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61)
新年前最后一天。夏冉江從圖書館出來,推著單車往宿舍走。遠遠看見童哲正在路口來回踱著步。路上人不多,童哲立馬發現了夏冉江。 這么冷的天,不戴個圍巾啊。 童哲顛顛地跑過來,手里攥著一條白色的粗毛線圍巾。按住夏冉江的車頭,圍巾繞過夏冉江的脖子,軟軟地塌在胸前,把冷冰冰的衣領隔開。 還是白色比較適合你。 童哲笨拙地將圍巾打了個結,不松不緊地扣嚴實。 你都送我那么多東西,都白色的。這一身白,晚上被人看到了還以為撞鬼了呢。 夏冉江打趣道,明顯感覺脖子暖和了很多。即便這幾天腦子里總是不自主地涌出各種與童哲保持距離的理由,可是當童哲站在自己面前時,無論邏輯多么嚴謹的理由都抵不過那眼眸中閃現的笑意,將積淀許久的壓抑一掃而空。 還不是你穿白色好看。 童哲眼神中略過一絲意外,馬上轉身站在夏冉江身體一側,摟住夏冉江的肩膀。 算是我送你的新年禮物。 那我就不客氣收下了。 你也好意思啊,就沒個回禮? 回禮?夏冉江猶豫了片刻。有倒是有,不過就是挺折騰的。 怕什么折騰啊。 我媽讓我去上??缒?。夏冉江眉頭低垂??墒俏也惶肴?。 那去啊,去外灘看跨年煙花表演。 咱倆一起去? 你一個人去我不放心啊,萬一你媽把你拐走了怎么辦? 夏冉江暗笑。給童哲使了個眼色,讓他在宿舍樓下等著。不一會兒,夏冉江下了樓,肩膀上多了個背包。 不到兩個小時,兩人便到達上?;春B芬患椅鞑蛷d,此刻天微微暗了下來。不一會兒,易霽虹也到了。 小冉,你能來上海陪媽吃晚餐跨年,媽特別開心。易霽虹手里的刀叉切割著牛排。 夏冉江沒有搭話,自顧自地小口喝著蘇打水。童哲在一旁似乎感覺到了氣氛的尷尬,望望夏冉江,又望望易霽虹,只覺得這兩人的氣質此刻如此相似,本想做點什么調劑一下氣氛,可還是覺得閉嘴比較好。 童哲,你家里現在怎么樣了? 童哲萬萬沒想到,易霽虹發覺夏冉江的漠然態度后將話頭轉向自己。 我媽最近狀態好多了,我爸的案子有了點積極的勢頭,幸虧 這不是庭審現場,不需要回應律師的質問。 童哲臉色頓時僵了下來。 是是是,你看看我,今天剛結束個案子,現在的腦子還沒轉過來。不談這些壓抑的話題了。 易霽虹滿臉堆笑,眼下的黑眼圈似乎更重了,連日奔波讓她有些疲憊不堪。 童哲,這里還合口味吧?我平時也就來這里隨便吃吃,不知道你們年輕人喜不喜歡。 童哲有些發愣,不知道這句話算不算律師的質問,一直給夏冉江使眼色,可是夏冉江穩如泰山,頭微微下垂,盯著盤子里的牛排有些心不在焉。 還行。夏冉江嘴里暗暗地吐出兩個字。 喜歡就行,吃飽。易霽虹微微點頭。待會兒我讓秘書帶你們出去逛,今晚跨年夜,上海會非常熱鬧。 不用,我們自己逛。 那給你們派個車,這樣也方便一點。易霽虹似乎還在爭取著。 不用了。 那這樣,我給你們就近安排個酒店。晚了就住下,明天再走。 夏冉江不作聲。 阿姨,我失陪一下,稍后回來。 童哲覺得氣氛越來越不對勁,裝作肚子不舒服,抓起手機往外走去。 留下母子二人沉默不語。 你確定能幫童思賢翻案?夏冉江突然問。 兒子,我答應過你的事,不會食言的。易霽虹聽到這話,倒像是夏冉江的質問。不過 我們之前都說好的,如果這事成不了,我是不會跟你去美國的。這是交換條件。 你先聽我說完。 易霽虹喝了一口紅酒,緩了緩情緒,微微嘆了口氣。 嗯。 夏冉江意識到剛才似乎有些激動,語氣有些急促,瞥見隔壁桌不時側目。 有些事我也許不應該對你講,但是事到如今,你也需要了解。 易霽虹話里似乎有些猶豫,又喝了一口紅酒,接著說了下去。 兩件事。一件事是你爸的死因。一件事是童哲爸爸的案子背景。 我爸?夏冉江驚得猛地抬頭,眼睛睜得大大的。 你知道,做律師這一行的,如果沒有確鑿的證據是不會這么武斷下結論的。 易霽虹頗為冷靜,直直地盯著夏冉江略微泛紅的眼眶。 你應該記得你爸在你小的時候離家去建筑工地上打工。當時,他去的建筑工地剛好就是童思賢負責的。 可是我爸是出車禍去世的啊。 不,不是車禍,是人禍。 易霽虹微微咬緊牙關,眼神里透著恨意。忽然又想到什么,從包里拿出一個文件袋,從里面取出一疊影印件和照片。 當時童思賢為了加快施工進度,在工地上引進兩部吊車??墒峭假t的包工隊當時并沒有cao作大型機械吊車的資質。他們找了幾個新手,連夜強行開工。吊車在cao作時,不小心碰倒了一處拆遷圍墻,而圍墻后,當時你爸和幾個工友正在休息。這是工地施工證明,上面明確寫出了施工類型、器械、時間。還有這個,當時事故的現場照片。都是這段時間在查案子時找到的。 易霽虹把手里的材料一張一張遞了過去,卻沒注意到夏冉江微顫的雙手。 可是,為什么大家都說是車禍 如果是施工意外,童思賢除了自己會受罰,整個項目都會停工整頓,造成的損失不可計量。如果是車禍,童思賢完全可以賠錢了事,該怎么樣還怎么樣。 我不信。夏冉江眼神四下躲閃,臉頰的肌rou有些僵硬。這是你編造的謊言,我知道你們律師就是會編造各種謊言達到自己的目的。你就是不想幫我,不想幫童哲,你就是自私,以前是,現在也是。 兒子,我何苦騙你?無論你承認也好,不承認也好,我都是你媽,再多的誤解再多的委屈我都能忍,我捫心自問,我是愛你的,這是不變的事實。我告訴你真相并不是讓你去仇恨,只是你有義務知道真相。我知道真相很殘酷,但是真相就是真相。做律師做久了,就會發現我們活著的這個世界并不總是繁花似錦的。 可是,你只有這些材料沒有人證。 人證? 易霽虹眼睛里飄過一絲傲慢,仿佛眼下的情形勢在必得。拿起手機,迅速找到一個號碼,把手機遞過去。 這就是人證。當初和你爸一起的還有幾個人。即便有了封口費,但是這么多年過去了,總有人良心有愧。這個人姓楊,不知道你有沒有見過,林場管理員。 夏冉江突然記了起來,當時就是這個人把童哲的手機找回來的。 你現在就可以給他打電話,問你爸到底是怎么去世的。 夏冉江只覺得拇指尖似乎有千斤重,剛按下屏幕上的號碼,又迅速掐斷,閉緊雙眼。眼前突然出現之前面對童思賢時的情形。每個表情,每個眼神,似乎都印證了手里緊緊攥住的材料。父親離世在夏冉江心里留下一塊難以磨滅的傷疤,可是那塊傷疤剛剛愈合,現在又被強行撕開,鮮血汩汩而出。 第二件事,關于童思賢的案子。易霽虹又咂了一口紅酒,面若冰霜。童思賢在那次事故后就被調離國內,去了非洲。走私象牙只是冰山一角。后面是龐大的走私團伙,而且這個團伙還干著販毒的勾當。雖然童思賢只是里面一個小角色,但是經他手走私到國內的象牙已經有數億美金了。當地政府和野生動物保護部門早就盯上他了。而且,他還是以中企工程的名義行走私之實,大肆賄賂海關。之前已經出了警告,可是他還不收手,準備撈最后一筆全身而退。童思賢早就在辦移民了,這次他匆忙離境就是想把國外的路子打點好,想必童哲也知道。 這我沒法信你。完全就是你不想幫忙的借口,怕輸了官司影響自己的聲譽。如果移民,童哲早就告訴我了。我知道你的目的是什么。但是條件我們都說得很清楚了。 夏冉江雙手自然交叉,下巴微微上揚,懶懶地靠在椅背上。 你的條件,媽很清楚,媽也答應你。即便如果你已經知道你爸真正的死因,還是想冰釋前嫌、見義勇為,媽也不好再說什么了,媽欣賞你這份勇氣和魄力。重情義是好,只是你要保護好自己,問心無愧。 夏冉江低頭不語。 你倆待會兒好好談談吧。再過幾個小時就是新年第一天,一切都要重新開始。 這時,童哲匆匆回來,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而夏冉江和易霽虹無動于衷,仿佛視他為空氣。 童哲,我們走吧。去外灘看煙花。 夏冉江用餐巾擦了擦手,扔在桌角,起身拉起童哲就往外走。童哲差點沒站穩,幾乎是被拖了出去。 阿姨,謝謝您招待,我先走了 而易霽虹似乎沒有聽到。正襟危坐,不緊不慢地切著面前的牛排。直到夏冉江和童哲徹底消失不見,易霽虹突然低下頭,埋在雙臂間,再也止不住崩潰的情緒,暗暗抽泣。 此刻的外灘人頭攢動,摩肩接踵。黃浦江對岸的高樓霓虹璀璨,不斷變幻著各種光影和造型,倒映在江面起伏的波浪上,整條江流光溢彩,仿佛隨手就能捧起足以填滿調色板的所有色彩。上游不遠處,一束束火光先后騰空而起,綻放出大大小小無數光圈,惹得觀眾一陣陣驚呼。 夏冉江站在童哲身后,聽著童哲興奮的叫聲,不由得露出一絲微笑。而他卻沒有看到,童哲背對著他,眼眶竟然開始慢慢泛紅。 哎哎,你看那個,像不像松鼠啊。 嗯。 還有那個,那邊那邊 夏冉江順著童哲的指引望向天際,眼神空洞,面無表情。煙花旖旎,投映在夏冉江的瞳孔上,在夏冉江眼眶里呈現出一個迷你光影世界??墒窍娜浇睦锓路痣[隱筑起一道囚墻,任憑隔欄外煙花爛漫綻放出無數精彩,囚墻內卻是灰暗陰森的壓抑和不安。 童哲 嗯? 童哲回頭望了一眼夏冉江,往后靠了靠,摟住夏冉江的肩膀。 你看,多壯觀啊。只是沒辦法一直停在那兒,這么快就被風吹散了。 能夠有一瞬間不也挺好的。 夏冉江剛準備說什么,又改了口。 好什么好啊,小傻瓜,一瞬間哪夠看。 童哲嘴湊近夏冉江的耳朵,夏冉江凍得通紅的耳朵立刻感覺到溫暖的氣息。 我要一輩子。 說完,童哲額頭輕輕碰了碰夏冉江后腦勺。 以后咱倆去北極圈看極光,比這個好看。 就在不遠處一處高臺上,有人正拿著攝像機假裝拍風景,兩人親昵的動作盡收眼底。 易小姐,您讓我盯著他倆,現在的確發現了些情況。我把照片發您看看吧。 收到了。 還要繼續跟嗎?他倆好像要走了。 不用了,差不多了。謝謝你。 電話那頭,易霽虹躺在辦公室沙發上,屋里沒開燈,窗外不斷閃現的煙花時不時映照出易霽虹漠然的臉。 易霽虹永遠忘不了多年前的今天。正當她拖著行李箱走出辦公室,經過旁邊工地時,一身職業裝的她本能地躲開四濺的灰渣??墒?,圍擋內一陣嬉笑聲吸引了她。走近一看,昏黃的路燈下一張熟悉的面孔與易霽虹對視。燈光下,飛揚的塵土仿佛形成了一道模糊的屏障,可是易霽虹還是能夠分辨出那就是夏承祿。不過夏承祿似乎沒有認出她,蹲坐在墻角,手里捧著飯盒自顧自吃著。就在易霽虹準備踏入圍欄時,一個電話打過來,易霽虹回過神,邊走邊回應著,不時回過頭來看看不遠處正和工友聊天的夏承祿。 第二天,易霽虹抵達紐約,這匆匆一瞥的記憶逐漸堆集在繁忙事務中,被拋諸腦后。而那一晚卻是易霽虹見到夏承祿的最后一面。 易霽虹多少次在心里假設,如果當晚沒有那個電話打過來,自己是不是就能激動地喊出夏承祿的名字?如果當晚沒有安排航班,自己是不是就能夠有時間哪怕只是跟夏承祿敘敘舊?如果不用去美國,自己是不是就能夠與夏承祿前緣再續,不必承受這么多年的委屈與無奈? 在地球另一端,易霽虹經常會做一個夢。夢里易霽虹經過那塊工地時,夏承祿認出了她,迎了過來。兩人靠著倚著欄桿,面對夕陽,仿佛是兩個剛偶遇彼此的少年,毫無顧忌地放聲大笑。夢醒時,易霽虹發現枕頭已經濕了一大片??墒?,易霽虹還是咬咬牙從一堆堆法律文書中坐起來,拖著愈加疲憊的身子出了門,帶著偽裝的心情面對街上碰到的每個人。 這一切,易霽虹只能藏在心里。虧欠夏承祿太多,她只能從夏冉江那里贖回自己的歉疚。 ☆、第 24 章 三個月后。 童思賢因為主動認罪,協助打擊走私網絡有功,加上易霽虹花了大力氣組織了龐大的辯護團隊,最終童思賢僅被判了六年有期徒刑。 入獄的那一天,童哲再次看到了父親。雖然只過去短短三個月,父親已經判若兩人,先前一頭烏黑的頭發已經兩鬢如霜,面色青黑,本來微凹的臉頰更顯得塌陷,雙眼無神,布滿血絲。 爸。 童哲看到父親現在的樣子心中隱隱作痛,而此時卻是第一次面對父親時不再有抗拒和恐懼情緒。以后您在里面好好照顧自己,爭取減刑,我和媽會經常來的,我們等著您。缺什么您告訴我。媽剛做完手術,還在醫院躺著,我下午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