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露 第106節
這廂諸臣遂反應過來,這是變著法不肯納新人。西北道諸家主自是欲要提出異議,然如今的首領隴西季家卻默聲搖頭。 當日他們行刺裴氏未成,人手盡被滅,顯然御座上的人是知曉一切的。如今沒有撕破臉面,乃是君臣相掣,維持著無形平衡。 且裴氏雖未死在他們手中,卻到底在遇刺當日病故,算是達到了他們的目的。若是這廂再連番激進,難免君座上的人被刺激反彈。 左右裴氏女已亡,各族中有的是年輕鮮活的姑娘,不過兩年,皆是等得起的。 兩年時光打馬過,說長不長,要說短卻也不算短,足夠做很多事。 然李慕做得卻皆是荒唐又混賬的事。 初時,他為先皇后守喪,傳高僧入昔日王府超度,朝臣并未多言。只是因他自身亦通佛法,遂同僧人一道誦經。 第一輪七七四十九日。 第二輪九九八十一日。 再一輪,千秋萬世一百零一日。 三輪畢,已是大半年過去,李慕大部分時間都在齊王府里,鮮少回皇宮。 文武百官皆以為這廂結束會回來太極宮中,卻不想李慕傳了旨意,道先前不過守喪第一環,然第二環需閉關齋戒,方顯誠心。 只將朝中政務一分為三,分予大司徒裴朝清,丞相杜如晦,太尉季蘭蒼。 政務三分,未容臣子多言,他便合了齊王府大門。 隨三百高僧盤坐于櫻桃樹下,誦經文,敲木魚,結陣法,欲要將隔世的故人喚回來。 時人從府外過,只聽得木魚聲聲,梵音陣陣。 初時,三五路人私下悄言,是艷羨感傷之意。 先皇后得君如此厚愛,當不枉此生。 只是可憐,帝王上窮碧落下黃泉,生死兩茫皆不見。 然而,從建武二年秋開始,隨著陽關處龜茲再度犯境,西北邊地接二連三傳來戰報,然天子卻仍在閉關不問政事。 民間雖不知其里,朝臣卻因朝上是戰還是和吵得不可開交,又因天子久不出府,皆又微言。 十二月里,大司徒裴朝清一腳踢開了齊王府大門,交司徒印章,奉官帽,只言辭官隱退。 “不是主戰的嗎?你走了,誰掛帥?”李慕從櫻桃樹下起身,袍服玉革未佩,空蕩闊拓,人影蕭瑟。 只伸手撫過印章,還給裴朝清,忍不住掩口咳了兩聲。 一入冬,他的宿疾便發作。 “已經錯了最好的戰機,又是只能驅逐不能屠?!迸岢蹇粗鴮γ嫒松n白面龐,轉身掃過王府中皆是一派出世之物,面色便依舊難看,“你到底在做什么?便是這般,阿曇也沒法回來。你借守喪為名能避開選秀一時,避得過一世嗎?” “罷了!”裴朝清長嘆道,“為國祚與臣民,你立后納妃吧。君王,總是要子嗣的?!?/br> “裴家兒女,從來明事理,亦不會拘泥情愛?!?/br> “你們,果真是親兄妹?!崩钅教ы岢?,“但,我會!” 冬日夜空,又開始落雪。 裴朝清一時無語。 “準備準備西征吧?!崩钅叫α诵?,“朕候大司徒凱旋而歸?!?/br> 建武三年暮春,風雪退盡,日光正好。 大司徒裴朝清奉皇命,領五萬兵甲出京畿,西出陽關抗擊龜茲。 主和的西北高門心境反復了幾回。 初時是因為先皇后喪期已過,天子終于回了太極宮,他們可以名正言順送人入宮闕,自然滿心歡喜和期盼。 卻不想突逢戰事吃緊,朝廷上下皆盯在西北線上,天子一句事有輕重緩急,便不輕不重地又一次避開此事。他們心下難免不虞。 而眼下裴氏再次領兵上戰場,他們分析利弊,想著已經錯失戰績,遂也不曾派出精銳,按皇命抽去的兵甲皆一般爾爾。只一心盼著裴朝清戰敗,再送精兵強將上去。 然而這一戰,從出發到捷報傳來,不過大半年時間。 裴朝清在陽關道上三戰三捷,逼退龜茲. 建武四年二月,裴朝清已經領兵至庫車道。大抵誰也不曾想到,原本一場守衛戰,不過一年的時間,竟已經演化成攻伐戰。 轉眼間,攻守對換。 良機難得,自是應當一鼓作氣。 天子在宣政殿議政,目光流連在西北道諸門閥身上。 若再戰,未保萬無一失,需再推一批兵甲上去。否則,畢竟是千里征伐,怕是得魚死網破方可收局。 龜茲同大郢,乃幾代的宿敵。 今朝,以一國之司徒換一國君臣俱滅,自然是劃算的。 然,這是不是李慕想看到的。 他要的是最好的結果。 半日加議會,西北道打盡太極,言民生、言得失、言成敗,偏不言主動出兵增援。 自然,還有另一條路可以走,裴朝清退兵回關內,兩國皆大歡喜。 只是如此,局勢便又回到最初時。 內有八部高門掣肘,外有龜茲隨時犯境。 李慕將話盡數聽下。 他本就是冷銳面相,登基前同臣子意見相左,還會露出兩分怒色和冷意。如今已經沒有多少情緒。 官員走時心中多有顫顫。 畢竟,君王喜怒無色,遠比盛怒可怕。 翌日,李慕下了旨意,傳西北道門閥各抽三千兵甲,增援大司徒。 西北道雖不愿主動出兵,然天子令下,尚且不敢不尊,卻也還是打著折扣、言說各種理由。 最后原本預計的八門兩萬四千人,實際增援的不過一萬人。 因這一萬人前往,同李慕所要實在懸殊過大,朝臣紛紛晉言,要求撤兵關內。 然而這番天子卻又不再見人,只言閉關悟道,為將士祈福。 朝臣多番要求覲見,皆被云麾使執天子劍攔在帝王寢殿外。 云麾使何人,乃大司徒之妻陰莊華。 她自是比任何人都擔心遠征的夫君,如此奉值于殿外,面色也好看不了多少。再上接連攔了幾波要闖殿面圣的人,心緒起伏中,只口不擇言低淬了一聲“君王無道”。 君王無道。 即便她話語再小,卻到底為人聽去。 出口落地,轉眼無聲的東西,又是從她口中處,自然誰也不會將她如何。 只是這四個字算是在往來的朝臣心上滾了一圈。 天子兩次閉關,皆逢戰事,皆是緊要時候。 如此不問蒼生問鬼神,確實非明君之道。 君主不賢,幸得臣子有德。 京畿之中,執天子劍的云麾使不過一時牢sao,轉眼便斂正了神色,鎮守宮闕,安定人心。 又四月,庫車道傳來捷報,龜茲國君御駕親征,在庫車道拉開陣勢。然首戰之中,未過半局,便被大司徒座下暗子取了首級。 至此,龜茲宗室降書遞上,俯首稱臣。 八月里,大司徒裴朝清去時五萬兵甲,歸來時十萬精銳,黑壓壓一片入長安城門,過朱雀長街,至承天門。 然而來迎接的,有丞相百官,有他的妻子女兒,卻沒有天子。 今歲格外冷些,一入秋,天子舊疾復發,便再不出宮。 只是這般盛況,亦不出來,實在讓人齒寒。 群臣望著風塵仆仆歸來的將軍,有部分只驀然嘆息。 * “陛下尚不能下榻?!标幥f華近身同裴朝清悄言。 裴朝清頷首,與同僚見過,遂換馬車急入宮內。 寢殿內,彌漫著濃重的血腥氣和湯藥味,床榻上的人劇烈得咳著。 未幾,便吐出一口血來。 醫官施針喂藥,半晌總算安定下來。 “二哥——”李慕睜開雙眼,嗓音嘶啞乏力,只抬手退了侍者。 這一聲“二哥”是隨裴朝露喊的。 年幼時,還不曾成婚,他便這樣喊著。 裴朝清立在床畔,一雙紅腫眼睛盡是翻涌的怒意和難言的痛惜。 好半晌,方深吸了口氣,坐下身來,將他扶起坐靠在榻上。 李慕,不過比他裴朝清早回來半月。 當日讓西北道諸門出兵后,翌日他便私服出行,率親衛夜奔庫車道,同大軍匯合。 明殺與暗刺,一如十數年前首次與龜茲交戰般,直取敵軍將領首級。 這近五年風云變幻,從朝局到邊境,原不過他一場謀劃。 他以守喪為由,避在齊王府中,遠調早先潛入龜茲的僧武卒做內應,探地勢,觀兵甲,又挑動龜茲出兵,用了近兩年的時間布好局。 遂派裴朝清出征。 庫車道上的僵持,亦在他謀算中,西北高門愿意出兵最好,不愿他便自己前往。 推演和預設了無數次無數種可能,暌違五年,他終于打破內憂外患的局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