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鬢楚腰 第63節
陸則正出神想著事情,忽見小娘子轉身抱她,一副眷戀依賴樣子,倒是抬手摸了摸她的后頸,“怎么了?” 江晚芙搖搖頭,小聲道,“也沒什么,就是想,要是哪一日,不打仗了,該有多好?!?/br> 陸則聽了這話,只是一笑。 只有這世上有人,就會有人為了權利爭個頭破血流。對大梁而言,蒙古部落是狼子野心,但你若站在蒙古人的位置上想,他們一生下來,就要為了那貧瘠的資源而爭奪,但大梁的百姓,卻能夠享有中原的沃土,搶對他們而言,自然成了理所當然的事情。 哪怕有一日,蒙古人被打服了,但數百年后,又會有別的部落興起。 唯有你強了,旁人忌憚,才能得以短暫的太平。 但這些話,他自然不會和小娘子說,她不必擔心那些。哪怕是大梁沒了,他都會保她平安無憂。 二人在屋里說了會兒話,江晚芙就去梳妝打扮了,等弄好了,夫妻二人便去正堂赴宴,她們到的不算遲,進屋后,仆婦抱著披風去烘烤,外頭又落起了雪,淅淅瀝瀝的,空氣都是濕冷的。 二人進門,剛去和陸老夫人請過安,衛國公那頭就有人過來,請陸則過去。 今日是年宴,族中伯老、在朝為官的族人都會來國公府,這樣的場合,除了衛國公,也就只有身為世子的陸則,有資格以主人家的身份接待。 當然,不光是接待,一族能夠屹立不倒,離不開衛國公在宣同的赫赫戰功,但也離不開陸家族人在朝中的經營,否則光憑陸二爺、陸三爺兄弟倆,哪里能支撐起一個偌大的府邸,能夠保得住數百號人的生計。 如今陸則在朝為官,自然比遠在宣同的陸勤,更了解朝中事態,尤其一般年初,朝中調動變動最大。 故而陸則一露面,陸家不少在朝為官的老大人,都主動迎了上來,與他說起話來。 這種場合,陸勤是一貫只聽,很少開口,見嫡子被簇擁在眾人中間,揮斥八極、舉重若輕的樣子,雖沒說什么,眼里卻露出了點自豪之色。 早在陸則很小的時候,他便帶他來這里了,當時陸家那些族人,看著這位身上流著皇室血脈的世子,眼里有忌憚、有畏懼、有疏遠,唯獨沒有臣服。 但如今,日復一日,年復一年,陸則終于憑借著自己的能力,被所有陸家人所接受,哪怕他哪一日戰死在宣同,只要陸則在,陸家就不會散。 眾人說得興起時,仆人進屋來,道,“年宴要開始了,請各位大人移步正廳吃酒?!?/br> 陸家族人們相攜而出,陸勤落在最后,陸則在他身邊陪著,兩人都沒打傘,任由雪落在肩上,緩步在青石板上,陸勤先開了口,“腿怎么樣?” 陸則回話,“已經好了?!?/br> 陸勤點點頭,父子二人在一起,一貫是寡言少語的,陸勤是個話少的,陸則更是肖其父,陸老夫人以前還笑話他們,說父子倆一個比一個像悶葫蘆,兩個悶葫蘆在一起,活像比誰更厲害似的。 快到正廳的時候,陸勤才開了口,“你先前說,明年不去宣同,我同意了。你還年輕,江氏也還小,是該多相處相處?!?/br> 陸勤說著,拍了拍嫡子的肩,當年剛跟著他習武的小郎君,還勉強到他膝蓋,如今都與他一般高了。陸勤多少有點感慨,道,“進屋吧?!?/br> 父子二人進了屋,年宴一如既往的熱鬧而盛大,陸家之所以能鼎盛至今,離不開全族人的努力,陸家內部不是沒有爭斗,人都有自己的小心思,但一旦對外,便一致朝外,絕無二話。 年宴持續到很晚,直到陸勤帶著族人去了祠堂,祭祀先祖,磕過頭,眾人踏出祠堂,人雖很多,但卻無嘈雜之聲,除了腳步聲和衣衫摩擦的聲音,只有夜風吹動樹梢,發出的窸窸窣窣的聲音。 江晚芙扶著祖母,走在女眷前方,目睹這一切,心里也仿佛受到了某種震撼,江家人少,且真正發家,也就是江父這一代,沒什么根基可言,即便是祭祖,也只是一家人開祠堂祭拜,和陸家這種氣勢恢宏的陣仗,無法相提并論。 送走賓客,持續了一下午和一晚上的年宴,終于算是徹底告一段落了。 陸老夫人當即發話,“累了一天了,都回去歇息吧?!?/br> 眾人道是,三三兩兩散去,成了家的基本是夫妻走在一處,沒成家的,則是幾個兄弟走在一處。 江晚芙和陸則要走的時候,陸三郎陸運還特意走了過來,和他們打了招呼,“二哥,二嫂?!?/br> 陸則抬眼看他,陸三郎倒是沖江晚芙一笑,開口道,“小弟有件事,想要勞煩二嫂?!?/br> 江晚芙有些疑惑,因避嫌的緣故,她和陸家幾個兄弟的私交一直不深,但陸運都這樣說了,當嫂嫂的人自然不能回絕,便道,“有什么事,三弟說便是了?!?/br> 陸運便道,“年后是薛六娘子及笄,我想勞煩嫂嫂替我帶樣禮過去?!?/br> 說起這薛六娘子,不是旁人,是陸運那位還沒定親的未婚妻,雖說還沒定親,但莊氏早就登門幾回了,旁人也都曉得,等薛六娘子一及笄,兩家肯定是要定親的,自然不會自討沒趣,去登門求娶云云。 江晚芙也只是知道莊氏定下了薛六娘子做兒媳婦,卻不知道其中內幕,一開始,是陸運自己看中的薛六娘子,莊氏并不是那么滿意,不過是拗不過兒子,又見了大房兩個郎君娶的媳婦兒,兩相比較之下,才覺得心里舒服了些。 給未婚妻送及笄禮,其實不算什么出格的事情,江晚芙自然也沒拒絕,頷首答應下來。 陸運人一貫機靈,謝過自家二嫂,又含笑說必有厚禮云云,雖江晚芙也不缺他這點禮,順手幫忙的事情罷了,但還是覺得,自己這小叔子,委實是個活絡人。 幾人說過話,陸運便拱手告辭,朝回走,江晚芙順著他回去的方向,看了一眼,卻見陸致也站在那里。他沒朝這邊看,似乎是盯著落了雪的竹林。 說起來,似乎從那日明嘉堂敬茶之后,她還是第一次見到陸致。 江晚芙也沒在意,很快低了下頭,凍得摸了摸手臂,陸則見她動作,便握了她的手,帶她朝前走,“冷?” 江晚芙點點頭,“有一點?!?/br> 小日子來的時候,本來就怕冷些的,更何況還下了雪,陸則自然知道她一貫畏寒,腳下步子更快了些,走到無人處,便抬手半擁著她走。 這樣半擁著,自然就不冷了。倒是惠娘幾個,見主子們這般親昵,示意今日伺候的丫鬟落在后頭一些。 …… 陸運回到長兄身邊,見陸致盯著竹林,剛要問,卻見他回了頭,“三弟的事情辦好了?” 陸運點點頭,兄弟二人一起沿著曲廊緩緩走著。 雪下得紛紛揚揚,陸運側過臉,看了看長兄,見他溫潤如玉的臉上,似乎冷淡了不少,這段時間,他寡言少語了許多,整個人和以前,不大一樣了。 陸運自然而然想到自家二嫂身上,話在肚子里轉了一圈,最后到底什么都沒說。 這種事情,怎么勸?更何況,他明明猜到了,這事是二哥在背后謀劃,但為了兄弟和睦,是絕不能告訴大哥的,他也沒底氣勸。 更何況,這種事情,事關男子的氣概和尊嚴,也只能等事情慢慢過去,日子久了,大概就不在意了。 正想著,已經到了明思堂外了,陸致回過頭,朝陸運輕輕頷首,便進了月門。 陸運看了會兒兄長的背影,也走開了。 第79章 明嘉堂月門外。 烽孟攙著陸勤,一路走來,到了月門外,剛想扶他進去,便見衛國公忽的拍了拍他的肩,“就到這里,你回去?!?/br> 烽孟也不意外,他是陸家護衛,和這一代都常字輩一樣,他那一輩,取的是“烽火”的“烽”字。他自十來歲時,到衛國公身邊做近衛,對他的脾性習慣,幾乎了若指掌。自然知道,他一貫是不帶身邊人進明嘉堂的。 雖不知其中緣由,但他依舊把這個命令,當做軍令,嚴格執行。 烽孟松開手,后悔一步,“是?!?/br> 便見國公爺在原處站了站,似乎是在醒酒,片刻后,才見他踏進月門,他走得很穩,除了步子略慢些,看不出什么醉酒的端倪,和他在宣同時,巡視軍營的背影,幾乎沒有太多的差別。 見人繞過照壁,進了曲廊,烽孟才轉身回外院。 正室門口守夜的仆婦,正靠著廡廊立柱打哈欠,忽見衛國公高大身影,趕忙屈膝行禮,又趕在他前面,推開正室的門,待人進去了后,便匆匆忙忙吩咐小丫鬟,“快去叫水?!?/br> 永嘉正靠著軟榻看書,這些年,這種場合,她不太愿意露面,便是去了,也多是早早就回來了,陸老夫人也不曾說她什么。 屋里靜悄悄的,開門的聲響,便格外的清晰且突出,聽見開門聲,永嘉還沒來得及動作,便見陸勤已經進來了,大過年的,也是一身黑。永嘉有點走神,陸勤似乎很喜歡穿黑色,這些年一直如此,她不大關注陸勤穿什么,也不會和一般妻子一樣替丈夫穿衣,便是連一件衣裳,也不曾給陸勤做過。 在這方面,陸勤倒是從不挑她的理。 陸勤進門,目光落在永嘉身上,屋里點了兩個爐子,對他而言,一踏進門,就覺幾分燥熱,對永嘉而言,似乎剛剛好。她穿著藍灰的錦緞薄襖,如綢緞一樣的長發,攏在胸前,素面朝天,軟榻旁的四方幾案上,擺著蓮花燭臺,微黃的光,照得她肌膚幾乎通透,眉眼溫柔。 陸勤看得一怔,身后仆婦丫鬟們便進來了,給盥室送了熱水,一個叫碧桃的丫鬟,端著銅盤進屋,擺在洗漱的木架上,看了眼屋里的主子二人,一時沒敢動作。 明嘉堂沒有人不畏懼衛國公,這種畏懼,是深入骨髓的。她是這些年才進明嘉堂伺候的,剛來的時候,嬤嬤教她們規矩,第一條,便是任何時候,不可不敬公主,這是明嘉堂最大的規矩。 第二條,便是不要動高攀的心思。 她清楚記得,和她一起來明嘉堂的月蘿,是怎么被攆走的。那也是一年年宴,國公爺喝得醉醺醺回來,公主在書房抄經,不在屋里,她和月蘿幾個被嬤嬤叫著送水進屋,月蘿嫌累,把盥室的熱水推給了她,自己撿了輕省的活,端了盆水進屋。 她跟著仆婦進進出出搬水的時候,看見月蘿擰干了帕子,朝屏風后的國公爺走過去。 等她第二次進屋的時候,卻已經沒看見月蘿的人了,她那時還以為她是回去了,回去后才知道,月蘿被攆出去了,她再沒見過月蘿了。 自那時起,碧桃便心生畏懼,國公爺從不發火,至少在明嘉堂里,她們從沒見他生氣過,他寡言少語,甚至一年只有幾個月會住在府里,但明嘉堂上上下下,從管事嬤嬤到最小的丫鬟,沒有不怕他的。 …… 碧桃這番心思,永嘉自然無處得知,她只是看了眼碧桃,見她低著頭,一副害怕得不敢靠近的樣子,她到底是不想見自己人為難的人,坐起身,朝她點點頭,“出去吧?!?/br> 碧桃大松了一口氣,趕忙逃也似的出去了。 永嘉看她那副膽怯的樣子,倒也不覺得奇怪。陸勤這個人,大約是這些年打仗打得多了,手里沾了太多血,身上的氣勢,一般人都有些扛不住。 她倒是記得,她剛嫁給他的時候,明嘉堂的丫鬟,那時候是挺樂意朝他身邊湊的。 永嘉垂下眼,輕聲道,“國公爺早些洗漱吧,明日還要早起?!?/br> 陸勤“嗯”了一聲,卻坐了下來,不大想動。 永嘉輕輕皺了皺眉,她不想管他,但他這樣滿身酒氣的,到時候睡不著的,還是她,不是旁人。為了自己能舒舒服服睡一覺,永嘉索性起身,紆尊降貴擰了條帕子,走回陸勤身邊,遞給他。 陸勤看了她一眼,倒是接了過去,自己擦了臉。 永嘉收回手,才發現方才擰帕子的時候,她沒挽袖子,弄得袖子濕了些,布料黏在她的手腕上,濕噠噠的,不舒服地皺了皺眉,叫了嬤嬤進來,去換衣裳了。 陸勤看她走進內室,眸里卻藏了點笑意。 永嘉實在不會伺候人,畢竟是金枝玉葉的皇家公主,剛成親的時候,永嘉一時興起,想替他穿衣,折騰了半天,衣服沒穿成,倒是把指甲給弄斷了,她從宮里帶來的嬤嬤進屋替她鉸指甲,還敢怒不敢言地看了他一眼,活像他欺負了永嘉似的。 如今也是,二十幾年過去了,連擰條帕子,都能弄濕袖子。 他是真不敢指望她伺候自己。 陸勤搖搖頭,起身進了盥室,洗去一身酒氣,進了內室,本想等一等永嘉,但永嘉換衣實在很折騰,他今夜高興,喝得也多了些,很快便沉沉睡了過去。 永嘉換好衣裳出來,一抬眼,便見陸勤已經在榻上沉沉睡去了,他睡在靠外的位置,里側空著,似乎是給她留著位置。 永嘉愣了一瞬,走過去,垂下眼,看著沉沉睡著的男人。這個男人,在任何人面前,都是強硬而可靠的,他戰無不勝,牢牢守住大梁邊關,震懾住藩王,她那些王叔提起他時,語氣里充滿了忌憚和厭惡。 但睡著了的陸勤,看上去,也就只是個再普通不過的男子。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夜深人靜,人總會想太多的緣故,又或者,陸勤的歸來,打破了她這段日子的平靜,永嘉想起了很多舊事。 她的前半生,有兩個最為重要的男人。 一個是她的父皇。 她的父皇,是個有抱負、但不大走運的皇帝。他登基時,當時的陸家的掌權人,還不是陸勤,是陸勤的祖父,那是個手腕極為強硬的老人,永嘉只見過他寥寥數次,幾年后,他便戰死在了宣同。 但那是后來的事情,父皇在位的時候,陸勤的祖父,強勢到了皇室難以容忍的地步,他固執地把持著邊關,不許任何人染指,就連父皇,天下之主,都不能越過他。 后來,就有了她和陸勤的婚事。 賜婚前一日,父皇帶她攀上宮中高臺,沒有宮女太監,只有他們父女。父皇那時身子已經不大好了,爬的氣喘吁吁,時不時要停下,登上高臺的那一刻,正是夕陽西下的時候,金光照在父皇的臉上,將他的孱弱,照得無處可藏。 高臺上,父皇告訴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