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鬢楚腰 第77節
吳大夫得了準許,從藥箱取出銀針,先于燭端灼燒,再取出烈酒一壺,倒出一盞,用以浸泡銀針。他用長夾鉗取出銀針,捻在指尖,另只手執起仍有一半烈酒的酒壺,朝陸則道,“世子,烈酒可防生腫瘍,但烈酒入骨,或許會有些疼,您忍著些?!?/br> 江晚芙看了一眼那酒壺,這等烈酒,哪怕是澆于完好無損的肌膚,都有幾分刺激,更遑論是直接傾倒于皮rou。她握著陸則的手,不自覺用力了些。 陸則倒只有一個字,“倒?!?/br> 酒壺傾,清亮的酒液,灑于皮rou。陸則面不改色,吳大夫不再耽擱,捻著銀針,迅速挑破那七八個水泡,用細薄的篾片,輕輕壓著膿皰,等其中水液滲出,便立即用烘烤過的潔凈棉布,一點點擦拭干凈。 饒是吳大夫動作夠快,這一輪下來,也用了快一刻鐘,后頭倒是快了些,灑藥粉、包扎,將棉布末端,于郎君手腕處,系上一個小結,吳大夫舒了口氣,松了手。 陸則眉眼溫和,看了眼身側的小娘子,見她盯著他的傷處,滿眼都是心疼,往日總是笑靨如花的嬌美面孔,緊緊繃著,連一旁的吳大夫,她都忘了招待了,便也只替她開口,朝吳別山頷首,“有勞?!?/br> 江晚芙被郎君的聲音,喚得回過神,她叫了惠娘進屋,吩咐她送吳大夫。 人一走,她便低下頭,她也不敢去碰陸則的那只手,只抬手取過一只小小的腕枕,小心翼翼墊于陸則手下,仔細囑咐,“這幾日,右手便不要動了?!?/br> 陸則在小娘子面前,一貫好說話,頷首應下,“好?!?/br> 其實沒那么疼,他不是那么嬌氣的人,戰場之上,刀劍無眼,哪怕是他,也免不了受傷。宣同不似府里,還能這般舒舒服服養傷,不過是用烈酒一澆,硬生生剜去皮rou,草草包扎,便又繼續硬扛著打仗了。有時傷處沒有長好,生了潰爛,便要剜第二次。 但他也知道,他要是真這般安慰小娘子,只怕她能立即哭給他看,便也隱下不提,任由她這般小心了。 兩人說了會兒話,便聽常寧過來傳話,說刑部的齊大人來了,陸則如今管著刑部,據說陛下有意提拔他為刑部尚書,圣旨雖還沒下,但內閣已經討論過了。 江晚芙知曉他要辦正事,便也不攔著,只一再叮囑,“你有什么事,讓嚴先生代筆。吳大夫說了的,這十來日,你都不能用右手的……還有……” 陸則耐心聽著,一一溫和應下,才帶著常寧去了前頭書房。 送走陸則,江晚芙又去看了看姚晗,小孩兒正乖乖練字,聽見她的腳步聲,丟了筆,便跑了過來,拉著她的袖子,還是干巴巴的兩個字,“嬸娘?!?/br> 江晚芙檢查了他的課業,大概真如教書嬤嬤說的,姚晗在念書一途上,的確不是很有天賦,他學的很慢,也不怎么感興趣,“三百千”都沒學完,更遑論更難些的《幼學瓊林》、《聲律啟蒙》、《笠翁對韻》等書了。 但她照舊夸了他,又叫纖云將帶來的糕點取出來,領他去炕上吃糕點。 惠娘進屋,江晚芙見她神色,便知她有話要與自己說,便帶她進了內室,惠娘才開口,“……方才福安堂的嬤嬤過來,傳了些話……” 惠娘細細說著,江晚芙聽著,聽到林若柳今日已經被送去別莊時,神情也沒什么變化,只點點頭,道,“我知道了?!?/br> 府中起火,還傷及兩位郎君,自是要追究到底的,且不說罪魁禍首林若柳,連同明思堂那些懶散的仆婦丫鬟和下人,也盡數挨罰,不少都被貶至京外的莊子。說到底,林若柳要是在別的地方,哪怕是在三房,都不至于能縱得了這火,明思堂仆婦的懶散、疏忽,已經是很出格的了。 這一遭,到這里,便已經處置完了。祖母派人過來傳話,恐怕也是怕她心里有怨,刻意給她一個交代。 要說怨恨,江晚芙心里沒有,且不說陸則和陸致是親兄弟,當初在摘星樓里,她不過喊陸則一聲二表哥,他都能舍身救她,他本就是這般高潔君子,自做不出見死不救的事情。但是,她從內心深處,不想和明思堂的人,再有任何牽扯了。 惠娘說罷,又另提起一事,道,“還有件事。奴婢方才聽人說的,二夫人昨夜里走路,大約白日里落了雨,夜黑路滑,她踩了青苔,跌了一跤,說是傷得不輕,起不來身了?!?/br> 說起來,昨天實在是很混亂的一天,她陪著陸則回立雪堂之后,就沒再管婚宴的事情,是祖母帶著二嬸、三嬸處理的。她想了想,道,“我就不過去了?;菽?,你去私庫取些燕窩、雪蛤、山參,替我跑一趟?!?/br> 惠娘屈膝應下,出去辦事去了。她還沒回,倒是去書房的陸則先回來了,聽下人說,她在姚晗這里,他便也過來了。 江晚芙見他這么快回來,自然是高興的,正想說與他回正屋,卻見陸則看了看她檢查到一半的姚晗的課業,江晚芙略有些憂愁,“這孩子在這方面,怕是沒什么天賦?!?/br> 陸則翻看了一會兒,他看的不單單是姚晗的字跡,而是看他每日識字的進度、字跡的變化,這些東西,恰恰最能體現一個人是否有天賦,他沉吟,搖搖頭,“無妨,過幾日,讓常寧看看他的筋骨。全才本就難得,他在這方面沒什么天賦,說不定于別的方面,能有所造詣?!?/br> 江晚芙點了頭,二人也不再說什么,相攜回了正屋。 惠娘也回來了,江晚芙見她回來,便叫她進屋,問了幾句莊氏的情況。 惠娘老老實實道,“奴婢沒見著二夫人,奴婢去時,恰巧碰上三房的嬤嬤,二夫人也沒見。不過看二房仆婦丫鬟的神色,大約是真的不大好?!?/br> 說到底,江晚芙和莊氏,也只在中饋一事上有些齟齬,但事情都過去了,江晚芙自然不會再計較那些,聽惠娘這般說,倒沒什么幸災樂禍的想法,只點了點頭。 隔日,江晚芙去福安堂請安,果真沒看見莊氏,陸老夫人提起她,也是皺著眉,搖頭道,“也不知下人怎么伺候的,好好的,摔斷了骨。傷筋動骨一百天,她也不年輕了,只怕有的養了。傷了骨頭,要是養得不好,每逢陰雨天,那就是鉆心的疼……” 江晚芙聽了,寬慰老太太,“您且寬心些,二嬸身子骨一向好,只要好好養著,定然是不會留什么病根的?!?/br> 陸老夫人點點頭,“也只能這么想了。她這一摔,把阿琇也嚇著了,都快生的人了,還非要趕回來,好不容易才攔住了?!?/br> 趙氏一貫嘴拙,如今妯娌不在,她倒是話多了些,但也就是一句,“阿琇是個孝順孩子,惦記著二嫂呢……” 幾人又不免寬慰了老太太幾句,過了會兒,陸老夫人便讓他們各自散去了,江晚芙帶著惠娘,主仆倆繞過拐角,卻迎面撞上一人。 江晚芙抬眼看清來人,微微后退一步,屈膝福身,“大哥?!?/br> 陸致微微一愣,站定后,看了她一眼,緩緩頷首,“二弟妹來給祖母請安?” 江晚芙頷首應是,很快道,“大哥是去見祖母麼?那我不打擾大哥了……” 說罷,微微避到一側。陸致也無二話,不過抬眼,看了她一眼,從她身側走過,福安堂的嬤嬤見了陸致,出來迎他,請他入內。 江晚芙也沒回頭,徑直回了立雪堂,進了屋,卻見往日這個時候,都在練字的姚晗,正在院子里扎馬步,陸則在他身側,示意他抬頭。 她一進屋,發現她的小孩兒便立即想要松手過來,陸則不過淡淡一句,“繼續”,便制住了小崽子,看得江晚芙都有點傻眼。 她還沒見姚晗這么聽誰的話過呢! 見她一副不解模樣,綠竹倒是大著膽子上前,低聲在她耳側說了緣由,“……小郎君吵著要尋您,被世子爺聽見了,世子爺便叫了小郎君到身邊……您是知道的,姚小郎君力氣很大,平素三四個仆婦都按不住他的,世子爺只用了一只手,便制住了他。小郎君不服氣,世子爺松開他,又換著法子,制住他三四回,到第六回,小郎君便肯乖乖聽話了……” 江晚芙聽罷,看了眼皺著小眉頭,穩穩當當扎馬步的小孩兒,再看了眼一副嚴師模樣的陸則,忽然覺得,小孩兒有點像小狼崽,天不怕地不怕,一身蠻力,直到被大狼一把按在地上,連續按了四五次,終于意識到兩人之間巨大的武力值差,然后就服氣了。 陸則心里有數,半個時辰一到,就叫姚晗起了。 姚晗沖進屋里找江晚芙,拉著她的袖子,皺著眉喊,“嬸娘?!?/br> 陸則進屋,喝了口茶,等姚晗被綠竹抱著出去,才道,“他倒是適合習武?!?/br> 江晚芙聞言,很是替小孩兒高興。陸則很少夸誰,能得他一句贊,足見姚晗在這方面,是很有些天賦的。她道,“若是習武,也算是子承父業了?!?/br> 不過想到姚晗的父親,正是死于戰事,她心里又有些不愿小孩兒習武了。她養了他幾個月,又得他那般親近,倒真有點把小孩兒當成自家小孩兒的感覺了,又擔憂他一事無成,沒本事傍身,又怕他太出息,日后要去打仗。 用過午膳,陸則就沒出門了,他也不去看他平日里看的那些書,倒像是對江晚芙看的話本感興趣,見她低頭翻看,便從她身后抱她,下頜抵著她的肩,兩人擁在一處,時不時說幾句話,打發著時間。 丫鬟見二人溫馨模樣,也不敢打擾,俱退了下去。 是夜,兩人早早歇下,立雪堂也隨之安靜下來,不知什么時辰,江晚芙被人推搡著醒來,她睜開眼,見是惠娘,坐起身,睡意朦朧地問,“惠娘,怎么了?” 惠娘則焦急道,“老夫人請,奴婢服侍您起來……” 第100章 二房處,竹嬤嬤在月門外站著,眺目遠望,遙望一行人,提著燈籠,于闌珊夜色中而來,當即匆匆迎上前去,屈膝福身。 “無需多禮?!苯碥轿⑽⑻ь^,于披風帽檐下露出一張柔美臉龐,冷靜道,“帶我去見祖母和二嬸?!?/br> 竹嬤嬤含淚應是,腳下步子飛快,忙引江晚芙一行人入內。 江晚芙進了門,就見陸老夫人、二叔、二嬸都在,屋里點著燈,陸二爺是幾個兄弟里性情最好的,今日卻也十分嚴肅,莊氏更不用提,面容慘白,眼睛里爬滿了紅血絲。 陸老夫人朝她伸手,“阿芙,你過來,有件事,祖母要托付給你?!?/br> 江晚芙走過去,陸老夫人握著她的手,眼神沉甸甸的,委以重任地道,“阿琇發動了,自古女子生產,就是鬼門關前走一遭,她又是雙胎,更是兇險。此事本不該你去,該你二嬸去,當娘的惦記女兒,登門也說得過去,但她的情況,你也知曉,近日都要臥床養病。所以,祖母想讓你去一趟周家,你可愿意?” 其實,不管江晚芙,還是莊氏,既不是大夫,也不是接生婆,在生孩子一事上,著實幫不上忙。但這其中,有太多牽扯,對周家而言,傳承血脈的孩子,自然重要過外姓的兒媳婦。不是說周家會害陸書琇,陸家勢大,周家不會冒著這么大的風險,來得罪陸家,但是,在緊要關頭,哪怕耽擱了一刻鐘,也能要了人命。 涉及切身利益,除了至親至愛,沒有人能夠堅定、毫不遲疑地做選擇,權衡利弊,在所難免。 本來最適合的人選,自然是莊氏,她是陸書琇的母親,既合情合理,又有本事,能鎮得住場子,哪怕在周家,也不會落了下風,但她動不了身,不可能抬著她過去。除開她,陸老夫人和永嘉公主身份過于貴重,一旦登門,難免有施壓威脅的意思,趙氏性子軟弱,去了也是無用,陸書瑜則是個還沒出閣的小娘子。 至于男子,更無可能,這是后宅之事。 數來數日,的的確確只有江晚芙能去,她是嫂子,勉強算長輩,又不算輩分高的正經長輩,且她身份尊貴,背后有陸則,是衛國公府未來的當家主母,鎮得住場子,她若去,周家不會不忌憚。 江晚芙一貫聰慧,短短一瞬,便想明白了其中的利害關系,沒有猶豫,當即點頭應下,“祖母,我愿意去?!?/br> 陸老夫人長舒一口氣,一錘定音,“好,你立刻就去,我已叫人備了馬車。別怕,萬事以阿琇安危為重,哪怕得罪了周家也無妨,祖母擔著。我和你二叔、二嬸,在府里等消息?!?/br> 陸二爺卻忽的開口,語氣堅決,“母親,我也去。您放心,我不進門,只在周府外等?!?/br> 陸老夫人看了他一眼,到底沒不答應,點了頭。 陸二爺起身,江晚芙也跟著要走,莊氏見他們二人要出門,才猛然反應過來,急急地叫了江晚芙一聲,聲音惶惶,語氣瑟瑟,“阿芙……” 江晚芙停下步子,走回莊氏床邊,看向莊氏。她哆嗦著唇,面無血色,雙眼紅腫,發絲凌亂,狼狽不堪,哪里還看得出往日威風體面的當家主母模樣。江晚芙想起自己剛來國公府時,第一次見到莊氏的時候,她是何等的體面爽朗。 可憐天下父母心,她心里嘆了口氣,道,“二嬸可是有什么要叮囑我的?” 莊氏惶惶舔了舔干裂的唇,拉著江晚芙的袖子,低聲下氣,“阿芙,二嬸……二嬸性子急,有時說話沖了些,做事莽撞了些,你……你千萬別放在心上……以后不會了……你別放在心上……” 江晚芙緩了面色,還以為莊氏是為了當初她接手中饋時,二人起的那點齟齬,才說的這番話,輕聲道,“二嬸,我們是一家人,我一定會盡全力?!?/br> 她沒有篤定的說,自己一定能保住陸書琇,畢竟,她心里沒有十成的成算,但這個時候,她沒辦法不去安慰一個失魂落魄、擔驚受怕的母親。 她想到了自己的阿娘,如果今日是她生死未卜,阿娘大約也會和莊氏一樣,放下所有的尊嚴和體面,想盡一切法子,去挽救她的性命。 這就是母親。 她握了握莊氏的手,不再說什么,起身出門,到側門口,卻見除了陸二爺,還站了一人。她一愣,走上前去。 陸則聽見腳步聲,回了頭,抬起左手,替她戴好了匆忙間垂落的帽子,才溫聲道,“走吧?!?/br> 當著陸二爺的面,陸則也沒有避嫌,徑直同江晚芙上了同一輛馬車,馬車滾滾,在夜色中緩緩前行,江晚芙才反應過來,看向眉眼攏在燭光里的郎君,低聲問,“你怎么——” 問到一半,自己先反應過來了。 再這么說,她和陸書琇只是姑嫂,不是親姐妹,甚至她都不是她嫡親的嫂子。如果母子平安,那自然是再好不過。但萬一,陸書琇沒能熬過去,有陸則和陸二爺在,一個是親爹,一個是有血緣的兄長,錯處也輪不到她來扛。 陸則消息靈通,她前腳走,后腳他肯定就知道出了什么事。但他不知道陸二爺也會去,或者說,哪怕陸二爺去了,他也要親自去,他要給她底氣。 可能是在一起久了,有的時候,都不用言語,彼此都能猜到對方的幾分心意了。 這般回護之意,令江晚芙心里涌過一片暖流,她不再問那些多余的話,只握住陸則的左手,輕輕靠在他肩頭,閉上眼,養精蓄銳,準備迎接到了周家之后的那一場硬仗。 周家離得不算遠,馬車一停下,江晚芙便很快睜眼,她依偎地將頭埋進陸則的胸前。 陸則微微低頭,以為她是害怕,抬手揉了揉懷里人的長發,聲音波瀾不驚,卻給人一種很安心的感覺,“我在外面等你?!?/br> 江晚芙在他懷里點點頭,小小地“嗯”了一聲,微微抬起頭,主動親了親陸則的下巴,不等外頭惠娘催促,便松開手,邁著步子,面色鎮定,下了馬車。 “嘭嘭——嘭嘭——” 惠娘上前急急叩門,門房開了門,先被這陣仗嚇了一跳,等惠娘自保家門后,則趕忙請她們入內。 進了門,沒走幾步,周夫人得了消息,匆匆趕過來了,她遲疑看了江晚芙一瞬,迎上前,“衛世子夫人……” 江晚芙站定,看向她,面上沒什么笑意,她性子和善,素日里總是笑吟吟的,陸則私下常說,她生了一張好脾氣的臉,若是有孩子,定是不怕她的,但其實,她若真的拿出氣勢來,還是很能唬人的,至少周夫人就被唬住了。 江晚芙沒沉默太久,很快開了口,單刀直入,道,“深夜登門,實在很不好意思。不過府中長輩得知阿琇發動,實在夜不能寐,我與阿琇雖名為姑嫂,實則情同姐妹,這般冒昧登門,還請夫人見諒?!?/br> 周夫人訥訥,自不敢說什么。 她心里當然不舒服,進了周家的門,那就是周家的人,衛國公府再厲害,也不該手伸這么長。但這衛世子夫人一開口,先把陸家長輩搬了出來,德高望重的陸老夫人、重兵在握的衛國公、在朝為官的陸二爺……還有那位簡在帝心的衛世子,不滿三十就入主刑部,嚇也把她嚇得腦子清醒了。 江晚芙緩和語氣,開口細問,“還未來得及問,阿琇的情況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