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55)
那說明他腦子挺好使的啊。童哲皺皺眉。 哎,說到南京,我們這兒好像很多人祖上都是你們那個地方的。 嗯? 這句話一瞬間挑動了童哲的神經:童哲依稀記得夏冉江說過類似的話,只是不確定是什么場合。難道地方找到了? 就是你說的那個村子。聽說以前幾十年前是南京的部隊過來的。打完仗就沒回去,一直留在這里。叫什么軍來著 遠征軍? 對對對,是遠征軍,是遠征軍。當時就是從我們這兒出去,跟緬甸那邊打了一仗。這附近還有好多墓地,埋的就是當年那些兵。司機嘴里嚼著口香糖,一邊回憶一邊說。 哎哎哎,你看前面那個山腳,那邊就是一處墳地,很多都是當年的遠征軍。 車剛轉過一個彎道,司機定睛一看,趕緊指著前面遠處。 順著司機手指的方向,童哲看到遠處青綠色山腳下似乎開辟出一塊不規則形狀的空地。在陽光下,空地泛著白光,里面依稀可見幾塊的黑色、青色墓碑。墓碑雖然散落其間,但是無一例外全部朝著東北方。童哲突然明白用意此地的東北方不正是南京嗎??? 口香糖要不? 司機從左手邊盒子里抓出一把,攤在童哲面前。童哲歪著腦袋半天沒反應。 司機有點疑惑地看看童哲,又看看手里的東西,馬上收了回來三兩個袋裝口香糖之間赫然躺著一片拆了包裝的避孕套,小半截露在外面。 不好意思哈。司機尷尬地撓撓頭。外出必備,外出必備。 沒事沒事,都年輕人,理解,理解。 童哲一邊點頭一邊笑笑,看著司機歡脫地嚼著口香糖,頓時覺得有點惡心。 你這拉的是什么貨??? 十分鐘沉默后,童哲故意扯了個話題跟司機攀談起來。 后面啊,都是一些木材。家具廠用的。每個星期也就拉這么一次。司機輕描淡寫的說著,突然想起來什么。哎,你說說你要找誰,說不定我還認識。 叫夏冉江。夏天的夏。 這附近姓夏的倒是不多不過我們也快到地方了,幫你問問看。這兒都沒什么人,好多都出去打工了,一問就知道。 貨車又轉了一個彎。童哲只覺得貨車在下坡加速。一開始路兩邊聳立的高山和茂密的樹林也漸漸變成了低矮的瓦房和路燈,路邊的人也多了起來。童哲有些感慨,就在昨晚還在野外與猴群搏斗,今天一早就進入了熟悉的文明世界,這幾個小時仿佛穿越回過去,又穿越到現實。 我就送你到這兒了。我叫楊路,以后再見啊。 謝謝啊哎,你們怎么都姓楊? 老楊是我叔。再見了啊。司機開足馬力,揚長而去。 童哲有種被騙的感覺,但是始終說不上來被騙了什么。站在路邊發了會兒呆,又看了一眼紙條上的地址,四下望了望,第六感告訴他夏冉江就在附近,可是他實在不相信夏冉江住在這種地方倒不是因為這地方破敗落后,只是第一感覺讓他很難將夏冉江的20年與這種環境綁定在一起。 應該就是這地方沒錯了。 童哲心里想著,算是給自己打氣。伸了個懶腰,摸摸口袋里的三十塊錢,信心滿滿地往前走。 這時,身后一輛三輪車經過,發動機一陣巨響,童哲驚得往路邊一躲,差點栽倒。 臥槽。童哲剛回頭,三輪車早已不見蹤影。 童哲萬萬沒想到的是,三輪車里坐著的就是夏冉江。 今天已是冬至。夏冉江一大早就跟嚴姑一起準備祭祀的物品。按照家里的傳統和嚴姑的叮囑,夏冉江頭天晚上就用銀紙扎好了元寶,并用繩子結成串。嚴如早上準備了豆干、丸子、魚塊等各少許,用瓷碗裝好,小心擺在竹籃里,用白布覆上。一切準備妥當,嚴如換上新衣,就拉夏冉江一起出了門。 下了三輪車,公墓里已有不少人。一堆堆紙錢燃燒騰起的煙火與清晨的霧氣卷積在一起,空氣透著讓人窒息的渾濁與凝重。有些墓碑上的字已經模糊不清,似乎已經很久都沒有整修過。還有些墓碑剛剛立起,周邊擺放的花圈還殘留著蒼涼的顏色,迎著冷風上下翻動。如同棋盤格般的墓地,人流如織??墒撬腥硕妓坪跎塘亢昧怂频某聊?,除了偶爾聽到的悲慟。 這是夏冉江第一次冬至日給父親掃墓。夏冉江站在父親的墓碑前,先前擺放的祭祀品還有些殘存。夏冉江知道,一直以來都是嚴姑在整修父親的墳墓,也是嚴姑一年三次給父親上墳。想到這里,夏冉江心里一陣感激,不禁悲從中來。 哎,這束花是誰放的? 正當夏冉江半蹲著清掃墓碑前的空地,正準備把旁邊一束已經有些褪色的塑料花拿開,嚴如低聲嘟囔了一句,引起夏冉江的注意。 這不是您放的嗎? 應該不是啊,我之前的確放過花,可是這是新的,也不是我的花。嚴如皺起眉頭。難道你爸有朋友來過? 是我。 這聲音雖然低沉,卻如晴天一道閃電,直接擊中嚴如內心深處,瞬間激活塵封的記憶。嚴如愣住了。 夏冉江看到嚴如有些驚愕的表情,頓時覺得不對勁。起身往外靠了靠,才透過彌漫的煙霧看清剛才說話的是誰。 過道里站著一位中年婦女。雖說與嚴如年紀相仿,倒不如說這才是這個年齡應該有的樣子,只是常年辛苦勞作讓嚴如已經顯露老態。中年婦女一頭栗色卷發垂在雙肩。上身套著一件暗紅的呢子大衣,大衣胸口的黑色漸變色塊上綴著米色、金色的鳳尾和枝葉形狀,沿著寶石排扣聚攏,一直延伸到衣擺。右手手腕挎著一款鑲金邊的定制包,自然垂在腰際。中年婦女戴著黑色墨鏡,墨鏡鏡框托在蒼白的顴骨之上,鏡片幾乎覆蓋半張臉。 夏冉江一時也愣住了,心里不知為何涌起一陣莫名的滋味。 您是? 霽虹?幾乎是同時,嚴如有些失聲叫了出來。 如同平地驚雷,這個名字讓夏冉江徹底呆住了。靈魂深處一聲媽被禁錮了十幾年,此刻卻掙脫而出,擠在喉嚨里,卻忘了如何發聲。夏冉江想迎上去,可是身體卻不聽使喚,雙手顫抖,剛邁出一步,可是腳一軟,差點跪倒。突然,夏冉江如同惡魔附身,慢慢抬起頭,通紅的雙眼噙滿淚水,太陽xue青筋凸暴,惡狠狠地瞪了易霽虹一眼,轉身逃開了。 夏冉江,夏冉江 嚴如這才反應過來,可是夏冉江已經如瘋了一般早已跑遠。易霽虹身后的隨從跟了過去。 易霽虹,你這你怎么招呼都不打一聲就來了呢? 嚴如有些責備,但是又有些擔心,不時踮起腳朝著夏冉江逃離的方向望著。 易霽虹沒有說話,把手提包放在一邊,半蹲下來,摘下手套,小心地把夏冉江絆倒灑落一地的銀元寶收攏來。從竹籃里拿出三支香,點燃插在面前的陶土壇上。又從白布下抽出紙錢,點燃一角,扔進元寶堆里,頓時一陣青煙騰起,接著一團火苗從縫隙里竄出,火焰吞噬了一切。 我來吧,這兒臟。 嚴如給易霽虹讓出一塊空間,蹲在側邊,放好祭祀品后,不斷往火堆里添著紙錢。 兩人沉默不語?;鸲牙锵惹吧蠅炍慈急M的鞭炮時不時炸裂,最底層的灰燼在噼里啪啦聲中騰了起來,一陣陣熱浪襲來,空氣里滿是灰黑的粉末,粘在易霽虹頭發上??墒且嘴V虹不為所動,依然保持著半蹲的姿態。 承祿,我又來看你了。 易霽虹突然開口,喃喃自語,又是一聲嘆氣。 不到半小時,帶來的紙錢都燒完了。嚴如將祭品倒在空地上,收好碗筷。 我們走走吧。易霽虹說。 公墓外是一條下山小路,路兩邊栽滿了松樹。兩人靜默地走著。 你不是說不回來么?嚴如開口打破沉默。 但是我不得不回來。 之前的電話都是你打的? 是的。 你不是說,等著夏冉江主動打電話給你嗎?你這樣貿然出現,他怎么能受得了? 嚴如。易霽虹停了下來。我這一走就是十幾年。我為什么走,你也知道。這里的一切早已讓我傷透心,可是我唯一放不下的就是我的兒子夏冉江。 你真的,對不起他。這十幾年他受過多少苦你知道嗎?你從來沒出現過。你當初就這么一走了之。當然,夏承祿有不對的地方,可是你是一個母親啊。 我是有苦衷的。 苦衷。誰沒有苦衷。人生下來本來就是個苦衷。嚴云長長嘆了口氣,試圖緩和激動的情緒。好在如今夏冉江出息了,也出落成大小伙子了,以后前程必定無量。相信夏承祿在地下有知,也該心安了。 這也辛苦你十幾年的照顧。 因為他是夏承祿的兒子。 嚴如聲調陡然增高,又似乎發覺自己失控,緊盯易霽虹的眼神突然有些慌亂。 算了,過去的事情也都過去了。說說吧,你這次回來是為了什么。 我想帶夏冉江走。 帶他走? 對。我要帶他走。易霽虹停住腳步。說來慚愧。我一直不知道他在南京上大學。我十幾年前走了之后,并沒有回娘家,你也知道我來這兒之后就跟娘家算是斷了關系。我去了上海,在那兒找了家餐廳,一邊做服務員,一邊考律師。之后有了機會去了美國,現在在紐約和上海都有自己的律師事務所。那天剛好出差回來,在酒店電視上看到了新聞,報道夏冉江辯論賽獲獎。當時別提我有多激動了。馬上就從上海去了南京??墒侨チ怂麑W校才知道,他已經回家了,所以我又跑到這里來。 可是,夏冉江這孩子脾氣倔,跟他爸性格一個樣??峙履阋獛卟荒敲慈菀?。 這我知道。易霽虹淡淡了笑了一聲。所以我需要你幫忙。 我幫忙? 我知道你一直把夏冉江視如己出,我由衷地感謝你,真的無以為報。我相信為了夏冉江的前程,你也應該幫我。我承認,我是有私心。這么多年來,我心里一直被這種愧疚感壓著。我也想有這么個彌補的機會。 你這個母親是該好好補償了。嚴如情緒總算平靜下來。這孩子我了解,今天突然來這么一下,他肯定想不開,一時半伙兒估計也勸不成。你不如這樣,等過兩天再來,我先給他打個預防針。等他沒那么抵觸了,你再來。我到時候給你電話。 不知跑了多久,夏冉江到了家,一屁股坐在門檻上。雙手抱住膝蓋,忍不住哭了出來。 夏冉江記不清類似的場景出現過多少次。小時候,被同學奚落,說他媽跟人跑了。夏冉江十分憤怒。打了一場架后,夏冉江一身臟亂回了家,坐在門檻上哭得歇斯底里。那時候,夏冉江心里一直知道母親還在,只是她走了,再也不回來了。失落、難受、絕望,種種情緒如枷鎖般牢牢鎖住夏冉江,讓他動彈不得。 可今天,當母親站在自己面前時,夏冉江發現脖子上的枷鎖竟然只是自己的幻覺,一時慌不擇路,無所適從。那陌生而又熟悉的面孔,這十幾年來屢屢出現在夢中,撫慰夏冉江孤獨而不安的靈魂。這一切對夏冉江來說像是做了一個很久很久的夢,只是這個夢該醒了。 夏冉江把頭深深埋進臂彎,不停的抽泣。這時,感覺旁邊坐了個人。夏冉江以為是奶奶。為了避免奶奶看到自己的窘態,夏冉江努力止住抽泣。 奶奶,您回去吧,外面冷,我坐一會兒。 一只手搭在夏冉江脖頸上。 這種力度和觸覺讓夏冉江頓時感覺像是過了電。 怎么又難過了? 夏冉江猛地抬頭,淚水在臉頰上已經暈成一片,眼圈紅紅的。 眼前,童哲正微微昂著頭,努力擠出一絲微笑,即便眼眶也是濕的。 童哲! 夏冉江幾乎快要喊出來,可是又極力把頭扭到另一邊,身體往外側靠了靠。 我在呢。 童哲摟住夏冉江,下巴碰了碰夏冉江的耳朵,貪婪地聞著外套的味道。 本以為夏冉江會靠過來,可是讓童哲意外的是,夏冉江居然推開他,先前驚喜的表情頓時陰郁得可怕。 嚇傻啦? 童哲有些尷尬,以為是夏冉江開玩笑。 你來干什么。 童哲有點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只是幾天沒見,眼前的夏冉江已經判若兩人。 我大老遠來就是來找你的啊。 童哲還準備將自己跋山涉水、單挑猴群的壯舉編成故事講給夏冉江聽,可是眼下的情形意味著童哲不會有這樣的機會了。 你在逗我玩是不是夏冉江同學。 童哲說著,眼睛強行瞇成一條縫。雙手張開,正準備上前,夏冉江果斷后退。 你回去吧。 夏冉江低下頭,一個箭步跳進門檻,正準備關上大門,卻被童哲伸手擋住。 你是怎么了? 童哲終于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拼死抵住大門。 是不是我爸跟你說了什么?他說話都不算數。他是他,我是我。哎,我的手 你還是回去吧。這么鬧,鄰居看到了不好。 回去可以,你要跟我一起回去。別忘了你還在上學,還沒放假呢,你突然跑回來算什么? 這跟你沒關系。 跟我沒關系?我這大老遠跑過來,手機丟了,錢包丟了,一身的傷,還差點被猴子打死,你說跟我沒關系?為了給你爭取比賽的資格,我差點弄死我自己,這叫跟我沒關系?你是不是在開玩笑,夏冉江? 你走吧。 行。算我童哲看錯了你。 沒等童哲說完,門砰得一聲關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