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鬢楚腰 第20節
陸運拿母親沒辦法,忙輕聲寬慰母親,道,“娘,孩兒沒事……” 莊氏哭聲更甚,上上下下打量著陸運,見兒子雖沒受傷,卻是狼狽不堪,心里更是恨起了林若柳。 什么表娘子,借住在他們府里,還裝腔作勢,辦什么法事。法事豈是隨隨便便能辦的,果不其然,險些害累了她的三郎。 否則辦了多年的燈會,好端端的,怎么今年就失火了? 真是喪門星。 莊氏在心里咬牙切齒想著,原本對林若柳的不滿,更是變為了nongnong的厭惡。 旁人自是不知道莊氏在想什么,只以為她愛子心切,連陸老夫人都沒說她什么,只做主道,“既然都沒事,我就放心了。太晚了,都回去歇息吧。有什么事都明日再說?!?/br> 眾人頷首,都陸陸續續散去,隨著郎君們的回府,燈火通明的國公府,也逐漸安靜了下來。 陸則送母親回了明嘉堂,才回了自己的立雪堂,換了身雪白寢衣,躺在榻上,一合眼,就那么沉沉睡了過去。 然后,他做了個夢。 甫一入夢,陸則就意識到了,自己又做夢了。 他之所以這么肯定,是因為夢里的情形,和現實的相去甚遠,甚至可以說是千差萬別。 夢里,他沒有暈倒,順利離開了京城,去了宣同,自然,他也沒有遇見江晚芙。 直到三年后,他才回了京城,而那時候的江晚芙,已經成了陸致的妻子,或者更準確一點。 遺孀。 他回京那一日,正值傍晚,下著淅淅瀝瀝的雨,厚厚的云層,天仿佛很低。 他翻身下馬,隨手將韁繩丟給隨從,幾步上前,祖母和母親都在門口等候已久。 數年未見,自是好一番關切寒暄,另還有很多人,他被簇擁著入了國公府,繞過影壁,跨過月門,見到了闊別已久的親人,和曾經熟悉的府邸。 在前廳寒暄片刻,族人散去,祖母終于開了口,神色哀戚道,“二郎,去看看你大哥吧?!?/br> 陸則微微一震,兄長走得突然,他那時在宣同,身負重任,趕不回來,祖母和母親寄來的家書,對兄長的死,也語焉不詳。陸則直覺其中定然有不對勁的地方,卻沒貿貿然開口詢問,他只點了點頭,道,“好?!?/br> 來到宗祠,陸則接過下人遞來的三柱香,跪于蒲團,叩首而拜。 跪拜過后,陸則將香插入香爐,裊裊的煙,緩緩直上。 一旁祖母面色悲痛,悄悄拭了淚,道,“你大哥見了你必然高興。還記得你去宣同時,你兄長騎馬送你,你們兄弟二人,那樣和睦,自小沒有爭過半句,兄友弟恭……” 祖母低聲提起往事,陸則也不太好受,溫聲寬慰祖母。 寬慰片刻,祖母悲色漸緩,擦了淚,卻是朝他道,“罷了,哭過多少回都不知道了。人死不能復生,你也不要太難過?;厝グ?,你的立雪堂我叫人收拾出來了,明日還要入宮面圣,今晚好好歇一歇,去吧……” 陸則應下,送祖母回了福安堂,才打算回立雪堂。 走出福安堂,停了一會兒的雨又淅淅瀝瀝落了下來,陸則被困在曲廊,一時有些倦懶。 要說他與兄長有多少兄弟之情,倒也算不上,他自小在宮里讀書,閑暇時候則要跟著父親去軍中,和大哥在一起的時候并不多,甚至可以說是寥寥無幾。 尤其是他去了宣同后,肩上的重擔更甚,便愈發沒心思去回憶什么兄弟之情。 但驟然得知兄長過身的消息時,他也是怔愣了許久。 雨還在下,絲毫不見停,陸則懶得等下去,徑直踏了出去,準備冒雨回去。 剛走出幾步,卻驀地見曲廊那頭,一個影影綽綽的身影,籠在空濛的雨霧里,清雅的淡青云白,被雨沾濕的烏黑長發,垂至腰際。 是個小娘子,看身形年歲不大,有幾分纖細,微微低著頭,看不清眉眼,一截白皙細膩的脖頸,雪白得晃眼。 大抵是被他的腳步聲驚動了,小娘子循聲看過來,面上有幾分驚慌,卻很快掩了過去。 陸則此時才看清那張臉,極美,含霧般的眼,雪白的肌,唇上淺淺的一抹紅,神色柔美溫順,又帶著點極力掩飾的慌亂。 陸則一怔,那小娘子卻遠遠朝他屈了屈膝,慌張跑走了。 云白淡青的裙擺一晃而過,若不是陸則不信鬼神,只怕還要以為,自己在雨夜撞見了什么逃出來的精怪。 第二次見面,是在meimei阿瑜那里。 他不在的這三年里,阿瑜已經和謝回定了親,只等入冬出嫁了。 他到的時候,阿瑜正在縫制嫁衣,本來身為國公府幼女,她的嫁衣,根本不必自己縫制,但她自小便心心念念要嫁給謝回,便連嫁衣也要自己縫。 祖母說起這事,神色里全是無奈,到底還是縱容阿瑜這樣做了。 陸則還沒進門,一眼就看見了那個只見過一面的小娘子,她依舊穿得素雅至極,云白的對襟圓領寬袖,碧青的褶裙,一只手搭在膝上,手指細白柔軟,腕上空空蕩蕩。 她微微抬著臉,正隔著段距離,指了指嫁衣的一角,似乎在教阿瑜如何下針,唇邊帶著淡淡的笑,眉眼也柔和著。 陸則剛要開口,那小娘子似乎有所感覺,抬了眉眼,微微一愣,旋即起身,福了福身,避去了內室。 阿瑜見身邊人的動作,才發現站在門口的他,歡喜喚他,“二哥!” 陸則“嗯”了聲,走過去,順口問了meimei近況,得知婚期定在十二月,微微點了點頭,道,“宣同暫時無事,我也正好等你出門,再去宣同?!?/br> 阿瑜自是歡喜,磕磕巴巴問他的近況。 陸則卻有些漫不經心地,隨口答了幾句,總忍不住想起那張芙蓉似的白皙側臉。 也是這一次,他知道了小娘子的姓名,姓江,小名似乎叫阿芙。 芙蓉花的芙。 兄長的遺孀,論輩分,他該喊她一聲,大嫂。 難怪她一見他,便主動避開。寡嫂和小叔子,也的確應該避嫌。 這一次后,陸則忙于政務,有半個月沒想起那張柔美溫順的臉,直到第三次見面。 那日他回府后,要去明嘉堂,經過明思堂時,瞥見丫鬟婆子圍在月門處,似乎在說著什么。 隔得有些遠,陸則只草草聽到幾句,“真是命苦……才進門就守了活寡……夏姨娘又怪她克夫,如何能怪她呢,大爺自己瞧上了那位,大婚之日,連新婦也不管,去尋那位。真這么喜歡,一起娶了就是,何必那樣決絕,竟鬧出人命——” 另一人壓低聲音道,“大爺沒了,夏姨娘也沒指望了,也只能沖兒媳婦撒氣了。不然又能如何,林娘子早都沒了——” 話說一半,瞥見不遠處的陸則,幾人嚇得面如土色,撲通一聲就跪了一地。 陸則越過幾人,徑直進了明思堂,果不其然看見庭中跪著的小娘子。 天很熱,蟬鳴聲鬧哄哄的,這樣的天,連陸則都懶得出門,嬌滴滴的小娘子,卻伏跪在庭中,白皙的后頸處,汗岑岑往下滴,衣衫盡濕。 陸則閉了閉眼,朝一旁見他進來,驚慌失措的夏姨娘淡聲道,“姨娘,別忘了規矩?!?/br> 他話音剛落,夏姨娘還沒來得及回話,小娘子已經身子一軟,就那么暈過去。 丫鬟慌忙來扶,陸則站在一邊,只那么靜靜看著,沒伸手去扶,也沒開口。 他忽然想起那一晚,那么遲了,她淋著雨,是要去做什么?是被夏姨娘為難了,還是受了委屈,出來散心? 大哥既然不喜歡她,又為什么要娶呢? 陸則閉了閉眼,沒說什么,人死如燈滅,大哥已經不在了,縱使不贊同大哥的做法,他也不該說什么。 他依舊很忙,忙于打壓胡庸父子,忙于應付御史的攻訐,但即便那么忙,他依舊偶爾會遇見江晚芙。 有時在曲廊,有時在福安堂,有時在庭院,兩人從來不交談。只遠遠的對視一眼,他也不曾喚她一聲嫂嫂。 他沒有想太多,只是潛意識里不想。 他想法子將夏姨娘送去了別處榮養,也著人照拂看護著明思堂。 然后,一個雨夜,他被下了藥,冒犯了她,與其說是冒犯,不如說是蓄謀已久,他那時其實不是認不出人了,也清楚,碰府里任何一個丫鬟,都好過碰她。 小娘子含著淚,卻沒有掙扎,只是那樣望著他,像是被屠戶捉住了的小鹿,溫順的,柔軟的,怯怯的。 …… “世子——” 陸則被一聲世子驚醒,他驀地坐起,扶著額,腦子里亂得厲害。 綠竹進來,見他這副模樣,小心翼翼開口,“世子,該起了。您昨晚吩咐的,說今日要入宮?!?/br> 說罷,低著個頭,等了良久,終于聽到陸則的聲音。 他道,“知道了?!?/br> 第23章 陸則出門時,時辰尚早,馬車行在官道上,只聽得見車輪滾動的聲音。 他靠著車廂,眼前又浮現起昨日那個夢。 時至今日,他終于不得不承認,那也許不止是夢。 他之所以一而再、再而三夢見那些纏綿的畫面,也許正是因為,他和江晚芙曾經真的同榻而眠,肌膚相親。 他同她,曾經的確是最親密無間的關系。 陸則又想起昨夜摘星樓的大火,他找到江晚芙的時候,小娘子躲在角落里,眼里含著淚,模樣可憐極了。 他若是去的再晚一點,她也許就死了。 一想到這個設想,陸則搭在膝上的手,下意識握緊了,心里空得厲害,那日的恐懼也跟著回來了,沉甸甸壓在他的心頭。 陸則微微閉了閉眼,再睜開眼時,眼里已經看不出半點遲疑了。 江晚芙原本就是他的,前世是,今生他自然也要。 他從來不喜歡什么“求而不得”的苦情戲碼,既然上輩子,到最后,他們在一起了。那這輩子,早一點又有什么關系。 反正,她本來就是他的。 他也想要她。 “停車——” 聽見陸則的聲音,馬車立即穩穩當當停了下來,今日跟著他的常寧過來,低聲詢問,“世子?” 陸則垂下眼,眼前劃過那雙含淚的眼睛,定聲道,“去辦件事?!?/br> 常寧一聽自家主子這鄭重的語氣,忙豎起耳朵,丁點不敢走神,生怕誤了主子的大事。 結果,等了半晌,只聽到一句,“去找只貓?!?/br> 常寧傻眼,找貓?世子什么時候喜歡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