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露 第95節
李慕自沒有不許,只輕聲道,“去吧?!?/br> “父王!”涵兒近李禹身前,恭謹跪下,送上酒水。 裴朝露笑意盈盈用著一盞血燕,連頭都未抬,只聽得蘇貴妃話語傳來,“三郎近日亦染了風寒,不宜飲酒。莫喝了!” “殿下方才還自罰三杯,如此一小杯,有何要緊!”裴朝露扶著腰身,緩了緩。 目光掃過蘇貴妃,又落回李禹處,“也對,方才殿下用多了,便不喝吧?!?/br> 李禹放下酒盞,蘇貴妃送了口氣。 裴朝露抬眸多看了李慕兩眼,低眉笑意繾綣。 她也不知酒中是否存了什么,不過是讓那對母子知曉,這世間事,從來都有反噬。 亦或者,她忍了太久,偶爾戲弄一回,也覺出了口濁氣。 宴到中途,蘇貴妃如同往常,請求離席。 李濟安自是準許,李禹亦請命相送。 濕冷的甬道上,李禹扶著蘇貴妃,猶豫半晌,終于開口道,“阿娘不是要對付父皇嗎?如何是對六郎下手!” “糊涂!”蘇貴妃壓聲低語,“沒了你父皇,六郎還在。他若動了心思,兵甲之上,你是他幾重對手!” “只有除了六郎,這大郢皇室唯剩你一個成年皇子,屆時便是你犯了滔天大罪又如何,便是潼關之事為天下知又如何,國祚需要綿延,便非你不可?!?/br> “彼時,你的命才是活的,皇位和阿曇亦都是你的?!?/br> “且,你父皇活著,才能壓下周邊聲響,你上位便更加名正言順?!?/br> “所以,除掉六郎才是上策,除非迫不得已,不能動你父皇。這叫借勢,亦叫釜底抽薪?!?/br> “懂了嗎?” 李禹自然聽明白了,也有一點更加不懂了。 他頓下腳步,問道,“阿娘,您為何這般不喜六郎。先前言說生他時傷了您身子,可是不喜和殺之……” 守歲的夜晚,星光黯淡,不見明月。 蘇貴妃抬眼望蒼茫夜色,須臾道, “因為,我只有你這么個兒子?!?/br> “六郎,他生來便只是阿娘用來保護你的一顆棋子。如今棋子擋了道,自然只好拂開扔掉?!?/br> 第76章 望春 春日,終于要來了。 興德三十年的除夕夜, 李禹知曉了自己的身世。 他并非當今天子的龍裔,卻做了李濟安十余年的東宮太子。 飛霜殿的暖閣中,風華依舊的貴妃卸了那套繁復的鶴鹿同春步搖, 唯余一支羊脂玉鑲金蘭花簪。 “這是當年知曉身上有了你,你父王送我的?!?/br> 李禹并未接過,良久才抬眸看了眼。 “你摸一摸,上頭有你父王的體溫?!?/br> 李禹還是未接。 蘇貴妃便將簪子塞入他手中, 道,“感受下, 父子連心?!?/br> 琉璃燈罩中, 燭火高燃。 “三郎, 何事值得你愣神許久?”蘇貴妃眉目溫婉又絕麗,“你父不是李濟安又如何?你父乃肅王殿下,你仍舊是鳳子龍孫, 天潢貴胄!” 此一語,點醒夢中人。 李禹抬眸,晦暗了半晌的眼中重新聚起光亮,“所以,其實我只是拿回本就屬于自己的東西,算不得弒君弒父?!?/br> “自然!”蘇貴妃握上他的手, “你是為父報仇,是阿娘和你父王的好孩子?!?/br> “你行的是孝道!” 李禹頷首,遂起身,“如此,我先把阿曇接回東宮,控制起來。便算捏住了六郎軟肋?!?/br> 蘇貴妃收回簪子插入發髻,無聲看他。 “母親說得對, 釜底抽薪,該動的是李慕?!崩钣砘厣?,“孩兒不該打草驚蛇?!?/br> * 這個除夕,注定是個不眠夜。 李禹回昭陽殿時,正值散宴。 裴朝露坐在座上未起身,再明顯不過的意思,是在等李禹過來接她。 今夜除夕,一年終尾,闔家團圓。 她為太子妃,沒有不回東宮夫妻團聚的道理。且她今日來此,本就是一副拈酸吃醋的模樣,戲總是要做足的。 李慕配合得很好,起身離去的一刻,目光在她身上流連幾許。原本已經稍顯英姿的神色,一場宴會下來,便又浮上幾分蕭條和失意。 只是也不過一瞬,便斂盡了。 近座的宗親子弟都看得清楚,齊王殿下最后由宮人侍奉披衣轉身時,一張豐神俊朗的面容,已經重塑了冰霜,眼中浮上兩分恨意。 襄王有意,神女無情。 到底,沒有人會在受著長久冷漠和無視后,始終如一地愛人。 李慕看裴朝露時沒有避諱,神色轉變亦是絲毫沒有掩飾。 宗親看著也罷了,只當一段皇家諸人皆知的風月,彼此心照不宣地談笑兩句。 然,落在西北道高門和李濟安眼中,卻又是另一番心思。 心思許有不同,但心情是一樣的,欣慰而放松。 離門丈地處,李慕同李禹擦肩,兩人依禮見過,尚是兄友弟恭的模樣。 裴朝露撐著腰身望過來,雖是有些吃力,面上卻還是明艷的笑意。 不知是在目送李慕,還是在候著李禹。 李禹接上她眸光,上來扶過她,回了東宮承恩殿。 沐浴更衣后,殿中剩得一盞壁燈,裴朝露上榻就寢。 說不緊張是假的,她甚至又有了幾分孕吐的感覺,只捂著胸口讓自己鎮定下來。 而長安皇城的西頭,齊王府中,已過子時,李慕尚未熄燈,只接了封珩傳來的消息,她并未回蓬萊殿。 昭陽殿散宴時,他便明白了她的意思。雖知如今時下,李禹不敢對她做什么。但一想到她在東宮之中,且還懷著身孕,他便半點不能合眼。 如此,枯坐一夜,直至天明。 甚至,他已經無心思考,大殿之上,蘇貴妃驟然地示好。 只是,兩人誰也不曾想到,這除夕一夜,李禹根本沒有踏入承恩殿。 * 翌日,開年初一,裴朝露前往宣政殿請安,復回東宮受妃妾賀拜,午膳后便重回了蓬萊殿。 她到底經不起折騰,素日靜養著還好。 然從昨日一場宴會久坐一個多時辰,至今日諸宮來回請安,加上又提心吊膽了一晚,這廂歇下,整個人便如同被抽去了大半精神氣。 林昭切過脈象,又喂了盞安胎藥,言說一切都好,左右是疲乏了些,補兩日便回來了。 云秀不放心,尋出李慕上月送來的藥,欲喂給裴朝露。 這藥一月一丸便可,林昭算著日子,距離第一丸使用,差不多有一月了,遂同意用下。 未幾,陛下傳下旨意,正月里的大小節宴,均無需勞動太子妃,只命她好生修養,待十五上元夜放彩燈即可。 諸人聞如此旨意,自然高興。裴朝露接過圣旨,面上是舒心笑意,心卻未曾放下,始終懸著。 她修養了兩日,氣色亦養回來些。便向陛下請旨,只言在殿中憋悶,想出宮走走。 她私服出宮,內里是李慕撤了一半的暗衛,外頭是李濟安知曉李慕撤人后,隨派的禁軍喬裝成平常護院,自保她無虞。 車駕從從蓬萊殿出發時,李濟安正在宣政殿批閱奏章。聞杜逢山復命,只笑了笑揮手譴退。 女子為人母,便算被拴住了。 他想著裴朝露近來種種,昭陽殿撒嬌,嘗試重回承恩殿,眼下又能開了心思出去游玩,遂稍稍安心些。 再想蓬萊殿中撤去的半數暗衛,心中便更放心幾許。 他那兒子,終于有些開竅了,即便還未全身心收回來,但亦不再全身心投入。 新的一年了,往事如風消散。 都在往前走,便是好事。 時值蘇貴妃送膳而來,他起身上前,同入了偏殿。 “陛下用些菌子湯,冬日里最是滋補?!碧K貴妃捧了碗盞奉上,轉身給他揉著太陽xue,“連著兩夜了,陛下都咳嗽,且少cao勞些?!?/br> “不惱了?”李濟安拉過她一只手拍了拍。 “惱的?!碧K貴妃抽開手,繼續給按揉著,“到底不曾養過他,生分了些?!?/br> “他也大了,不指望還能認妾身。左右妾身按陛下的吩咐做了,是六郎不領情?!?/br> 李濟安聞此番話,將人拉過坐在自個身側,蹙眉嗔道,“都幾十歲的人了,還同孩子置氣?!?/br> “六郎給德妃的年終賀禮,妾身看了,是一套江湖術士的刺脈銀針。說是給她打發時辰把玩的。比更給妾身的合和如意嵌珠步搖花心思多了!” 蘇貴妃挑起柳葉眉,又轉瞬垂了眼瞼,別過頭去。 不屑,又委屈。 李濟安瞧她這幅模樣,心口熨帖幾分,只笑道,“那日沒飲你的酒,是六郎的不是。改日,朕設宴,讓他給你賠不是?!?/br> “陛下說來說去,到底看好六郎的?!碧K貴妃轉了話頭,神色微微斂正些,似是輕嘆了口氣,“左右是上了年歲,妾身自是望合不望離的?!?/br> “多少年了,你啊……”李濟安握住蘇貴妃的手,“可是想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