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露 第71節
得如此笑靨,李慕側身躺在榻上,心中抑郁掃去大半。 他的母親要他死,這原也不是頭一回了。 早在那年他離開長安,她漏夜相送時,便有了這個念頭。 她甚至站在他面前,一張芙蓉面帶清雨,“人世苦短,你既已萬念俱灰,阿娘便送你一程。來世,我們再續母子緣?!?/br> “喝了他,這世間無你,那么即便事發,阿曇和裴氏亦不會再受牽連?!?/br> 她遞了他一杯酒。 他接了那酒,片刻卻合眼擲了酒盞。 這蒼茫人世,再荒唐,再荒謬,卻還有阿曇在。 他還想再看她一眼。 伊人就在眼前。 同他說,他無錯,教他去愛人。 李慕突然笑了笑,心口亮堂了許多。何必如此執念,這一場病,傷的還是自己。 他往后挪過些,讓出一片位置,示意人上榻。 裴朝露沒動。 “我現在走,多半會染上風寒?!?/br> “已經耽誤了數日,再耽誤下去長安城中的事就又要拖了?!?/br> “上來,我們一道歇一歇,養足精神,以備來日?!?/br> “快些,不早了,明日中秋,宮中盛宴,說不定會有情況……” 裴朝露咬了咬唇口也未出聲,只息了周遭燭火,合衣上榻。 一片靜默中,她的聲音響起,“你回來近兩月,可有單獨見過穆婕妤?” “沒有!”李慕頓了頓道,伸手給她將在外側被褥掖好,“便是父皇同貴妃皆不曾見過?!?/br> “待回去,去看看穆婕妤吧,她……當有事瞞著我們?!苯柚ㄊ5囊槐K壁燈,裴朝露眸光落在他擱在自己胸膛不曾收回的臂膀上。 “我知道,會去的!”李慕被她看的發慌,訕訕收回手。 山中寺廟重歸寧靜。 然如此秋日深夜中,宣政殿門口,穆婕妤卻已經跪了三晝夜。 自八月十一洛陽傳來訊息,言齊王殿下行將就木,要宮中備好棺木起,穆婕妤便一直跪在此間。 她想求一求陛下,讓她去看一眼一手帶大的孩子。 已經生離七年,如今不過是死別一面,天子卻也始終不肯松口。 第59章 帝王 李家的子孫,只能護李氏門楣 宣政殿乃皇帝同百官日常辦事的行政中心, 平日沒有朝會,左右是天子和奉值的近臣出入此間。而到了逢五逢十的朝會,則三省六部的官員都會來此匯報總結, 處理政務。 近臣皆是心腹,要沒嘴沒嘴,要沒眼睛沒眼睛,且統共便那么幾個, 皇帝自好控制。然三省六部的官員,少說有四五十, 加上按慣例八月十五這日返回京畿述職的官員亦不再少數。 如此中秋這日, 晌午時分, 是每年官員出入宣政殿最多的時候。 “娘娘,不若我們先回吧,我們回自己殿中跪著請旨也是一樣的?!必箲c殿掌事的宮女白鸞前來替換守在一側已經失力的侍女, 捧著一盞參湯喂給穆婕妤。 “給青鶯吧?!蹦骆兼シ鏖_她,攏在廣袖中的手間滑出一枚金針,刺入xue道,給自己提了提神。 “早朝時辰快到了?!彼ы鴴哌^殿門前的滴漏,又仰首望向東方天際,似是在等待久違的晨光。 “是啊, 娘娘,一會天光大亮,散朝后朝臣入此殿。這日是中秋,官員甚多,您跪在這,如此擋百官道路,拂陛下圣面, 陛下定會重責?!?/br> “不會?!蹦骆兼ズ现p眸,輕聲道。 按理一屆宮妃如此作為,貴為天子的李濟安殺了她也不為過。 然而眼下,他定然是不會的。 相比以殺伐流血立威,李濟安更在意仁德的賢名。尤其是是山河亡破又收復后,他想要的更多是名聲。 入宮三十年,穆婕妤不受寵,卻也不曾受過冷落,位份不高,卻先后養育過皇子皇孫。 姿容不過爾爾的一個女子,初時入宮,自是因為背靠鎮國公主這顆大樹,然公主亡,裴氏塌,竟還能在天子逃亡途中被點名帶走,便不容小覷。 若說蘇貴妃是陛下心頭那一點諸人皆知的執念,這穆婕妤便是誰也看不透的謎面。 白鸞雖知曉自家主子行事一貫有數,只是見她已經跪了數日實在心疼,方自個慌了手腳。眼下見她又是一副從容模樣,便也定下心來,只隨在一側。 “娘娘,齊王殿下吉人自有天相,太子妃更是明理之人……”時辰一點點過去,白鸞見搖搖欲墜的人,又見來路依舊空空如也,忍不住勸慰。 畢竟回長安的兩月,齊王傷重,太子妃亦不知何緣故冷著主子,實在讓主子心傷。而那日主子前往承恩殿見太子妃的一幕,她尚且記得。 太子妃明顯疏遠了許多。 穆婕妤抬眼掃過她,驟冷的眸光止住她話語。 主仆二人將將重歸靜默,不遠處終于現出一道燈火。隨著燈籠漸近的光影,穆婕妤看清來人是御前大監江士林,遂而愈加躬身跪著,低垂的面上卻多出一抹笑來。 * 天子寢殿中,穆婕妤到時,蘇貴妃正在暖閣給李濟安更衣理袍。 “陛下既傳了婕妤,又何必晾著她,且宣入殿來吧?!碧K貴妃給他帶上朝珠,理正冕服。 “她為何事而來,你不知?”李濟安問。 “妾身自然知道,婕妤想去洛陽看六郎?!碧K貴妃眉眼低垂,扯著嘴角笑了笑,“就是知道,才催著陛下讓她進來。她去看看,便也算臣妾去了?!?/br> “你還是想著六郎的!”李濟安微嘆了口氣,聲色里卻很是滿意,“不若讓你兩個同去,也好讓孩子走得高興些?!?/br> “沒養過他,沒有那樣深的情分,不過一點血脈總是難以割舍?!碧K貴妃捧過冕旒梳理,聲色平靜道,“再者湯思瀚帶著那萬余殘兵尚且不知蹤影,妾身前頭去寶華寺亦讓陛下擔憂,洛陽距此數百里,妾身不舍陛下cao心?!?/br> 說的字字都是不在意兒子,然又句句都更表明更加在意眼前人。 話還在落下。 “陛下已失子,若再失妾身……” “休得胡言!”李濟聞這番話,動容地按住她肩膀,“誰都能有事,偏你定要平平安安?!?/br> “六郎福薄,但為朕收復了長安,亦不枉來人世一遭。朕會給他無上尊榮,便也是你的榮光?!?/br> 話至此處,李濟安頓了頓,方道,“要是重新來過,你可愿待他好些?” 東方泛出魚肚白,稀薄的晨光掃入殿中,一抹攏在蘇貴妃身上。讓她看起來更婉約嫵媚,卻也不甚真實。 她微微背過光線,并不想立在光影中,只扶著李濟安坐下,給他帶上冕冠。 剩的最后一步,簪冠。 蘇貴妃退開身,兩側侍者上來。 一人捧簪,一人侍戴。 貫穿冕冠的金簪長五寸,實心而制,一頭平整圓潤,一個尖細鋒利,宛如一柄利器。 從來都是有專門的人侍君而戴,受寵如蘇貴妃,伴君數十載,卻也從未有機會碰過那枚簪子。 “妾身不想重新來過?!碧K貴妃立在一側,望著鏡中的男人,眼見他面色就要浮起兩分不豫,話亦再度落下,“妾身想著能年輕個十歲,給陛下再添些子嗣?!?/br> 她笑的愈發明艷傾城,“當日生六郎壞了身子,郁氣結于胸,終是遺憾。補能補得多少,不如陛下再賜妾身一個?!?/br> “我們、好好的重頭來過?!痹捴链颂?,蘇貴妃竟是雙頰飛霞嫣紅,一片嬌媚含情。 “再眠一眠,朕去看看婕妤?!崩顫财鹕?,滿目都是笑意,扶著她送至床榻。 “恭送陛下!”一室宮人,在蘇貴妃的帶領下,跪送君王。 “歇著吧!”李濟安盤著手串,按了按蘇貴妃肩膀,已是天命之年的男子,腳下步伐竟又踏出幾分意氣風流。 蘇貴妃就著宮人的手起身,呼出一口氣,轉身上榻時,面上多了兩分厭惡和嘲諷。 帝王無情,大概便是如此。 看似在意兒子,然和他自個相比,兒子亦不過是他收復失地的一個臣工將領罷了。 * 偏閣中,李濟安正在用早膳,四下沒有侍者,只有面色蒼白地穆婕妤伺候在側。 “朕就不該奢望你會是個軟和的?!崩顫矎乃种薪恿送氡K,“阿姐□□的人,真真和她一個脾性,太倔又愛管閑事?!?/br> “公主管的不是閑事,是家國天下事。妾身管的亦不是閑事,是孩子的事?!?/br> “這是起了要陪六郎同去的念頭?”李濟安用了口粥,“敢這般同朕說話了!” “妾身不敢,乃一時心急,望陛下恕罪?!蹦骆兼サ土祟^,躬身跪下去。 “起來!”李濟安一把扶住她,亦給她盛了碗粥,“用了,養養精神,午后讓禁軍護著去洛陽?!?/br> “謝陛下!” “你承了阿姐不少本事,但是別學她的性子,朕不喜歡?!崩顫部粗兔加蒙诺娜?,話不由多了些,“一個公主,家國天下事便不該是她管的。你也一樣,是你的兒子嗎,這般上心!” 穆婕妤手下微頓,抬眼視君,片刻道,“妾身受教了?!?/br> “見到六郎,什么該說什么不該說,心里可清楚?” “清楚!”穆婕妤已經半句話都不想再多言。 “阿曇到底還在東宮,便是出了東宮,亦是在朕的國土上?!崩顫部闯鏊姆笱?,遂笑道,“阿姐可就剩這么點血脈了,你可拿捏清楚了?!?/br> 穆婕妤勉勵壓制著起伏的胸口,從座上起身,伏地叩首,“陛下安心,妾身自謹言慎行?!?/br> “好了,別動不動就跪?!崩顫蔡摲隽怂话?,起身道,“待過兩日,阿曇回宮,且還有事需你去勸勸?!?/br> 話音活下,他亦有些不滿,“那個孩子,也就看著老實,著實是個能折騰的?!?/br> 竟然能從東宮走出來,讓天下為她作證,金蟬脫殼逃生,眼下又這般回來,裴氏的那點事,一時三刻想來是過不去了。 李濟安提眉,不由浮上一點惱意。 “不知陛下所指何事?”穆婕妤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