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露 第61節
“阿若那處,我午后已經處理。她一頭扎進去,總需些時日……” “越早越好,省的來日我動手時,累及她?!迸岢逖鲱^又飲一杯酒。 “你、是怕我為難,對不對?”陰莊華湊近些,壓聲問道。 燭光下,她一側面頰上的新月熠熠生輝。 “不早了,你該回去了?!迸岢迤尺^臉,不想對上那雙情意流轉的杏眸。 “我想好了,待此番去往長安,見到李慕,我便同他退了婚約?!标幥f華也不接裴朝清的話,只自顧自地言說。 “這是你的事?!迸岢逭寰频氖诸D了頓,“或者,你當與令尊商量一番。而不是在此處說與一個不相干的人聽?!?/br> “如何不相干?” 陰莊華挑眉。 “我……” “我覺得與你很大的干系,你一定會高興并且同意的?!标幥f華起身,望著內室方向,直接打斷裴朝清的話,“我是為了我的知己好友。她、分明不曾放下,齊王殿下更是一直愛著她。插在其中難為我自個。以前么,我自然打算看著局勢緩緩再說,如今時下,我且趕緊抽身方為上策?!?/br> “裴家兒女個個清正無比——”陰莊華面上含笑,眸中流光,覷著裴朝清道,“裴jiejie今朝傷成這般,你說有沒有憂思齊王殿下的緣故?” “或者有沒有憂思卻又不敢思、不敢問、不敢念的緣故?如此郁結于心,累成內傷?” “再或者,可是怕她對齊王的情感流露,使得齊王失了分寸,做出對不起我的事傷到我。如此百般糾結,她方才受傷更深?” “裴二公子,為你胞妹考慮,你說我是不是該早些同齊王殿下說明了?” 裴朝清定定望著她,半晌道,“你回家吧?!?/br> 話音落下,陰莊華原本飛揚桀驁的面容,有些垮下來,連著那枚新月都黯淡了光澤。 “我代胞妹謝謝你?!迸岢鍓合路讲膨v起了一點心緒,平靜如斯地開口。 卻只一句話,將本就不曾靠近的人,推得更遠。 “來日方才,我先告辭了?!标幥f華咬著唇口,頓了幾瞬丟下一句話走了。 夜色闌珊,裴朝清抬眸望伊人遠去的方向,只無聲笑了笑。 “二哥——”不知何時,裴朝露已經起身,正盈盈立在屏風旁,“陰家姑娘,是個很好很值得的女子?!?/br> 裴朝清回首,接上胞妹眸光,“是很好?!?/br> “是我,不夠好?!?/br> 龜茲一戰,他便已經識出那女子的心意。 哪是什么分身無術,不過是將這個契機給了他。讓他以這樣的方式現于人前,讓他家族受的冤屈有被昭雪的可能,讓世人更多地去相信他。 只是至今,他還是罪臣之子。 他同胞妹,因男女之別,故而在罪臣子女的身份上,有極大的差別。 天子為了顯示仁德,可以容她繼續做太子妃。因為終不過一介沒有家族背景的女流,掀不起風浪。即便是所育之子,亦冠著夫姓。 然他不同,一但立于人前,便是裴氏的代表。在裴氏沒有昭雪前,他永遠見不得光,靠近者拖不動他出深淵,只會與之俱黑。 對的人,遇見在錯誤的時間里。 * 裴朝清起身扶過裴朝露,亦未再思考此間事,只將天水城的捷報同她說了,想讓她舒心些。 “都很平安?!迸岢逭f著,從袖中掏出信件遞過去。 【一切順遂,諸人皆安,候卿歸來?!?/br> 十二字,是李慕親筆。 裴朝露認得他的筆跡,然因多日夢魘,只反復細觀。 片刻,終于松下一口氣。 字跡工整,筆力虬勁,筆鋒舒展,是身子康健、心緒穩定的模樣。 “整理行囊,兩日后我們回家去?!?/br> 月色下,兄妹二人皆紅了眼眶。 * 啟程前一日,裴朝露回白馬寺還愿。 來時,她并沒有想太多,不過是因白馬寺是敦煌第一寺。然待入了此間,竟有些近鄉情怯。 曾經,她與李慕在此住過一段時日。 她來此逼他同高門結親,在此累他中毒加劇受傷,亦在此讓他放手許她回到李禹身邊去。 多少事,他都應了。 他也求她的。 他說,求你了阿曇,別讓我娶別的女子。 然而最后,還是應了下來。 裴朝露站在他寢房門口,一時有些愣神。 “貴人,這廂有禮了?!蔽輧?,空明聞得腳步聲,轉身出來。 “大師如何在此處?”裴朝露觀屋中情境,數個箱籠整齊放在一處,其中兩個已經合蓋,剩余兩個物什還不曾放滿。 便也明白過來,是空明在給李慕收拾行囊。 “殿下走時,因領大軍前往,這些都是他極珍貴和在意之物,怕損毀不敢隨在軍中,故而讓老衲看管,待戰亂平息后再送回長安?!?/br> 裴朝露聞言,點了點頭,踏入屋內,“還有多少,我來一道收拾?!?/br> 昨夜里,她原聽到了陰莊華的話,亦知曉她的心意。一時間,心下稍寬。雖她還頂著太子妃的名頭,如此為別的男人收拾行裝若是傳出去,實在難聽。 但轉念一想,除了話語難聽些,再往深了想,便是傷了李禹顏面,除此之外,無人受傷。 她便覺得良心很是過得去。 如此思慮間,她蒼白了許久的面上,終于扶起一點紅暈和笑意,只攬起廣袖,幫著一起將已經整理好的物件擺放到箱籠中。 許是因連日cao勞,身子到底疲乏,沒多久,她捧著一個八寶盒出來時,眼前一黑,兩手顫動間,盒子跌落在地。 “貴人歇一歇,老衲來吧?!笨彰鹘o她倒了盞茶,轉身將錦盒修好,方將地上信件一一撿起。 “等等!”裴朝露望著那些從錦盒夾層中掉落的信,眉間浮上怨怒之色。卻還是不甘心地搶了過來。 【六郎親啟】 信封上,皆是這四個字。 四個出自穆婕妤之手的字。 穆婕妤于她,亦是極親密的存在,斷然不會看錯筆跡。 “這些年,六弟一直同大內由著聯系?!碑斈昀钣淼脑捴匦禄厥幵诙?。 眼前,更是浮現出穆婕妤庭院前,鴿子群中夾雜的雪鵠。 她是他的養母,通信在正常不過。 可是這廂自己如此憤怒的是什么? 裴朝露抓著那一封封信…… 這些年,他問安穆婕妤,便從不知問一句自己是否安好嗎? 但凡問一句,穆婕妤那樣清楚她的處境,怎會不告訴他? 他但凡聽到她的一件事,聽到她的一句話,他是如何這般無動于衷,六年不回長安的? “貴人,這是殿下私信,您……” 裴朝露卻絲毫未理空明,只將信件紛紛拆開,撿起閱來。然卻驀然愣了神,心緒起伏得更大了。 待信盡數閱完,她頓在原處 ,由著信從手中飄落,整個人竟不知該哭還是笑。 片刻,她俯身揀了信,重閱。 然而,哪里還能看下去,她捂著唇口哭出聲來。 【興德二十一年秋,東宮迎娶裴氏女,長安盛宴,九日流水不絕?!?/br> 【興德二十二年春,太子獨寵裴氏,一枝獨秀,三千寵愛在一身?!?/br> 【興德二十三年初夏,太子妃有孕三月,東宮大喜?!?/br> 【興德二十三年秋,太子妃早產誕下一子,有驚無險?!?/br> 【興德二十四年春,太子體恤裴氏體弱,將皇長孫交付毓慶殿撫養,一心調理太子妃身子,其心可鑒?!?/br> 【興德二十六年暮春,裴松方攜長子于潼關反叛,其次子臨陣脫逃。太子磕長頭護下裴氏女,雖被貶為寶林然仍居東宮承恩殿,恩寵依舊?!?/br> 【興德二十六年秋,太子妃裴氏殉國,太子思念成疾,入蜀地三月方病愈?!?/br> 【興德二十七年下,太子待太子妃,恩寵有嘉,其心天地可鑒?!?/br> ……他沒有放下過她,一直一直念著她的。 他和她,竟是被人為的分開了這般許久。 穆婕妤,是她母親座下最受信任的醫女,是一手將他養大、甚至又養大了涵兒的人啊。 為什么要這樣對他,這樣對她? 裴朝露想起那年風雪里,大悲寺門口,他看她的冷漠眼神。 這些年,原來有恨的不止她一人。 她恨他,不說一句話便無情遠走。 那他呢? 是不是也恨著她,不過數月便二嫁他人,誕下子嗣,恩愛和睦? 然而再回首,便是最恨的年歲里,他和她都沒有停止過愛彼此。 被灌下了五石散,她也只喊了他的名字。 來了大悲寺,他還是種了櫻桃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