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鬢楚腰 第49節
郎君一襲月白的直裰,長身而立,立在廡廊下,寬闊的肩、身姿像青竹一般,廡廊立柱旁掛著的燈籠,在夜風中微微晃動,略有些柔和的光,籠在他的面上、眉間和肩頭。他就那樣簡簡單單站在那里,抬眼看過來,也沒開口說什么,面色也尋常淡然得緊,但江晚芙卻從心里,緩緩生出了點歡喜和雀躍。 那歡喜和雀躍隱秘至極,她自己都沒如何發現。 只是朝廡廊下的郎君走過去時,步子有些許急,她穿在身上碧青色的幅裙,因她的動作而晃開,像盛開的青蓮般,待走近了,她仰著臉望他,抿著唇,面上盈盈笑著,眉眼彎彎,輕聲問,“夫君是來接我的嗎?” 陸則被問得一愣。 雖的確是來接她回去的,但他一貫不是個滿口甜言蜜語、會哄小娘子的性子。且先前來福安堂的路上,他還不覺得如何,只是一時興起,真到了福安堂,看見小娘子那叫“纖云”的丫鬟,見到他時滿臉的驚訝,陸則才發覺,自己來的似乎有些突兀。 小娘子在祖母這里,一堆下人伺候著,又有祖母看著,自然不會叫她餓著的。 但來都來了,他便也讓纖云去喊人了。 小娘子從門內出來的時候,他便發現了,她似乎很高興,眉眼彎彎,仰臉問他話時,眼睛里亮亮的,好像得了什么寶貝似的,那樣歡喜的模樣。來不及多想,他下意識已經開了口,“嗯?!?/br> 雖只是一句“嗯”,但足以叫江晚芙很高興了。 陸則若是說什么甜言蜜語,她才不習慣呢…… “多謝夫君?!苯碥矫虼降?,復又露出笑容,兩頰梨渦似盛了蜜一般,認真望著陸則,軟聲同他商量,“夫君再等我一會兒好不好?最多一盞茶的功夫,我剛算到一半,若是半途而廢,明日便又要算過了?!?/br> 她說這話時,聲音柔婉甜潤,語氣里不自覺帶著點撒嬌的意味,眼睛還一眨不眨的望著陸則。 陸則自說不出什么拒絕的話,幾乎沒什么遲疑,便答應下來,“好?!?/br> 說是一盞茶的功夫,江晚芙就當真沒耽擱,將手里這一本算完,便合上了賬冊,開口沖一旁的陸書瑜道,“阿瑜,今日就到這里吧,剩下的明日再算,好嗎?” 陸書瑜自然沒什么意見。她還有些不好意思,雖說祖母是把活計,交給她們兩人的,但其實大半都是二嫂算的,她剛開始還給她添了不少亂。她點頭應下,又看了眼天色,便問,“二嫂,這么、遲了,不如、就在、我這里、用膳?” 江晚芙含笑搖頭,謝過她的好意,道,“時辰也還早,我還是回去吧?!?/br> 陸書瑜性子體貼,見她沒答應,也沒多勸。姑嫂二人起身,出了暖閣,來到廡廊下,陸書瑜剛想開口和自家二嫂告別,卻見東捎間走出來一人,正和她說著話的表姐,眼神一下子便柔和了。 陸書瑜一怔,忙喊人,“二哥?!?/br> 陸則看了眼自家meimei,點點頭,權當打過招呼了。 看這情形,陸書瑜哪里還不明白,難怪二嫂不肯留下,原來是二哥來接她了。不過二哥這樣冷冰冰的人,居然會來接二嫂,實在有些叫人驚訝。 明明也不算遠的,也沒下雪落雨啊…… 二哥從前可不是這樣體貼的人,那時候府上設了賞花宴,祖母叫她給二哥引見小娘子,人家小娘子都那樣主動示好了,二哥還一副冷冰冰的樣子,很是叫人下不來臺。 還是說郎君成了親,都會改了性子? 陸書瑜心里胡思亂想一通,待回過神來,卻見自家二哥已經走到二嫂身邊了,二人站在一起,二哥月白的直裰和二嫂碧青色的十二幅裙,碰在一處,她無端看得面上一熱,忙微微低了頭。 江晚芙自是不知自家小姑子這番心思,沖陸則一笑,便轉過頭,朝她柔聲道,“阿瑜,今日辛苦了,你也早些歇息,我明日再過來?!?/br> 陸書瑜忙頷首應下,目送二人離去,看著兩人的背影,不由得就想到了自己的未婚夫,面上紅意更甚。 嬤嬤出來尋她,見她呆呆站在廡廊下,面上殘留著紅暈,還以為她吹了風,忙不迭叫下人去熬驅寒的湯藥去了。 陸書瑜一個沒出閣的小娘子,自然不好意思同嬤嬤說,自己是羨慕二哥二嫂,只得捏著鼻子喝藥,苦得悄悄吐舌頭。 . 卻說江晚芙這頭,二人出了福安堂,朝回立雪堂的方向走,纖云和小廝自覺落在后頭,沒打攪主子們說話。 但其實,二人倒也沒那么多話,陸則一貫寡言少語,江晚芙則是算了一整日的賬,累得胳膊都快抬不起來了,手腕也有些發酸,便不自覺轉了轉手腕。 陸則細心,察覺到她的動作,忽的開口,“疼?” 江晚芙頷首,邊走邊輕聲答話,道,“也不是,有點酸,許久沒這樣使算盤了,都有些手生了……” 話音剛落,卻忽覺手腕一輕,陸則靠她那側的手,忽的握住她的腕子,他的手比她大了不少,握著她的腕子,綽綽有余,指腹在她腕上技巧性的揉著,有些粗糙的指腹,被他碰過的肌膚,很快有些發燙。 江晚芙微微一怔,不由得側過臉,看著夜色下的陸則,酸疼的手腕,卻是舒服了些。 陸則見小娘子望著自己,倒是難得先開口,“我幼時習武,那時還小,骨頭還沒長成,也常常手腕疼。后來父親教我,每日習武后,先用溫水松弛,再用藥酒揉按……” 二人在一起時,陸則很少提起自己幼年時的事情,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就是覺得枯燥乏味,沒什么可說的,所以他難得說起這些,江晚芙便聽得很認真,腦中也浮現出幼年的陸則,在庭中習武練拳的場景。 陸則生得這樣好,年幼的時候,定然也是個十分俊俏的小郎君,說不定大人們還很喜歡逗他,畢竟,江晚芙自己小的時候,就沒少有這種經歷。 不過,陸致身份高,旁人說不定也不敢逗他的…… 江晚芙胡思亂想著,連什么時候走到曲廊盡頭,都沒察覺,險些直直撞上盡頭的立柱,還是陸則抬手護了她一下,她才回過神來,下意識抬眼看了眼陸則,見他倒是沒說什么,只是看了她一眼。 他雖顧及她的面子,沒說什么,但江晚芙還是覺得有些丟臉,忙不去想那些亂七八糟的,認真看著腳下的路,接下來,倒是沒像之前那樣犯蠢了。 二人繼續朝前走,陸則替小娘子揉著手腕,走了幾步,忽的腳步微微一頓,掃了眼花圃盡頭的小路。 那里空無一人,只有些假山,縫隙中爬滿了干枯的青苔,在夜色下,形狀顯得有些嶙峋。 . 曲廊下的人,已經走出很遠很遠了,陸致才從假山后走出,神色有幾分寥落。 他自然不是有意藏在這里的,祖母有事找他,他便過來了,卻不料在半路碰見了二弟和江……二弟妹。 二弟握著二弟妹的手腕,兩人那樣親昵說著話,遠遠看著,再郎才女貌般配不過。 他其實不該躲,也沒有理由躲,但他那時的第一反應,卻是默不作聲,藏在了假山后,他下意識不想那樣近距離的,看兩人親昵無間的樣子。 也不是心有不甘,更不是想破壞什么,只是下意識不想去看罷了。 陸致在假山旁站了會兒,待情緒恢復了往日的平靜,才朝福安堂的方向繼續走。 不多時,就到了福安堂,陸致進了門,嬤嬤去請陸老夫人,請他在側廳里略坐片刻,有丫鬟給他端茶,陸則朝她輕輕頷首。 丫鬟見他溫和儒雅模樣,不自覺悄悄紅了臉。 雖說世子爺是嫡出,身份貴重,大爺只是庶出,可她還是覺得,大爺這樣待人溫和的,更好些,也容易親近些,不像世子爺那么高不可攀。 當然,丫鬟也只是想一想,沒什么其他心思。老夫人和善,她們在福安堂伺候的,活不重,也嫌少被責罵,等年歲到了,想留在府里的,老夫人會給許門親事。若是想出去嫁人,老夫人也不會攔著。她自是惜福,不敢動其他念頭。 其實,也不光她一個人這么想,大家都這么覺得,只是私下悄悄想,明面上不敢說罷了。 第59章 陸致獨坐片刻,陸老夫人便過來了,進了門,坐下后,見起身朝她行禮的長孫,一身淡青直裰,面目儒雅,舉止溫和有禮。 其實,比起強勢的陸則,陸致這樣溫文儒雅的性情,才更像是世家養出的郎君。 但是,國公府的繼承人,自然還是要像陸則那樣強勢的才能擔得起。 陸老夫人收回思緒,微微頷首,“坐罷。祖母今日叫你過來,是有件事和你商量。幾個兄弟里,你年歲最長,從前之事,也不再提了,眼下你成親的事,總是不能繼續拖下去了?!?/br> 陸致聞言,張了張口,“祖母,我想——” 陸老夫人打斷他,“大郎,你總不是要告訴祖母,你要為了個林若柳,連正妻都不打算娶了?”雖陸老夫人嘴上說,林若柳進了明思堂的門,她就只當這個人死了,但林若柳是拐出十八道的親戚,孫子卻是親孫子,她當然做不到真就不管了。嬤嬤偶爾提起明思堂的事,她也沒不許嬤嬤說。 林若柳腹中那孩子,果然如大夫所說,沒留得住。且自從沒了那孩子,大郎仿佛心中對林若柳有虧欠,幾乎夜夜宿在她屋里,她體諒長孫心地善良,又失了孩子,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到底沒說什么,更是等了這么久,才提起這事。 可若他為了個妾室,不打算娶妻了,陸老夫人自然不會再縱容下去。 陸老夫人語氣難得嚴厲,雖沒責罵,但對于陸致而言,也算得上難得的經歷,他一怔,起身開口告罪,“祖母,是孫兒不對,您息怒,萬萬別為了我的事,傷了身子?!?/br> 見他這幅樣子,陸老夫人神色又不由得柔和下來,可嘴上卻是不松口,只問,“那你如何說?” 陸致沉默了會兒,道,“孫兒一切聽祖母安排?!?/br> 陸老夫人緩和面色,開了口,“你若覺得不好開口,我替你說?!闭f罷,就叫陸致去了帳子后,并命令他決不許出來,才微微抬聲,一句“帶進來”,嬤嬤便帶著一人進來了。 梨花白的儒衫,細軟的羅裙,正是林若柳,或者說,明思堂的林姨娘。她進了屋,看見上首的陸老夫人,忽的想起那混亂的一夜,陸老夫人看向她,猶如看見什么臟東西的眼神。對于那一晚,林若柳雖沒有后悔過,可對她而言,那是極羞恥的事情,在那之前,哪怕是舅母罵她勾引妹夫,她也能堂堂正正回一句“身正不怕影子斜”,可自那一晚過后,她就再沒有那個底氣。 她刻意想要忘掉那一晚,也不許任何人提起,但看到陸老夫人居高臨下的眼神時,那些羞恥的記憶,一下子如潮水一樣,涌了上來。 林若柳想低頭,卻知道低下頭,只會讓自己更難堪,便咬著牙,強撐著最后一點“體面”。 嬤嬤越過她,將一個承盤擺在桌上,一塊白布蓋著,看不清底下是什么。嬤嬤很快退了出去。 陸老夫人喝了口茶,掃了林若柳一眼,一點多余的情緒都沒有,語氣平淡開口,“林氏,今日讓你過來,是有件事要告訴你。大郎要娶妻了,其實本不必和你說,你若知道自己的身份,就該老老實實迎主母進門,但你心比天高,做的齷齪事卻件件不少,從前之事,我也不懶得再多說什么,你那老mama愚忠,豁出一條命,讓你進了我國公府的門,但她一個奴才的命,也就這么點用處了?!?/br> “今天,你要么一根繩吊死在這里,自有人替你收殮安葬。要么老老實實認命,從今往后,牢記你姨娘的本分,好好侍奉主母,不可心生歹念。倘若今日你出了這個門,再尋死覓活,往后就去莊子上過活,再也別想踏進國公府一步。你不妨試一試,看大郎敢不敢忤逆我,去看你一眼?!?/br> “你那老仆一頭撞死之前,倒是說過,說你是好人家養大的女兒,書香門第出身,我給你體面的機會……” 說完,掀開那承盤上的白布,抬手將麻繩丟在地上,冷冷道,“來,你自己選了。要么吊死,要么認命?!?/br> 林若柳哆嗦著手,羞恥得臉漲紅,她從來沒有這么難堪過,真的恨不得就這么吊死算了??墒置铰槔K,卻是渾身一顫。 要么以死明志,要么認命。她很清楚,陸老夫人不是在詐她,她是真的巴不得她去死,在她眼里,她活著大概就是恥辱。 可她怎么會愿意去死,她好不容易和自己喜歡的人在一起,他們還有很長的時間,能夠在一起。孩子沒了,大表哥說,他們還會有的。 他們還有以后,她怎么肯就這樣去死。 林若柳渾身一顫,跟被蛇咬了一口似的,將那麻繩一把丟開,癱坐在地上,終于緩緩將頭低了下去,囁喏著道,“我認……老夫人,我認……” 陸老夫人聽到這一句“我認”,沒有半點意外,林若柳要真敢去死,她倒敬佩她,只可惜,她不敢,沒人不怕死。也許在那個叫“張mama”的老仆死的那一晚,大郎不納林若柳,林若柳會一頭撞死。但現在,她不敢,也不舍得死。 這世上,哪來那么多要死要活的人,不過是喊一喊、叫一叫罷了。 這道理她懂,大郎不懂。所以今天,她把這層窗戶紙撕開給他看了。 真正要死的人,從不會喊,也不會死了幾回都死不了,麻繩、水井、柱子、地磚、碎瓷片……哪樣死不了呢? …… 陸老夫人三兩下料理了林若柳的事情,旁人自是不知,只曉得,府中大郎君開始議親了。陸老夫人相看了幾日,選中了裴家次女。 這裴娘子閨名喚婉柔,模樣斯文秀氣。裴家門第不算很高,裴二娘子的父親,只是翰林院的一個老學士,雖眼下有“非進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內閣”的說法,但翰林院也不是人人都能入內閣的,十個里頭,頂了天也就一兩個。除去翰林院的光環,其實也就是普通官員。 但這裴二娘子本人,卻算得上很出挑,琴棋書畫,樣樣精通,最難得的是,她雖是個才女,但并不傲氣,待人溫和有禮,進退有度,不是個只知道死讀書的。 相看那一日,江晚芙也在。長輩們在一旁說話,她身為晚輩,就在一旁作陪,同裴二娘子也聊了幾句,幾句話下來,不說多喜歡,至少覺得挺好相處的。 當然,大伯子娶妻,她做弟媳的,自然不會多話,也就是陪著,她主要的精力,還是放在陸則身上。 因陛下降旨,陸則如今代管刑部,身上的事情一下子多了,雖沒到要宿在刑部的地步,每日也是早出晚歸。 江晚芙見他早出晚歸,雖覺得心疼,但也曉得,他在外做的都是正事,只能在庶務上多費些心思,婆母那里多去幾趟,好叫他不必被雜事所擾。 明嘉堂里,纖云端了湯藥進來,恭敬道,“夫人,藥熬好了?!?/br> 江晚芙頷首接過去。前幾日,永嘉公主夜里受了寒,便有些咳嗽,作為兒媳,她自然是要過來照顧婆母的,便住在了明嘉堂。 她進了內室,永嘉公主靠著迎枕翻書,見了那濃黑的藥汁,便不自覺皺了眉。 江晚芙瞥見自家婆母神色,覺得有些好笑。剛到國公府的時候,她還一直覺得,永嘉公主高高在上,話也少,一看就很不好接近,如今接觸得多了,才發現,她這婆母其實性子很好,也沒什么架子,偶爾甚至有幾分孩子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