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鬢楚腰 第6節
惠娘聞言略遲疑了一下,還是應了,捧著盒子下去了。 江晚芙收了這樣重的禮,卻是開始琢磨還禮了,想了想,她倒也沒什么送的出手的東西,唯有一樣,倒既顯心意,又還算合適,不顯得過于突兀。 那便是她做的糕點。 她自小嗜甜,尤其喜歡糕點,嘗到喜歡的,總會琢磨琢磨是如何做的,試著自己做一做,后來祖母見她喜歡,也不攔著她往膳房去,反而請了師傅來教她,故而她學的一手好手藝。 后來祖母病逝,繼母進門,對他們姐弟磋磨算計,最難熬的時候,江晚芙甚至還生出過“索性出去開糕點鋪子養活自己和弟弟好了”的荒唐念頭。 當然,那念頭也只是一閃而過,過后她便擦了眼淚,對外又是一副溫溫柔柔的笑臉了。 鋪子是沒開,但手藝還是在的,江晚芙打定了主意,便叫惠娘去準備食材,打算好好忙一下午了。 . 綠錦堂熱鬧著,旁的地方卻不是如此了。 陸則離了福安堂后,沒回立雪堂,他出了國公府,乘了馬車,進宮了。 宮室顯煊,高高的宮墻遮住了日光,陸則坐在圈椅上,位于一片陰影之中,不遠處是冒著寒氣的冰鑒,不管宮外如何灼日炙烤,宮內永遠如此。熱時供冰,冷時用碳,永遠保持在一個適宜的溫度。 陸則微微垂著眼,有一搭沒一搭掃著雪白錦袍袖口蜿蜒的金線。內侍弓著腰進來,請他去暖閣,道,“世子,陛下醒了,詔您過去說話?!?/br> “嗯?!标憚t淡淡應了一聲,起身出了偏殿,入了暖閣。 暖閣內亦清涼如春秋,梁宣帝坐在八仙圓桌前,身著青袍,身前繡著一只仙鶴,舒展雪白翅羽,做振翅欲飛之姿,仙氣邈邈。 宣帝孱瘦,裹著這寬大青袍,不像個坐擁天下的皇帝,倒更像個訪仙問道的修士。 陸則入內,眼睛掠過那只仙鶴,微垂下眼,拱手行禮,“微臣見過陛下?!?/br> 梁宣帝抬眼,仔仔細細上下打量陸則,見他容色如舊,才放心道,“瞧著倒像是沒事了?!?/br> 陸則沉聲道,“讓陛下憂心了,微臣已無大礙?!?/br> “坐罷?!绷盒垲h首示意,又道,“一口一個陛下,朕想聽你一句舅舅,就這么難?” 這話顯然不是君臣之間該有的,而是舅甥之間的語氣。陸則自小在宮中念書,當時若不是永嘉公主不舍得兒子那樣小便要離家,進宮求了宣帝,陸則本該住在宮里,同皇子同住一室的。但雖沒住在宮里,卻是日日要進宮的,所以,他幾乎是梁宣帝看著長大的。 宣帝那時還不似如今這般沉迷丹藥道術,時常會去文華殿,考較太子和陸則的功課,陸則同自己這位舅舅,的確要比一般舅甥,更熟稔親近些。 “舅舅”,陸則倒是改口了,可下一句便是,“禮不可廢?!?/br> 梁宣帝無奈搖了搖頭,“罷了罷了,說不過你。你小時候可不是如此的,從來都是一口一個舅舅,長大了,倒是生分了?!?/br> 宣帝也不過隨口抱怨幾句,很快便提起了正事,道,“你的事,皇姐著人進宮遞了信,說是想留你在京師養病,不去宣同了。朕應了,你留在京師無事,也給舅舅分分憂。六部各監多有空職,你中意何處?” 陸則沉吟片刻,道,“刑部?!?/br> “刑部?”梁宣帝皺皺眉,不大明白陸則怎么選了刑部,倒也沒深究,點頭道,“倒也行。最近朝上因著樁殺人案,吵得不可開交,朕頭疼得緊,你既去了刑部,這案子便交你主辦?!?/br> 陸則抬眼,眸色幽深,“可是浙江首富之子薛紹殺妓一案?微臣倒是有所耳聞,鑾儀衛和刑部就這個案子,吵了足有半年了?!?/br> 梁宣帝皺眉點頭,神色有些不耐,“就是那個,吵得朕頭疼。胡庸忠心倒是忠心,只是能力上到底差了幾分,區區一個殺人案罷了,如何就鬧得不可開交了?!?/br> 陸則站起身,撩起袍角,緩緩跪下,肅聲道,“微臣愿效犬馬之勞,為陛下分憂?!?/br> 梁宣帝見陸則這幅模樣,倒有些吾家有兒初長成的感慨,比起不著調的太子,陸則這個外甥實在勝出不少。 若是陸則是太子,他哪里還需如此cao心? 宣帝心里劃過這個念頭,也沒在意,抬抬手,道,“起來吧。得空去尋你表兄說說話,兄弟手足,不該生分了去?!?/br> 陸則應下,又陪著梁宣帝下了盤棋,下到一半,就有內侍進來,低聲道,“陛下,仙丹要出爐了?!?/br> 梁宣帝聞言,立即放下棋子。 宣帝先天不足,體弱多病,七八年前起,便癡迷于修道,前幾年還打算親去南邊尋蓬萊仙道,朝中為了這事吵得沸沸揚揚,宣帝才打消了這念頭。卻扭頭在宮中修筑了道觀,最近還迷上了親自煉丹。 陸則見狀,也起身,主動告退。 出宮后,回到立雪堂,陸則進門,正在接待菱枝的紅蕖和綠竹見他回來,匆匆福身行禮,恭恭敬敬道,“世子?!?/br> 陸則嗯了聲,看了眼菱枝,不待他問,紅蕖忙道,“回世子,這是表小姐身邊的菱枝,奉表小姐的吩咐,來送糕點的?!?/br> 陸則瞥了眼那食盒,想到這食盒的主人,不經意皺了皺眉,伺候他的紅蕖綠竹等人,當即一顆心提了起來,屏息看著他。 陸則卻什么都沒說,只點了點頭,道,“我記得私庫還有盒瑪瑙,取來送去綠錦堂?!闭f罷,便徑直走開了。 紅蕖和綠竹兩個人面面相覷,彼此看了眼,還是紅蕖對菱枝道,“菱枝meimei,你稍等片刻,坐會兒喝口茶,我這就去取?!?/br> 于是,菱枝去立雪堂時,帶著一食盒不值幾個錢的糕點,回來時,卻揣了一盒子價值不菲的瑪瑙。 江晚芙看著一整盒色澤艷麗、光澤細膩的瑪瑙,默默地發愁了。 難道大舅母和表哥母子倆,是有錢沒處花,喜歡到處撒錢嗎? 還是,她看著就很窮,母子倆很想接濟她? 第8章 明思堂 纖云從身側的粗使婆子手里接過食盒,遞給對面青裙粉衫的丫鬟,輕聲道,“采蓮jiejie,這是我們娘子吩咐我送來的,是蘇州的口味,請大郎君嘗嘗?!?/br> 被喚做采蓮的丫鬟聞言一笑,客客氣氣接過來,嘴上倒是噙著笑,柔柔道,“那我們倒是有口福了,還未吃過蘇州的糕點呢?!鳖D了頓,又道,“只是大爺這會兒正在看書,我們不敢打擾,等會兒便送去,必不白費了表小姐的一番心意?!?/br> 說罷,露出些抱歉的神色。 纖云不是遲鈍的人,隱隱覺出幾分不對勁,卻又一時說不上來,只知情識趣點了點頭,福了福身,道,“那就勞煩采蓮jiejie了,我們還要去別處送糕點,就不耽誤jiejie辦差了?!?/br> 采蓮柔柔一笑,嘴里道好,作勢要送她們。 纖云自然道不用,朝她微微點了點頭,同粗使婆子朝別處去了。 采蓮站在原處,瞧著兩人走出了院子,面上的笑倏地落了下來,單手拎著食盒,轉身朝回走,卻沒去正房,自顧自回了仆人住的后罩房,進門坐下,給自己倒了杯茶,不緊不慢喝著。 采紅進門,見她自顧自坐著,還有些納悶道,“你不去大爺屋里伺候,在這兒坐著做什么?” 采蓮抬抬下巴,指了指腳邊放著的食盒,神情中帶著倨傲,“喏,那位表小姐送來的?!闭f著,神色中帶了一絲不屑,“這就眼巴巴來討好了,鄉下來的,眼皮子真淺。難道咱們大爺還少她一口糕點?” 采紅這才曉得采蓮怎么忽然這幅模樣,也不做聲了。 兩人都是打小在明思堂伺候的,從三等丫鬟熬到一等大丫鬟,大爺性情溫和,溫文儒雅,對她們丫鬟更是從不打罵責罰,兩人同大爺朝夕相對,又是情竇初開的年紀,焉能不動些心思? 采紅沉默了片刻,到底是蹲下身,把食盒從地上拎起來,擺在桌上,勸道,“表小姐日后進了門,就是你我二人的主母了。你又何苦得罪她?到時候大爺難道護著你,不護他的妻子?” 采蓮臉色立馬一冷,俏臉一抬,不屑道,“什么主母?當誰不知道似的,府里若真把這親事當一回事,這些年怎么不見來往?她若要臉,早該收拾收拾,灰溜溜回蘇州去,偏巴著咱大爺不放,好不要臉!咱們大爺是什么人物,堂堂國公府的長子,年紀輕輕就任鴻臚寺少卿,她一個蘇州通判的女兒,還是死了親娘的,如何配得上大爺!” 說罷,又瞥了眼采紅,冷冷一笑,嘲諷道,“你來裝什么好人,別以為我不知道,我什么心思,你難得沒有?” 采紅被說得一噎,也來氣了,氣得紅了眼,道,“我不過好心勸你,你沖我發什么脾氣?你若真有本事,這些話別沖著我說,去大爺跟前說??!看大爺護著你,還是護著表小姐!” 采蓮冷冷一笑,直接一抬手,把食盒從桌上推了下去。 糕點從食盒里滾了出來,碎的碎,臟的臟,原本泛著香甜的精致糕點,登時被糟蹋得不成樣子了。 “你——”采紅沒攔住,目瞪口呆看著采蓮。 采蓮卻是蹲下身,撿起一瓦瓷片,在掌心、指腹處隨意淺淺劃了幾道,傷口雖然淺,但血還是一下子冒了出來。 采紅不傻,看著采蓮這行為,當即明白過來,她是要在大爺跟前用苦rou計,她訥訥張了張嘴,嘆了口氣,“你……你這又是何必?就為了賭這一口氣……” 采蓮皺著眉,取出帕子擦了擦傷口,不服氣道,“你不是說,大爺一定不會護我么?我偏不信,你等著看吧!” 說完,隨意把食盒朝旁邊踢了一腳,腳碾過摔得稀爛的糕點,徑直出了后罩房,朝明思堂的書房去了。 陸致正在看書,聽見敲門聲,也只抬聲道了句,“進來?!?/br> 等人進來了,也沒抬頭,隨口問道,“何事?” 問罷,卻不見人回答,陸致放下手里的書,抬起頭,見是自己的大丫鬟采蓮,又問了遍,“怎么了?” 采蓮一下子跪了下去,小聲抽噎道,“大爺,奴婢犯錯了,請大爺責罰?!闭f罷,微微抬起臉,眼睛一圈紅,尖尖下巴處濕潤潤的,顯然是剛剛哭過了。 陸致一怔,由于生母的出身,他對下人,一貫十分寬厚。這些丫鬟,不過是家里貧苦,不得已才賣身進府,都是爹生娘養,他并不愿為難她們。 “起來說吧,別跪著了?!?/br> 采蓮小心翼翼點頭,才站起來,道,“表小姐身邊的纖云meimei來送糕點,說是給大爺的。奴婢想著,大爺沒吃過蘇州的糕點,興許喜歡,便想快些送來。卻是越急越錯,半路跌了一跤,糕點灑了一地。都是奴婢辦事不力,才糟蹋了表小姐的一番心意,奴婢甘愿受罰?!?/br> “糕點?”陸致微微一怔,腦海里又不合時宜地出現了江表妹那張容色灼灼的臉,把面前哭哭啼啼的采蓮忽略了個徹底。 采蓮見狀,心里愈發不快,猶如堵著一口氣般,微微抬起手,把手上的傷口露出來些許,抽泣聲愈發大了。 陸致回過神,又朝采蓮看了眼,才瞥見她手上的傷口,緩了臉色,溫聲道,“罷了,糕點而已,不是什么大事。下回辦事仔細些。這幾日不要伺候了,養好傷再說?!?/br> 采蓮應下,低下頭,眸中劃過一絲愉色。 陸致倒未發現什么,只溫聲讓她出去了。 采蓮退出去后,陸致起身,進了內室,從里頭尋出個箱子,抬聲喚,“常宏?!?/br> 常宏進門,進了內室,瞥見陸致腳邊那個箱子,不由有些納悶,拱手道,“大爺有何吩咐?” 陸致指了指那箱子,道,“叫去蘇州送信之人,把這箱子帶上?!鳖D了頓,又道,“我屋里還有盒陛下賜的貢墨,一并帶去蘇州,贈與江家表弟?!?/br> 那貢墨是陛下所賜,據說是古物,大爺自己都沒舍得用的,就這般巴巴送出去了。 常宏在心里替自己大爺rou疼了一下,面上倒是恭敬應下,“奴才這就去叫人?!?/br> 常宏出去叫人,一時還沒回來,陸致便自顧自坐下,還未來得及翻書,便見自己的生母夏姨娘來了。 夏姨娘出身低微,容貌也只平平,充其量算得上清秀。她年歲漸長,早已不得衛國公的寵,索性也不去爭搶,只一門心思放在兒子身上,只盼著兒子能夠平安順遂便好。 陸致見生母提著食盒進來,忙起身迎上前去,“您怎么來了?” 夏姨娘把食盒擺在桌上,從里取出個青蓮白瓷盅,疼惜看了眼陸致,道,“姨娘熬了盅蟲草鴿子湯,你平日那么累,回來還要看書,多補補身子?!?/br> 陸致自然不會辜負姨娘好意,忙接過來,道,“那蟲草是孩兒特意為您尋來的,您留著自己吃才是?!?/br> 夏姨娘見陸致額上有汗,拿帕子給他擦了,柔聲道,“姨娘日日在屋里,吃喝都有人伺候,什么都不用cao心,吃什么蟲草,不是白費銀子么??斐?,姨娘親自熬了四個時辰,這時候吃正正好?!?/br> 陸致無奈,也拿生母沒辦法,便低頭吃了一小碗。 他吃的時候,夏姨娘便去了書桌旁,仔仔細細將他擺著的書一本本收起。 “大爺,”常宏敲門而入,瞥見屋里夏姨娘,忙低下頭,跟著叫了聲“姨娘”,才又朝陸致拱手道,“大爺,人領來了?!?/br> 陸致點頭,常宏便領著奴仆進了屋,搬了箱子出來。 夏姨娘看了眼,有些納悶,“這不是你之前在國子監用的書么,搬出去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