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失的郡主回來了 第25節
族人都在私下里悄悄議論乞也夏是特木根的兒子, 而非孫子。這一說法最初傳進都達耳朵里時,他還只當笑談,可聽得多了、日子久了,再加上有心之人的挑撥, 乞也夏, 這個他原本最自豪最疼愛的兒子就漸漸成了他的眼中釘。大兒子圖木格又在其中煽風點火,都達甚至生出了除掉乞也夏的心思。 乞也夏不想死, 所以前段時間他剛剛殺死了自己的父親。 “或許是哥哥?!逼蛞蚕淖趲裙嗔艘豢诰? 笑著同趙野補充了一句。 都達是他的父親也好,哥哥也好, 既然威脅到了他,他便眼也不眨地除之而后快。在巴舒族殺父兄無罪,為了可汗的位置, 手足相殘、父子cao戈已算常事了。 兩人在帳內把酒交談正歡。 乞也夏放下酒壺,對趙野說:“我今日過來,還特意備了份禮贈與你?!彼钪w野的癖好,投其所好。 趙野平生除對奉都城皇宮里的那把龍椅心心念念之外,最好美人和酒rou。冀州家中姬妾眾多,乞也夏去過一次,趙野一一引他見了,還提出要送他兩個共享美色。 只是他不好這一口,自然婉拒了。 乞也夏拍拍手,其塔風便捧著一只畫軸從帳外走了進來,靠近趙野后將手中畫軸徐徐展開,待入畫之人的樣貌與身形完整地展現了出來,才說道:“此女名為善蘭瓊,乃大周長公主徐月義女?!?/br> 聽這人的聲音,赫然是孫明秋。主仆二人偽裝了容貌潛入奉都城,乞也夏花費數月得到二皇子徐顯的信任,摸清了不少大周的機密。 對于大周這位二皇子徐顯,趙野曾數度嘲笑大周后繼無人,如今炙手可熱的儲君人選居然是他這樣的蠢貨。 當年河州的戍將龐安護著圣駕奔至青州,在路上還將自己的小妾獻給了徐昌。他這小妾年紀雖大,卻風韻猶存,很得徐昌的喜愛?;屎螽敃r子嗣艱難,后來平安回到奉都,殺母留子,將孩子養在自己身邊。 二皇子徐顯以為自己就是這個孩子。 徐顯也是從蕭夏口中才得知,他的生母趙商正是被趙野趕出冀州的母親,二人實乃同母兄弟,還曾天真地企圖以血脈親緣為由,將趙野謀做靠山,親親熱熱地稱他為兄。 不過徐顯并不是趙野的母親所生,他只是個父母不詳的孤兒,被抱進宮中換走了真正的二皇子。趙商預感到命不久矣,生產當日便將親生兒子托付給了她的情人——追隨她一路從冀州輾轉到河州,又來到奉都城的親衛。 趙野站起身。 畫上的黃衫美女蹙著眉,手指捏著琉璃玉杯,眼中含愁,身姿動人。作畫之人筆觸也極為細膩,將美人連發絲都勾勒得纖毫畢現,畫中人幾乎要活過來了。他雙目炯炯,不由走近細細端詳,微露垂涎之色。 乞也夏站在他身后,慢慢地帶著笑意說:“這份厚禮如何?我可是為趙將軍尋到了一位絕世美人。待趙將軍攻入奉都城,登上皇位,此等美人豈不是你的囊中物?” 趙野撫掌而笑,贊道:“大善!” …… 圣齋會后,劉母在恩扶寺外大鬧隨即自盡身亡一事,以及她說的那些話,憑風四散在城中,很快就飄進了眾人的耳朵里。 她那番話成了懸在頭頂的寶劍,令長公主始終無法安枕,輾轉幾日后花費千金請來道士跑去劉家鎮壓劉母和劉仲山的亡魂,很是鬧出了一些風波。連在深宮中的太后都有耳聞,將女兒叫進宮中狠狠斥責一通,不許她再繼續胡鬧下去。 劉家寡母與兒子相依為命,兩人先后慘死,也無族人為其伸冤,不過是成了城中的一項談資,最多惋惜幾句。還沒過幾日,奉都城諸人也已經沒有心情繼續談論此事了。 因為趙野大軍壓境,奉都城的天都是烏沉沉的,正如每個人的心情。如今城中嚴陣以待,街上肅肅,最常見的是穿著重甲的士兵列隊跑過,兵甲相撞聲鏗鏘,聞之心緊,百姓閉戶不出,人人自危。 這次趙野來勢洶洶,各處烽燧頻頻傳遞軍情回奉都,也只是讓皇室的人一日比一日緊張。胡王升不畏死,請旨迎戰,但所有人都知道趙野這一次敢來必然是做足了萬全的準備,且有蘇青和巴舒族相助,幾股勢力聯結攻打奉都城,一路人無人能攔,厚重的城門已經變成了單薄的最后一層屏障。才剛經歷過新年繁華的奉都城迅速墜入冰窟,幾日間天差地別。 圣上徐昌恍然間仿佛回到了年輕時,被趙野逼得棄奉都城于不顧,逃命去青州的那段狼狽日子。那一次路上皇后也受足了苦頭,不愿回顧,如今再聽到趙野的大名,便忍不住將自己關在寢宮中崩潰流淚。 很快又擦掉眼淚,強作鎮定,站出來安撫著各宮妃嬪。 二皇子徐顯主張求和。 他的表現過于懦弱,令圣上無比失望。而且除非大開城門,禪位于趙野,否則又有什么籌碼能使他甘愿退兵? 因此朝中多數大臣主戰。雖三皇子帶走了一批良將,老將軍唐天風和竇益仍在,與胡王升皆愿殊死一戰,誓不肯降。 正當此時,趙野卻忽然派使者入城。此舉并非是故意來耀武揚威,而是客氣地提出了自己的要求:任命他為兩鎮節度使,封他做武王,并向圣上討要一個名叫善蘭瓊的絕色美人。 使者在殿上將畫軸打開,展于眾人眼前。趙野要求畫中的善蘭瓊明日以盛裝出城,屆時城內要禮數齊備,賓客滿堂,遙賀他新喜。 峰回路轉。 眾人不敢相信如此輕易就可使他退兵,第一反應便是有詐。但趙野手握千軍萬馬,強攻城門便是,何必多此一舉派使者過來? 趙野其實也很不情愿。 但他正和乞也夏在帳中賞美人圖之時,蘇青忽然收到了飛鴿傳書,疾步走進帳中,告知他們大周的援軍將至。聽聞都城遭難,郭素和王射風正要率八萬人往援奉都。 “王射風?”趙野呆愣片刻,大聲怒斥,“媽的,又被這老賊騙了!” 奉都就在眼前了,難不成要自己失敗第三回 ?盛怒之下他自腰間拔出寶劍,一劍將身側的案臺劈作兩半,頓時碎木橫飛,唾罵道:“這朝令夕改的狗賊實在jian猾!”明明倒戈了,怎么還要繼續替大周賣命! 他浩浩蕩蕩地帶軍攻來,若真就這么灰溜溜地跑了,豈不是要丟人一輩子! 郭素這個名字已經不是乞也夏第一次聽到了。乞也夏笑起來,心道真想親自見識一番,會一會他。 趙野怒氣難平,瞥眼覷著他,沒好氣地問:“你笑什么?” 三人對坐著,一時無人說話。 八萬大軍他們確實難敵,鎩羽而歸又實在不死心。 “就算來不及攻下奉都……”乞也夏沉吟良久,才道,“周旋一下,嚇唬他們一番還是做得到的,討些好處總不過分吧?那也不算空手而歸了?!?/br> 趙野心寬,一路氣勢洶洶打過來了,絕對不能空手折返,聽乞也夏如此說,漸漸冷靜了下來。如果他改口是為名利和美人而來,確實顯得沒那么丟人。等王射風那個老匹夫和郭素那個毛頭小子帶軍趕來,他早就跑沒影兒了。 “難道奉都城內不會提前得到援軍正趕來的消息么?” 蘇青笑了笑,斬釘截鐵道:“不會比我們消息更快的?!?/br> …… 此時帳中幾人隨口改換的“要求”如同一道驚雷落在了竇府頭上。若說趙野是來奪皇位的,那圣上還有心氣來拼死一戰,可只為一個女人,似乎就不值當以軍士的性命相搏了。 除了胡王升據理力爭之外,朝中其他大臣武將皆意動,沒有之前那般情緒激動。 他們甚至抽出心神在思考“善蘭瓊是誰”這個問題。平時關心閑事的,恍然想到這一位是長公主徐月新認的義女。 當真是可傾一城的美人??! 殿上許多人在心中默默感慨著。 徐昌揮手散朝,唯獨留下了使者。當夜便于宮中擬旨,同意了趙野的要求,快馬將這封圣旨連夜送進了竇府的大門。一同送去的,還有草草準備的鳳冠霞帔,及從宮庫中搬出來的如流水般的賞賜。 徐月連旨意都沒聽完,就慌慌張張地叫車,想要入宮懇請圣上收回成命。然而快馬加鞭趕到皇宮,夜幕四合之下宮門緊閉,將她攔在了外面。 第40章 代嫁前夕 鬼使神差補充了一句:“胡王…… 天才蒙蒙亮, 竇府內外已經被迫開始張燈結彩。 下人唯唯諾諾,連說話都不敢高聲,束手束腳地將紅燈籠掛到各處。這哪里像是要辦喜事? 徐月整夜未睡, 抱著女兒呆坐床邊淚流不止。鮮紅的嫁衣自桌邊的紅木托盤垂曳到地上, 金冠也歪倒在凳子下的縫隙中。她的親衛雖然沒有被強行調走, 宮里卻又派了兵, 將整座宅子團團圍住,閑雜人等只許進不允出。 昨夜宣旨時竇瑜也在, 哀戚迅速籠罩了整座宅子, 祖母當場就栽倒在蘇音懷中,后來連參湯都用上了。 受這般緊張氛圍感染的佰娘將院門合得嚴嚴實實地, 還令院中眾人皆噤聲, 不許隨意出入, 膽戰心驚地快步進房中, 對竇瑜說:“此事咱們莫要摻和了,當真嚇死個人!” 也不催促竇瑜起床了,扯起被子往她身上蓋,還要遮起床帳, 像是要將她藏得嚴嚴實實的。 竇瑜無奈, 卻也沒有笑談的心思,拍拍佰娘的手, 安撫道:“你緊張過頭了, 佰娘?!?/br> 圣旨上說得很明白,命善蘭瓊著盛裝、坐喜車出城, 嫁給兵臨城下的大軍首領趙野。大周習俗乃黃昏時分迎親,可趙野等不及,皇宮中派下的送親使者巳時就會來府上接人。 竇瑜并不是以德報怨之人, 說實話她不喜善蘭瓊。母親的偏愛不算什么,但解藥之事確實是她心中一個難解的結扣,自己險些死在這件事上,且表哥出征,身上的傷都不知是否會有礙……所以她從不肯順母親和祖母的意,與善蘭瓊姐妹相稱,只當是陌生人。 但即便今日之禍與她并無干系,趙野直接打到了城門口,圣上為求和同意了他所有的要求,才得以護住城內百姓的平安。善蘭瓊的出嫁,實則是被上位者犧牲,在這種情況下任何一個大周人都笑不出來吧。 竇瑜嘆了一口氣。 …… 可徐月又怎么會眼睜睜地看著善蘭瓊出嫁?天將明時執意再次入宮,負責看守竇宅的士兵不敢攔她,但也抽調了幾人以護送她進宮的名義緊緊跟隨左右。 徐月深知圣上的鐵石心腸,不再做無用功,這一回直奔太后寢宮,想請她出面轉圜。太后起先不想見她,但親生女兒跪在宮殿外字字泣血,可憐至極,她也實在心疼。 到底還是見了。 徐月一進來便淚如雨下,像年幼時那樣伏在她膝頭,哭得直不起身。太后輕輕摸著她的發頂,開解道:“不過是個義女罷了!就算是親女兒,事關國家安危,也萬萬救不得啊?!?/br> “奉都城中美人如云,隨便找一個來代替便好!可以找一個貴女……”徐月語無倫次,急切地說著,“封她做郡主,不不不,封為公主!” 太后無奈道:“快快收回這荒唐的話!你想得倒是容易。若換人被發現了,激怒趙野怎么辦?總不能為了一個善蘭瓊,而置城中所有百姓不顧吧!” 清楚女兒的脾氣,生怕她任性妄為,太后的語氣也漸漸嚴厲起來:“你真敢這么做,到時趙野怒起攻城,你就是徐家的罪人!” 徐月哭得愈加兇狠。 “回去吧?!碧箢^痛欲裂,將她強硬自膝上扶起,顯然無法被徐月的眼淚打動,也的確是束手無策。 徐月被“請”出了太后寢宮,精神恍惚地登上馬車,自宮中歸來的路上腦子里一片混沌,合著眼倚靠車廂壁,交錯的淚痕布滿蒼白無妝的臉,既痛且恨地想著:多年前趙野侮辱她,如今又要強占她的女兒! 趙野…… 她猛然睜開眼。 阿瑜。 她眼中的殘淚仿佛凝作了冰,彌漫著透骨的寒意。 馬車載著徐月回到了竇家。下車后她見府門內外紅綢裝點,喜燈高懸,身體不停顫抖著,又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在原地思索半晌,徑直朝竇瑜的院子去了。 竇瑜沒想到母親會過來。 佰娘如臨大敵,似乎感受到了長公主駕臨來者不善。但其實徐月進門后,面上的神情堪稱慈愛。 這種慈愛在竇家今日的境況之下,難免透著詭異。 紅腫的雙眼昭示著她的哀傷。她也沒有刻意避著佰娘和云寧這兩個寸步不離竇瑜的下人,只將竇瑜拉到屏風后,聲音微顫地請求她去見一見善蘭瓊。 “從前母親不敢說,是因為這樣奇異的事很難令人接受……如今蘭瓊就要被強送出城,嫁給大周的敵人,母親不想再瞞你?!?/br> 竇瑜緩緩自她手中收回自己的手,神色冷漠。 徐月似乎不覺,繼續一邊流淚一邊說:“阿琦自善家娘子的身上復生,她是你的親jiejie!當年彌留之時,她還念著你,臨終的心愿就是將你找回來,怕你流落在外吃苦。攀玉正是為了完成她的遺愿,才會去通州將你帶回來,險些連命都沒了?!?/br> 她說得動情,提到過去的竇琦,竇瑜微有觸動,但還不至于和她一樣潸然淚下,抱頭痛哭,更多則是感到意外。 借體還魂這種事,她只在話本上見到過。但聯系起母親對善蘭瓊的莫名偏愛,確實也有幾分可信。不過也有可能是她太過思念亡女,強行編造出這樣的“復生”奇事,以尋求自我安慰。 “去勸勸她好么?她自昨夜就閉門不出,不肯見任何人?!毙煸聞又郧?。 “我與她并無太多接觸。她連您都不肯見,又怎么會見我?!备]瑜垂眼,“母親還是請回吧?!?/br> 見竇瑜冷漠,徐月怔了怔,喃喃道:“滿城百姓的命是命,我女兒的命便不是命嗎?她從來良善,也許是甘愿為大周的存亡犧牲自己的,是我這個做母親的狹隘了?!?/br> 說完她落寞轉身。 竇瑜一言不發,任由她離開。之所以沒有被說動,一來,善蘭瓊今日的凄慘之處無人能切身體會,任何勸解都如局外人高高在上的空話,難道跑去勸她認命嗎?那也太站著說話不腰疼了。二來,她謹記郭素留給自己的提醒,任何情況下都不要相信竇家人,一個字都不能相信,包括她的祖母和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