?” 裴氏笑吟吟應下。她名義上是大嫂,但她很有自知之明,夫君是庶子,這年頭女子出嫁前,看父兄,出嫁后,則看夫婿,她在自己這個二弟妹面前,是沒什么可擺譜的。她還是很想同她和睦相處,且別的不說,就說成婚那日,她對她也是十分照顧的。 妯娌二人便一同出去。陸老夫人看著她們的背影,面上露了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