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露 第79節
李慕接過藥,有些狐疑地看著李濟安。 “朕如今是沒了兵馬,不如六郎年少有為。但朕仍是天子,御座之上坐了數十年——”李濟安伸手正反面看過,“翻云覆雨手顛倒間,尚能斷人生死?!?/br> “德妃今個來此用膳,乃朕之恩德。這廂中毒,亦是恩德?!?/br> 李濟安抬眼掃過李慕,“明白了嗎 ,六郎?” 李慕扯著嘴角笑了笑,他自然明白了。 帝王告訴他—— 雷霆雨露,皆是皇恩。 “明白就好,去把藥喂給德妃吧,太久也傷身子?!?/br> “父皇可還有別的教誨?”李慕沉住性子。 “裴氏司徒府將你教得很好,朕也沒什么旁的囑咐。就一點,阿曇尚在宮中,哪一日同德妃般吃錯了東西,便不好了!” 李慕豁然抬起頭,盯著面前人。 “快去吧,別耽擱了?!毕肓讼?,李濟安又道,“十月初三乃良辰,宮中為你和太子設了百花宴,挑個中意的,早些開枝散葉?!?/br> “多謝父皇?!?/br> “不必謝朕,設宴的是你母親,掌宴的是阿曇。她知你脾性,定能給你挑個好的?!?/br> 李慕未再言語,只踩著一地破碎月光,匆匆前往毓慶殿。 卻不想,御花園中同迎面過來的人撞了個滿懷。 月色稀薄,李慕還是一眼可以辨出,是林昭。 “這個時辰,你不在殿上侍奉,來這里作甚?”李慕突然心跳的厲害,“可是太子妃有恙!” 林昭不曾想過能在這碰上李慕,她本想著待天亮尋機會傳信,眼下遇到一下便有了主心骨。懸了大半時辰的心終于落回了肚子。 “太子妃不是有恙,是有……”林昭四下掃過,湊身附耳道。 至此一句,月光下,李慕忘記呼吸,心跳漏了一拍。 第65章 隱瞞 本王不要孩子。 “你還沒回本王, 眼下出來作甚?”李慕回過神問道。 他清楚自己的人,不會這般莽撞漏夜出現在大內御花園中,這也不是特意來尋他的樣子。 “屬下來御花園尋一味千葉草, 捻汁服下,然后按屬下施針手法,可短時錯亂脈象。此乃南詔的針灸秘術,屬下昔年在邊地所學?!?/br> 李慕聽明白兩分, 大抵是掩蓋脈象之法。 “你先尋著,隨時等本王傳令?!崩钅绞种羞€握著給穆德妃的藥, 只匆匆而去, 然走了兩步, 又忍不住停下囑咐,“護好她,無論何時, 她的命都是首位?!?/br> 林昭低聲應諾。 毓慶殿中,李慕來時,德妃已經蘇醒,正倚在矮榻上,時不時吐著血。 一張素凈平婉的面龐,蒼白的幾近透明。 “阿曇尚在宮中, 哪一日同德妃般吃錯了東西,便不好了?!辈痪们?,李濟安的話重新繚繞在李慕耳畔。 李慕握拳的手發出骨節咯吱的聲響,須臾又松開。 “母妃!”他疾步上去,扶住德妃,滑出袖中丹藥喂給她。 穆德妃咽下藥緩過勁來,攢出一點力氣看面前的兒郎, 素白的面容將一雙泛紅的眼眸襯得愈發燦亮。 明明還是嘔血虛弱的人,這一刻一雙眸子卻分外有神,染著nongnong的歡色。 她說,“你喚我什么?” “母妃!”李慕垂眸笑了笑,“無人在,無妨的?!?/br> “需防隔墻有耳?!蹦碌洛鷵u了搖頭,只低聲道,“你、喚我一聲清姑姑吧?!?/br> “母妃”二字,李慕敢喚,她卻未必敢聽。 而“清”字是當年長公主所賜,好多年,她亦不敢再想這個字。 總覺自己不配。 許是在這一刻,轉眼間歷過一番生死,德妃穆清的眼中,多年持秉的內斂端和散去大半,多處幾分軟弱與疲憊。 與世無爭的心生出一點貪念,亦不過想聽人喚她一聲稍微親近些的稱呼。 “清姑姑?!崩钅铰犜拞舅?,卻半字沒有多問,亦未多提,只將她扶去內室床榻,“您養好身子,阿曇在后宮,還需您照拂?!?/br> 穆清眼里又亮了亮,眼淚簌簌落下來,“當真嗎?小主子已經好久不肯理我了?!?/br> “她不肯理您,您便多去看看?!崩钅浇o穆清拉過錦被,“她是什么性子,還需我同您說嗎?” “沒人比她心更軟了?!?/br> 她是心軟,連涵兒都愿意生下,半點不忍遷怒。那么眼下腹中的孩子,縱是如今他和她再難回到從前,然承著年少那些情意,她或許也舍不得打掉。 李慕合了合眼,她那副身子,如何能夠生養! 他回御花園時,林昭尚在還不曾離開。 聞得今日不是林昭守夜,他便安心許多,遂直接帶她回了自己府里。 府中暗室,不傳六耳,他將話細細聽來,終于理清心中種種疑惑。 原是再度回到李禹身邊,她以計誆他便從未讓他近過身,而敦煌郡守府中她因cao勞發病,裴朝清瞞著喂了她最后半顆固本丹修元養好了身體底子,偏不她自個不知,寶華寺陰差陽錯未飲避子湯,方到了今日局面。 原來她一直剩著半顆丹藥沒有服用。 李慕艱難地喘出一口氣,灌了一盞涼茶醒神。 “殿下不必如此憂慮,如今姑娘腹中孩子還不足兩月,待顯懷還有段日子,我們且從長計議?!?/br> 林昭瞧著李慕臉色,只緩聲安慰道,“殿下,屬下能看出來,姑娘不是心狠之人,你且主動些,若是有什么話便好好與她說開了。便是如今姑娘尚在太子身邊,太子不曾碰過姑娘,但有屬下在,只要姑娘配合,便有讓太子認下的法子。左右是一杯酒一顆藥的事!” 李慕沉默著,沒有說話。 “殿下,有些話屬下本不該多言的??墒悄阒两襁€是一個人,來日絕大可能亦是一個人,您不孤單嗎? “無妻無子……”林昭頓了頓,鼓起勇氣繼續道,“有個孩子,待大事成了,說不定王妃便愿意留下了?!?/br> “王妃”二字入耳,李慕抬眸看她。 “屬下說錯了嗎?姑娘本就是我們齊王府的王妃,不是什么太子妃!”話畢,林昭抖了一下,噗通跪了下去。 “知道自個話多,跪得倒利索?!崩钅巾怂谎?,“起來吧?!?/br> 又是一陣靜默,林昭忍不住正欲開口,李慕的聲音已經響起。 “去調副藥,就這兩日里備齊了?!笔覂葼T火點點,映出李慕蕭瑟又決絕的面容,“宿州黃易領兵動亂,太子想要這塊rou多時了,明日朝會我且送給他,將他支出長安一段時日?!?/br> “你揀個機會,把藥給她用下?!崩钅狡鹕黼x開。 “殿下,你——”林昭追上去,咬牙道,“屬下不知殿下之意,還望殿下明示?!?/br> “本王不要孩子?!崩钅进P眸如刀,冷的如冰似雪,聲色里更是聽不出半點起伏,“本王讓你替她將孩子落了。你動手后傳信本王,本王去陪她。旁的事皆與你無關,她怪不到你頭上?!?/br> “殿下,孩子是兩個人的,你不能一人便做了決定,且孩子尚在母親腹中?!绷终褦r下李慕,“殿下,萬一王妃想要這個孩子呢?” 林昭始終記得,在大悲寺清修的日子里,她和封珩作為暗衛首領,按月輪值。曾見過一些隱秘又心酸的事。 自東宮太子妃誕下皇長孫的消息從京畿傳到邊地,傳到他們殿下耳中時。頭一夜,大悲寺寢房的燭火亮了一夜。 孤影打坐,似是強壓著無法平靜的心境。 后來,除了培植櫻桃樹,李慕有時間,便作一些孩童的器物,或者偶爾下山從集市上見到便買回來。 蹴鞠,弓箭,彎刀,筆墨…… 甚至他還養了一匹幼馬,每每自個出去策馬,便帶著幼馬一塊出去。 統御過三軍的人,自是極好的馬術。 然而他策馬卻總是不夠專注,不是往身后回望,便是低頭望向自己的馬背。 封珩問:“可知殿下在尋什么?” “王妃??!”林昭道,“還有……他們不曾有過的孩子吧?!?/br> 敦煌黃沙萬里,風卷夕陽,他的馬背和身后,空空如也。 然而,他想要孩子,想要和裴朝露有個孩子的心思,避過了世人,沒有避過一個對他有愛慕之心的暗衛。 “眼下,她知道了,你瞧著她可想要!”李慕到底沒能忍住,開口問道。 血濃于水,還是孕育在她腹中的孩子,他沒理由這般冷漠的。 “王妃還不知道!”林昭抿了抿唇,有些氣惱道。 李慕蹙眉看她。 “王妃一直以為不曾用過最后的半顆藥,便從未想過自個會有孕?!绷终杨D了頓,“是近幾日屬下發現的端倪?!?/br> “起初王妃信期不準我們也沒當回事,左右是她身子弱些,好幾年沒準過了?!?/br> “但這幾日王妃總是犯困,體溫也較常人高些,夜中還盜汗。屬下才起了這心思,今早一搭脈,屬下都嚇傻了。如此夜間出來尋藥,乃明日便是東宮五日一回的會診日,想著先給王妃瞞了過去,再做打算?!?/br> “她還不知?”李慕突然笑了笑,嗓音里都松快了些,仿佛看見了一些希望,“她不知,便好。不知道是最好的?!?/br> “你聽好,按你自個的法子幫她掩過脈象,明日給太醫院如常會診。至多三日,太子離京,你便將藥給她用下。事后告訴她是信期不準引起崩漏,孩子的事半個字都不許說?!?/br> “殿——” “辦不好此事,便將令牌交了。無需再回暗衛營,更無需回齊王府?!崩钅浇財嗔终训脑?,負手離去,再未回頭。 且不說這孕期十月,要如何熬下來。她那副身子,相比要挺過生產的鬼門關,趁著如今月份還小流掉他,傷害亦可降到最小。 林昭說,有了孩子,她或許愿意留下來??墒侨粢蚝⒆永ё∷?,而不是彼時情動而相守,李慕想這不是自己想要的。 這座四方城,已經困了她半生。 他應了她,會讓她自由來去的。 月上中天的時候,百轉千回里,李慕告訴自己做得是對的。只輕嘆了聲,疲憊地上了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