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露 第10節
她的父兄,背叛了他的家國。 她已經反應過來。 所以,他怎么可能容她進去! 她摸著孩子漸涼的手,笑了笑,低眉道,“你皇兄的,我送到了!” 和尚垂眸看他,須臾牽過孩子,轉身合上門。 裴朝露站在寺門外,聽里頭逐漸響起孩子的哭聲,忍不住想要重新叩門。 終究還是止住了。 孩子才四歲,很快便會忘記自己。 而李慕最敬李禹,會待孩子如己出。 她抬頭望絮絮飄雪的陰霾天空,原來你是這樣安排命運的。 倒,也很好。 第10章 熱粥 你覺得,我應該死了才是對的?…… 裴朝露忘了在寺門外站了又多久。 雪一直下,天色降下來,孩子哭聲停止,她回轉了身。 下山的石階上已經有厚厚的積雪,她比來時走得更慢。 來時。 從長安來時。 她還想著為家族正名,為父兄昭雪。 然而不過數月的時間,她的念想便只剩了給孩子找個安生之所。她承認自己的無能與懦弱,病痛折磨著她,便是這樣站著走一步,都需花去她全部的力氣。 二哥,亦下落不明。 她,再尋不到活下去的理由。 她甚至害怕,若多活一日,李慕會不會因為李氏山河,因為那被朱筆定案的罪名,而遷怒涵兒。 她又驚又懼,無望又絕望。 雪花如團落下,凌亂她的視線,一腳踩空,她如同枯蝶折脊,從石階滾下去。 然后,便再也起不來。 她仰面望著夜空,尋不到星月。 意識渙散前,她的面上浮現出奇異的笑。 她沒有想到會在這里遇到李慕。 快六年了,他們和離已經六年了。 曾經,每次病痛發作,哪怕是普通的風寒腦熱,她都會想起他。她總覺得十六歲以后的風霜苦痛,都是他帶給她的。 若沒有那場莫名其妙的和離,她的人生不至于如此不堪。 她執拗地想要一個解釋,執拗地想問一聲為什么。 到底,為什么? 然而,今日得見一面,她卻覺得已經不重要。 她一己之情愛糾葛,在整個家族的生死存亡面前,是多么微不足道。 她孤弱的力量報不了仇,破敗的身子撐不到蒼天開眼裴氏昭雪的那一天。 跌下來的瞬間,她的頭磕在石棱上,心便顫了一下。 因為像極了李禹推打她的時候,她的頭、身體撞擊到房內的任何一個地方,便都是這種令人發昏的悶響。 只是滾停在半山腰的這一刻,寒風吹割著她,暴雪侵襲著她,縱是無數細小的傷口都密密滲出血,她都定了心,不再害怕。 這里,沒有李禹,再沒有人會那樣粗暴的欺辱她。 她死了,李慕會全心撫育涵兒,忽略他生母何人,只記得那是他手足之子。 而很快,阿兄和爹爹就會來接她了。 漫天飄雪,大朵大朵落下,初時她的身體還有一點體溫。白雪落在她面龐、胸襟與四肢,很快融化。只是不多時,她的身體開始僵硬,沒有流血的痛楚,亦沒有隆冬的嚴寒,只有這黑夜里,雪花一層層的疊壓覆蓋…… 曾經長安城里,人間至貴的嬌艷牡丹,今日,孤零零躺在西北荒山雪地里…… 零落成泥碾作塵。 “爹爹!” “哥!” 她在混沌中,看見他們身影漸漸走近,又慢慢遠去…… “爹爹——” “別扔下我,別……” “哥哥!” 這樣的夢做了不知幾許,半夢半醒間,床榻上的女子終于抓住一副溫厚掌心,滿眼含淚地睜開雙眸。 “別丟下阿曇,別——” 廂房內,孤燈一盞,散出昏黃光圈。 屋外寒風呼嘯,襯得不算寬敞的屋子,多出一點安穩和柔暖。 人影重重,慢慢聚光清晰。 裴朝露辨清床榻畔的人,猛地抽回了手,縮著身子往里榻挪去。 然而,她一點也動不了,胸腹往上連著頭疼痛無比,而腰腹往下卻半點知覺得都沒有。 她早已習慣疼痛,已經不會害怕。但她的腿是木的,她感受不到,心中便愈發惶恐。 是廢了嗎? 大雪凍壞了她的腿? 所以,她原本至少可以完整地死去。 如今,卻要殘缺而屈辱地活著? 她退不了,也躲不開,只能屏著一口氣,死咬著唇畔,仿若不吭不響不呼吸,便不會被人注意,不會受到傷害。 只是這樣忍著,一雙眼睛一下便紅了,眼淚噗噗嗦嗦接連不斷滾下來。 未幾,她便因憋氣而漲紅了臉,急咳起來。 她咳得上氣不接下氣,因為雙足動不了,便將一張臉低垂著埋進了胸膛。 彎著背脊,成了一張細長易折的弓。 咳得太過劇烈,連案頭燭火都晃動起來,將榻畔人修長的影子映得搖搖晃晃。 大約有半盞茶的功夫,裴朝露才緩過勁,只是額頭鬢發都是密密的虛汗,沾黏著發絲。 她依舊保持著方才那個埋首弓背的姿勢,即便是止了咳,卻沒有止住淚。 又厚又硬的靛色被褥壓在她身上,她的淚水落下,便是一片深色彌散開來。 李慕掏出帕子,伸到她面前,卻不知該先擦汗,還是先擦淚。 裴朝露的頭埋的更深了。 有細小又隱忍的哭聲,從緊咬的牙關中破碎地傳出來。 她一身狼狽,本想能留著些許顏面死去。 偏偏也沒了。 李慕心口有些堵。 他七歲遇見她,至今十七年了。 在他的記憶里,她永遠光芒萬丈,雖是郡主之稱,卻遠勝皇家女,是真正的公主之尊。 即便是他送上和離書,要與她和離時,她依舊高高在上,驕傲道,“李慕,你需清楚,你娶的是何人?!?/br> “更需清楚,又是向何人發放的和離書!” “你親王結我權貴,亦是利益同盟,失了我裴氏一族……” 她的提醒霸道而直率,句句在理,字字珠璣。 他曾是深宮之中不被人關注的落魄皇子,因得她青睞,被她抬指點上定做夫婿,方被封爵加官,享親王尊榮。 有人子憑母貴,有人母憑子貴。 而他,是夫憑妻貴。 他從未見到眼下的她。 卑微,恐懼,戰栗,衰敗如風中枯草。 “不必擔心,都是皮外傷。雙腿凍得久些,待用藥湯定時泡上一段時日,便恢復了?!?/br> 他到底沒有觸上她面龐,只將帕子擱在枕邊,便收回了手。 聞雙足無礙,裴朝露的眼中凝出一點光。 “你身上有不少傷,這一路確實辛苦你了?!崩钅皆谝慌缘臓t子上盛出一碗粥,“傍晚時分,我不是不讓你進來,我……” “對不起?!?/br> 他頓了頓,吐出這三個字。 裴朝露掀起眼皮,看他一眼。 “裴氏反叛,陷七萬將士身死。我聞你從長安城樓跳下,是裴氏該有的氣節。不想一朝得見你,尚是活著模樣,心中一時不知是何滋味。便猶豫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