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鬢楚腰 第44節
陸則這個年紀,成親的早的,屋里孩子都好幾個,能走能跑了。且他模樣俊朗,看上去就不像尋常百姓,也不會因為家貧娶不起媳婦,老人便理所當然以為,他是給自家閨女買的。還在心里感慨道,這年頭這么疼女兒的人,倒是不多。 陸則自不會多說什么,想起昨晚的江晚芙,燒得稀里糊涂,縮成一團,哭得可憐極了,倒是真有點養了個女兒的感覺。 “嗯?!?/br> 陸則淡淡應了聲,糖畫很快凍嚴實了,老人手腳麻利用薄刀撬下來,遞給陸則。 常寧自是不用自家世子吩咐,主動付了錢。 . 卻說府里,陸則走后,江晚芙閑著無事,坐在屋里編平安結,冬天不像其他季節,可以賞花踏青,即便是不出門,在家里,也能曬花茶、釀果酒、踢毽子什么的。 冬天又冷,穿得又厚實,動一動不是出汗,就是受寒,也就只能坐在屋里尋些事情,打發時間。 編了一個,纖云端了藥來,江晚芙一口氣喝了,嘴里苦得不行,感覺滿屋子的藥味兒,就叫菱枝開窗通通風,“開一會兒吧,透透氣?!?/br> 菱枝應下,開了小半扇窗戶,江晚芙倒是不敢湊近,老老實實坐得遠遠的,但還是一抬眼,就看見了憑欄上的“雪貓”。 “那是誰放的?”她問。 菱枝看過去,也有些納悶,這正屋窗戶正對面的憑欄上,開了窗,主子一抬眼就能看見的地方,往日都是干干凈凈,一塵不染的,誰這樣的大膽,在這兒堆了個雪貓?她道,“要奴婢出去問問嗎?” 說罷,就打算出去。 江晚芙卻似想到了什么,忽的搖搖頭,“算了,不用問了?!?/br> 菱枝應下,繼續陪著自家娘子打平安結,卻發現,自家娘子似乎有些心不在焉了,手里的平安結編錯了好幾回,拆了又編,反反復復的,這會兒又望著窗戶外頭發呆了。想了想,菱枝問,“娘子可是乏了?要不要歇一歇?” 江晚芙回過神,見菱枝一臉關切看著她,搖搖頭,“沒事?!鳖D了頓,又看了眼外頭,雪落得跟鵝毛似的,庭院里滿是積雪,呼呼的冷風,吹得廊下的燈籠直晃悠。 “雪這么大,讓人去前堂看看,世子回了沒?” 菱枝應下。 江晚芙又道,“今日天冷,叫膳房弄個鍋子,添幾個爽口的素菜,其他的便叫膳房自己看著定?!?/br> 菱枝應下,出去傳話了。 她一走,守在外頭的纖云立馬進來了,見窗戶開著,忙道,“娘子,可要關窗?” 江晚芙自然是搖頭說不要,時不時抬眼看一眼那“雪貓”,平安結也懶得打了,摸著窩在她懷里的元寶。 比起剛到府里的時候,元寶大了不少,冬日養膘,府里伙食又好,小家伙除了吃就是睡,睡醒伸個懶腰,就來蹭江晚芙的腿,日子過得比人可舒坦多了。 元寶尾巴輕輕掃著,被摸得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音,一張貓臉上,硬是叫人看出了點愜意來。忽的,尾巴一抖,頓在半空中,咪嗚了一聲,從江晚芙懷里跳了下來,窩回貓窩里去了。 江晚芙有些納悶,卻聽得院里傳來腳步聲,一抬眼,就見陸則正從正門進來,一襲黑色大氅,緋紅色官袍襯得他面如無暇白玉,清俊非凡,常寧在一側替他撐傘。 江晚芙看著走進來的陸則,心口好似被什么輕輕撞了一下似的,不疼,就是咚的一聲。 第52章 陸則進了正門,一抬眼,自然也看見正屋里的江晚芙。 窗戶是半開著的,他看見她穿著淡青的襖子,面上脂粉未施,干干凈凈的,潔白如雪,眉毛細細長長的,烏黑的長發沒有挽起,散著垂落在肩頭,顯得干凈又斯文。廡廊下的燈籠晃蕩著,冬日天暗得早,雪天又沒有太陽,屋里也點了盞紗燈,溫柔的燭光,籠著她。 他看了她一眼,外頭那些亂糟糟的事情,就好像全都忘得一干二凈了。 “下去吧?!标憚t沖常寧吩咐了一聲,常寧就把傘遞給聞聲出來候著的綠竹了。從前倒沒有這么多的忌諱,立雪堂這邊雖是后宅,但只住了世子一個主子,他們進出也沒什么可避諱的,如今添了新夫人,世子仿佛就不大愿意他們再來后院了。 往日都是送到月門,今日是雪大,他才跟著進了立雪堂的。常寧退出去了。 陸則進了正屋,卻沒進內室,準備去東次間換身常服,今日翻那卷宗,弄了一身灰。女兒家本就嬌氣些,她又病著,更不該沾了這些臟東西。他脫了大氅遞給一旁綠竹,剛朝綠竹開口,“去同夫人——” 話說一半,綠竹先屈膝福身,朝內室那頭恭恭敬敬道,“夫人?!?/br> 陸則轉頭,果見江晚芙已經出來了,不自覺蹙了蹙眉。 江晚芙本來是歡歡喜喜來迎他的,見他沖自己蹙眉,步子一下子頓了,面上神情也頓時收斂了,霎時變得規規矩矩的,遲疑著要不要繼續出去,想了想,還是沒繼續往前,只彎了彎膝蓋,“夫君回來了?!?/br> 陸則見她這幅小心謹慎模樣,下意識緩了面色,開口道,“別過來,我身上全是灰?!?/br> 江晚芙聽了這話,才抬眼看他,見他眸色清明,也不似扯謊,心里一松,喚纖云去取陸則的常服來,目送他進了東次間,才回了內室。 惠娘聽說陸則回來了,來問江晚芙,要不要叫人上晚膳。 江晚芙正同惠娘點頭,就見綠竹挑了簾子,陸則換了身月白杭綢直裰,從外頭走了進來。他在江晚芙身邊坐下,看她臉色倒不像自己出門時那么差了,面上也有血色,語氣緩和下來,“白日里做什么了?” 看這樣子,惠娘幾個自然曉得,世子是要同自家娘子說話了,她們再在屋里守著伺候,就未免礙眼,全都退了出去,輕輕掩上了門。 江晚芙乖乖道,“也沒做什么,不過打了幾個平安結?!庇痔а劭搓憚t,問他,“夫君忙完了嗎?” 陸則點點頭,自然不會把外頭那些亂糟糟的事情和江晚芙說。他骨子里是很強勢的人,這一點,暫時還沒有在江晚芙面前顯露出來,但他的確是這么個人。他心里覺得小娘子嬌氣,性子軟,就該嬌養在屋里,干干凈凈的,那些亂糟糟的事,都不該入她的耳,心里這么想,自然就這么做了。 這樣的人,一般控制欲也很強。但江晚芙倒毫無察覺,只當陸則處理好了,便低著頭,想著要不要問問那“雪貓”的事。 正想著,就見陸則已經隨手拿了個平安結,放在眼前端詳。 江晚芙見狀,便道,“夫君若有還沒搭絡子的玉佩,不妨取來,我給夫君編一個吧?!?/br> 陸則倒是應了,說書房有塊,明日拿過來。 兩人又說了會兒話,其實都不過尋常的話,但比起先前沒話找話的時候,江晚芙總感覺,現在的氣氛比之前要融洽多了。就算偶爾沒話了,她也覺得沒什么,不像之前那樣有些不自在。 這其中的變化,惠娘等人自然也察覺到了,雖不明白,但還是替自家娘子高興。 用過晚膳,陸則也沒去書房看書。內室很大,西側放了張書桌的,用簾子隔著的,先前沒怎么的用過,江晚芙進門后,就收拾了一下,平日看賬本、抄佛經的,便在那里。陸則偶見了幾回,再從書房過來時,就順手帶了幾本書過來。 他此時正在那里練字,江晚芙窩在軟榻上,靠著引枕看書。 屋里靜悄悄的,又很暖和,緊閉的窗戶外是呼呼的北風,越發顯得屋里十分寂靜安寧。江晚芙病還沒好,吃了藥,就有些犯困,看著看著,便靠著引枕,沉沉睡去了。 不知過了多久,陸則一張紙寫到尾,擱下筆,一抬眼,就見江晚芙縮在錦衾里,合眼睡去,眉眼柔和溫軟,唇也微微抿著。 他放了筆,走近了,俯身打算抱她去床榻上。 江晚芙迷迷糊糊間,感覺自己身子騰空,仿佛被什么人抱起似的,下意識朝陸則懷里蜷縮著,聞到他衣裳上沾染的淡淡墨香,心里覺得很安心似的。 但到底沒睡沉,被抱來抱去的,自是半醒了,她睜開眼,眸里還殘留幾分睡意,小聲喚了陸則一聲,“夫君?” 陸則應她一聲,“嗯?!?/br> 兩人成親以來,雖該干的都干了,但這么親昵的時候,卻是沒有的。江晚芙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她病了,所以陸則待她格外的好,心里卻忍不住眷戀他的好,隱隱盼著他一直如此。 她其實知道的,自己是有點缺愛的,尤其是陸則比她年長幾歲,也不喜說什么甜言蜜語,很少說什么關切的話,但待她又很溫柔。 生了病的人,大約連膽子也會大些,又或許是嬌氣些,她拉著陸則的袖子,有點不想他走。 陸則看著她,小娘子睡眼朦朧望著他,眸子里含著水霧,看上去太過乖順,荏弱細白的手腕,緊緊揪著他的袖子。她大約渾然不知,自己這幅樣子,有多能激起旁人施虐的念頭。 那一瞬,陸則在想,若不是他娶了她,她這幅樣子,就算嫁個普通人家的郎君,或是一般的小官,誰又護得住她?指不定哪日就拱手將她送給什么權貴了。 這樣的事,也不少見的。權勢能使人折腰,送出去一個妻子,換一個前程,這樣劃算的買賣,肯干的人不少。 陸則到底是沒走開了,脫去直裰,上了榻。 守夜的纖云還沒進來滅燈,但帳子擋著,床榻里靜悄悄的。江晚芙又有點睡不著了,側身躺著,抬眼看著外側的陸則,郎君仰面躺著,闔著眼,他的眉骨特別好看,很堅毅正派,看上去給人一種很可靠的感覺。 江晚芙知道自己,她其實膽子挺小的,不是怕事的那種膽小,就是和人打交道的時候,總是有點怕,怕被辜負,她總是覺得,人是會變的,喜歡你的時候很喜歡你,不喜歡你了,就可以對你很冷淡,就像父親一樣。 那時候,她和陸致也算得上是險些定了親的關系,但她那個時候,就很少在什么事上指望陸致。沒什么期望,就不會有落空的失望。 和陸則也是,她表面上很適應新婦生活,對陸則關切有加,改口喚她夫君,但是不是真的親近,只有她自己心里知道。 但陸則太好了。他待她這樣好的,除了那時候欺負她,后來就一直護著她的,父親和繼母面前給她撐腰,替阿弟謀了入國子監的機會,還有聘禮和婚事,那日敬茶之后,二嬸莊氏都說,很多事都是他親自審過的。她又沒什么值得他算計的,他那樣忙的,又是府里的世子,還去cao心這些瑣碎小事。 還有那只“雪貓”。 她其實那天沒有和陸則說實話。不是因為蘇州下雪的時候少,她才眼巴巴望著的。她那個時候,只是想起小時候了,阿娘還在的時候,有一年下雪,她得了風寒,不能出門,阿娘就叫丫鬟盯著她不許出去,爹爹回來,看她委屈模樣,去了隔間,抱著阿娘說了一通好話,又是哄又是求的,阿娘才點了頭。爹爹喊嬤嬤給她穿了厚實的襖子,抱她去曲廊下看雪,趁娘沒功夫盯著,還捏了個小小的雪球,放在她手心里。 雪球很小,很快就開始化了,濕漉漉、冰涼涼的,融在她手掌心里。 生病的人可能是軟弱一些,又或者是夜里靜悄悄的,便感性些,江晚芙想到這些事,朝錦衾里鉆了鉆。陸則閉著眼,卻伸手替她拉了拉錦衾。 “夫君……”江晚芙極小聲地喚了陸則一聲。 陸則還以為她早就睡了,聞聲睜眼,見她縮在錦衾里,只露一雙眼睛,應了她一聲,“睡不著?” 江晚芙搖搖頭,仰臉看著他,小聲問他,“憑欄上的雪貓,是夫君做的嗎?” 陸則沒當回事,點點頭,“嗯?!?/br> 話音落下,卻見小娘子朝他懷里蹭了蹭,鉆進他的錦衾里,一個香軟的身子,猝不及防離他這么近,便是陸則沒那么禽獸,對病中的江晚芙下不了手,也實打實愣了會兒,手落在她的背上,“冷?” 江晚芙紅著臉,胡亂點點頭,“嗯,現在不冷了,夫君身上很暖和?!?/br> 陸則想喚丫鬟進來添錦衾的話一頓,到底沒說什么,只拍了拍小娘子的背,溫和道,“睡吧?!?/br> 二人沉沉睡去,俱是一夜好眠。 第二日,江晚芙醒的時候,陸則已經出門了。 江晚芙感覺自己身子舒服些了,又不是病得起不來了,既然是新婦,總是要去給婆母和老夫人請安了,晨昏定省的規矩,總不能忘了,便叫纖云給她梳頭發。 正梳頭發的時候,瞥見梳妝臺上放著個彩漆食盒,看著有些眼生。 纖云見她盯著看,倒是道,“是綠竹送來的,說是世子吩咐的?!?/br> 綠竹和紅蕖是伺候陸則的大丫鬟,江晚芙剛進門沒幾日,暫時沒換立雪堂原來下人伺候的差事,一切照舊。不過兩人很少進屋伺候,惠娘怕二人心里有疙瘩,還私下問過,曉得二人原本就是如此,才給江晚芙回了話。 不過,既是大丫鬟,總不能一直當普通丫鬟使。尤其是跟著她的纖云和菱枝,如今都貼身伺候著,只怕時間久了,二人心里不舒服。 這種事情,一貫是不患寡而患不均的。 江晚芙想著,心里做著打算,便伸手掀了那食盒,入目是個漂亮的糖畫,仿佛畫的是花。屋里暖和,凍得嚴實的糖有些化了,看不出是什么花。 第53章 用過早膳,江晚芙就去了福安堂,嬤嬤挑起簾子,她一入內,只見婆母永嘉公主、二嬸莊氏、三嬸趙氏幾個都在,陸書瑜也坐在一邊。 她進去,給老夫人請了安。 陸老夫人就叫她坐,看了看她的臉色,關切道,“二郎不是說了,你這幾日病著,就不來請安了,怎的還跑過來了?” 江晚芙輕輕笑了下,道,“好了大半了,自然該來的?!?/br> 陸老夫人心知她就是這樣謹慎孝順的性子,也不多說什么,看她面色還不錯,便也只叫嬤嬤送了個手爐進來,又道,“別給二夫人上茶了,叫膳房熬一盞梨子水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