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露 第53節
李禹更是除了這般猜想,心中還顧忌著一人,然卻也不曾見到。只控制心神,舉杯飲酒。 “薄酒一杯,臣弟的心意盡在此間?!崩钅教质疽馐陶呃^續上酒,話語卻不曾停下,“臣知皇兄同諸公皆來了此地,亦是知曉皇兄的安排,原是定了下月初六要同諸位商量結盟攻伐湯賊的大事。然今日擅自作主,請來皇兄與諸公,實乃接了消息,湯賊已派精兵疾來,怕時日耽誤,故提前欲要同各位商量,還望諸公以匡扶天下為己任,盡力輔佐太子殿下?!?/br> 前面說了多少的不重要,唯最后一句入耳,殿下諸人不由面面相覷,連著李禹都懷疑自己聽錯了。 李慕竟是為他在拉攏各世家。 “皇兄!”李慕轉首,面容真誠而懇切,仿若先前諸事從未發生過,只恭謹道,“事不宜遲,兵貴神速,還望皇兄能領我們重返長安,驅除國賊?!?/br> 這話落下,算是對前言的再次鞏固。諸位家主已經明確齊王之意,本來他們來此尚有疑慮。畢竟李慕已經六年不在朝堂,縱是手中握著兵甲,但太子這些年,東宮之位甚穩,此番更是領君命出行。只是觀瞭望原一戰,當是齊王殿下更能掌軍事,平亂世。故而兩廂之間,他們尚且沒有拿定主意。 卻不想,這齊王殿下并無爭權的念頭,竟是幫著太子鋪路。 大抵,兄弟間或是握手言和,或是有了其他什么交易。然這不是他們考慮的,他們只是擇一主公罷了。 此間,齊王殿下讓了賢,便只有太子一人。 無需再做思量。 “有酒無舞,想來是齊王殿下疏忽了?!背雎暤氖请]西季氏的家主,“臣今日帶小女同來,不若讓小女為各位獻舞一曲,以添愉色?!?/br> “臣亦帶了小女前來,且讓她撫琴助興?!?/br> “臣同帶小女而來,小女不才,六藝平平,只釀果酒一壺,請太子和齊王品嘗?!?/br> …… 殿下人這算是入了主題,李慕笑而不語,只道,“皇兄可有雅興?” “國難當頭,且大事要緊?!崩钣碇^左右言,“去取筆墨來?!?/br> “皇兄,臣弟已備下?!崩钅阶燥嬕槐扑?,抬手示意侍者。 果然,每一步都如她所料,李禹好面近利,這般情形下,哪還肯多作考慮,定急急簽下盟約。 筆墨上殿,簽的是結盟書,亦是結親書。 “等等!”殿中諸人才握筆而起,一個聲音從殿外傳來。 來人蓮步姍姍入殿,簪步搖,披羅裙,欺霜賽雪的臉上未著胭脂,只一點眉間花鈿是金粉朱果以作修飾。 如此,卻已是國色天資。 “殿下,您不過同妾身幾句齟齬,便要這般傷妾身的心嗎?”裴朝露盈盈淚目望向李禹,又掃過那結盟書信,委屈如飽受摧殘的水中芙蓉,“什么大事為重,您分明就是為了氣妾身。您要納新人,妾身哪敢說個不字?只是,只是這諸公之女,皆是一個個如花似玉的好姑娘,您何必為了氣妾身,白白誤了她們?” 李禹知曉宴無好宴,然裴朝露這一出,讓他一時亦摸不到頭腦,只是本能知曉不可讓她開口說呀。 遂只得順著她的話道,“此間議事,容不得你胡鬧,且退下?!?/br> “殿下議的什么事?當年殿下迎妾身入東宮之時,曾許諾,東宮之中再無新人,此番是要違背誓言嗎?” “將她拖下去?!崩钣砗鹊?。 然卻絲毫無人進來,滿殿之中,皆是李慕的人。 至此,李禹確定下來,李慕搭了臺子,戲由她來唱。 這廂,他已經沒有控制權了,只能由她言語。 果然,裴朝露道,“殿下這般急著趕妾身走是為什么?” 她昂首質問李禹,儼然一個被負心之后的狂怒女子,轉身掃過殿中諸位家主,“諸公可知為何?” “僅僅是因為我一個婦道人家擾了你們議政嗎?”裴朝露笑,髻上步搖輕晃,“不是的,是因為他怕妾身擾了他的好事。諸公可知,太子殿下無有生育能力,你們將女兒送入東宮,無異于給你們孩子挖了一個墳墓,白白斷送她們大好年華!” 話音落下,殿中一片嘩然。 “諸公若不信——”裴朝露再次出聲,聲響不大,卻讓殿中頓時靜下,她漂亮的桃花眼掃過李禹,“諸公自有家臣良醫,太子殿下再此,可請來為他診脈確診,看妾身是否信可開河?” “諸位若是未帶良醫在身,齊王殿下這處想來醫官齊備,且請來會診?!?/br> “皇兄,皇嫂口不擇言,不若讓臣弟的醫官給您把脈,也好安了諸公之心?!崩钅綄⒃捊觼?。 李禹溫潤的面龐幾經變色,最后尚且維持著一副清貴溫和的君子模樣,只望了眼身畔的胞弟,終將目光落在殿中女子身上。 她居然設了這樣的陷阱讓他跳下來,好過她漫天散播他不能生育的謠言,讓人只是將信將疑。如此殿堂之上,他人在此地,連偽證都做不得,如同砧板魚rou,由著被檢查。 到這一步,連殺她的意義都沒了。 “殿下,殿下,您原諒妾身一時性急,說出這等傷您的話……”還未容李禹如何應答,裴朝露便提裙上殿,扶住李禹手臂,軟聲道,“我們還有涵兒,他今年六歲了,是您的嫡子,是大郢的皇長孫,妾身定會好好撫育他,難道這還不夠嗎?” 最后的路亦被堵死。 這話無異于告訴滿殿的人,即便你們還是愿意將女兒送入東宮,想法子把皇長孫過繼到膝下。然尚有她這個生母在,六歲的孩子,不是襁褓嬰孩,養不熟了。 “太子殿下,您先處理家事,尋時辰,您再傳我們共商大事。此間,臣便不打擾了?!碧跏系募抑髀氏绕鹕碚堔o。 “太子殿下,吾也告辭了!” …… 殿下諸臣,紛紛起身。 在明顯不過的意思,他們同李禹,再與結盟的可能。 裴朝露尚且抓著李禹臂膀,伏在他身畔,抬眼便撞見李慕眸光。 四目交匯中,皆是蒼涼笑意。 李慕先垂了眼瞼,持杯又飲一盞酒。 烈酒入喉,他掩口咳了聲,卻覺一股沖向喉間的血腥氣彌漫在口腔中。 “諸位且慢?!崩钅綋沃豢跉?,“今日本王設宴,原是為了公義之事?;噬┮稽c女兒心性,原也是被皇兄慣的,無傷大雅?!?/br> “諸公聚于一處,不若將結盟之事定下吧?!?/br> 這話出來,諸人接不解,望向李慕。 “本王已定妻室,彼此鐘情,難有人再插入,故而不欲再納新人?!崩钅教嶂鴼?,只覺每句話都吐得格外艱難,卻還是需要繼續道,“本王有一建議,諸公可思之鑒之?!?/br> “這西北道八門,可推一賢德之人為首領。他日成事,諸公共入長安,共享西北地界。唯有一事,今日太子私事,勿傳外耳?!崩钅睫D身道,“皇兄,你覺得如何?!?/br> “甚好!”李禹頷首,這日哪里還有他說話的份。 各家主默聲不語,他們所要便是進入長安政權中心,此刻由齊王提出,太子拍板。亦不怕他日太子改口,左右他們還握著太子把柄。 遂,滿殿舉杯,共飲美酒。 “滿意了?”李禹轉身拍了拍裴朝露的手,喂她一盞酒水。 “妾身當然滿意?!迸岢毒椭氖诛嬒?,笑意溫柔,卻少了恭順。 李禹蹙了蹙眉,掃過平靜飲酒的手足,笑道,“六弟,天色已晚,我同阿曇便回去了?!?/br> 李慕行禮如儀,起身道,“臣弟恭送皇兄、皇嫂?!?/br> 長裙旖旎,從他眼前逶迤而過。 七日前,計策推演無誤后,他紅著眼將人推在桌案上,險些失了分寸。 她沒有掙扎,只緩緩述說,平靜如一灘死水。 “我不回去,李禹會繼續瘋癲,無休止刺殺我?!?/br> “你會保護我,無休止和他拼殺,如同瞭望原之戰,死傷無數?!?/br> “到最后,讓湯思瀚漁翁得利?!?/br> “你也可以暗箭刺殺他,算是給我報了家仇,但是我闔族冤屈怎么洗?” “讓我回去,讓他覺得捏著你的軟肋,讓他少瘋些,先除了外賊?!?/br> 人已消散的夜幕中,深闊的殿中,只剩了李慕一人。 隱在暗處的裴朝清,看著一輛輛離去的車駕,待最后一輛遠去,終于疾奔進殿,揪住了李慕胸口。 卻是一句話,一個字也說不吹來。 聯系前后種種,他竟然尋不到阻止胞妹前行腳步的理由。 李慕咳得格外劇烈,面上白一陣,紅一陣。 送藥而來的侍者疾步而來,然到了門邊,見裴朝清模樣卻又不敢進來。 “進來!”裴朝清松下李慕,沖著侍者道。 侍者入前,他伸手接了藥,壓著怒氣道,“喝藥!” 李慕仰頭灌下。 兩人都仿若被抽盡力氣,只跌坐在殿中臺階上。 “你說,你和阿曇如何便走到今天這一步?”裴朝清問。 李慕未答。 那日最后,她亦喃喃問了這么一句。 “六郎,你我如何便走到今日這般地步?” 一聲六郎。 他看著她,不敢再看她。 那年,春夜喜雨。 他贈她和離書,他轉身的一瞬,彼此蕭條的半生。 第45章 秋雨 起戰火了。 郡守府中, 太子車駕入內,留守的鄭太傅匆匆來迎。大半時辰前,只得唐亭傳信散宴歸來, 讓府中諸人好生侍奉,并未具體說宴會之上發生何事。 鄭太傅授業于太子近二十年,自是了解他的脾性,能讓唐亭這般傳信, 想來宴上吃了不小的虧,若是那事被……這般思慮間, 他吩咐好府中諸人, 又想著近來得寵的陰良娣, 遂一道請來,迎候太子。 車駕停下,侍者撩簾, 李禹面上尚且還是一貫清貴溫和的笑意,然周身氣息卻低沉的厲害。 鄭太傅遞了個眼風給陰蕭若,陰蕭若會意,正要上去,卻見李禹轉身,向馬車內伸出手, 言語親切道,“下來吧,阿曇?!?/br> 阿曇,昔日太子妃裴氏女之閨名。 東宮近身的屬臣盡數知曉,此間唯一不知的大概只有出身西陲之地,入府不久的良娣陰蕭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