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絮飛亂，未雪先白，樹影鶯啼陣陣。

    騰江鎮古舊的街道兩旁，站滿了駐足的人群。

    無論男女老幼，富貴鄉紳還是清貧貨郎，即便無人吆喝，此時經過這條街道的行人，紛紛自覺站到街沿旁邊，避讓出一條空曠大道。

    鎮民們情不自禁低埋下頭，就連平日鎮里最嘴碎，最大嗓門的人，此時也膽顫心驚噤了聲。

    街上走著幾個錦衣華服的修士。

    為首之人身量極高，長發未束，幾縷鬢發自然垂落肩頭，輕蕩出幾分悠懶閑散。衣襟也未系緊，領口松散，卻一點不顯放蕩落拓，反而襯出一股雍容華貴又霸道凌人的王者之氣。

    他面容極其俊美，昳麗鳳目傲視睥睨，余光一瞥，渾然天成的威儀便能讓人心中難以自控地生出一股畏懼。

    一行人沿著主道，高視闊步走到西城的王記糕點鋪前。

    鋪子里人頭攢動，陸老板一個人忙不過來。

    鳳目冷傲看了一眼身后的親隨。

    親隨們會意，即刻進入店中。忽然來了幾個盛氣凌人的修士男那逢，凡人們瞬時感覺一股令人心驚膽顫的陰寒，逃命似的跑出店外。

    顧客盈門的糕點鋪一瞬之間門可羅雀。

    “店里的東西我全要?！备呷A雅音滲出幾分寒氣，“今日的，明日的，往后所有的，我全買下?！?/br>
    陸老板冷漠看了他一眼：“不賣。請回?！?/br>
    “阿續?！鼻謇渖ひ裟粐@，“我好想你?！?/br>
    陸續沒朝他看上一眼：“我不認識你?！?/br>
    “我知道你不想見我?！甭勶L嘴角微微垂下，“可我的劍在你這里?！?/br>
    “你也知道，那是我的本命劍，和我心血相連似如半身，對我非常重要?！?/br>
    “你只要肯將他還給我，我保證，從今往后再不出現在你面前?！?/br>
    陸續沉默了半晌，從乾坤袋里拿出他的神劍：“滾?！?/br>
    聞風嘴角驀地上翹：“還說你不認識我?，F在想起來了?！?/br>
    精雕眉宇輕微一蹙：“你剛才說過，只要拿回劍……”

    “不是有很多人都對你說過，我的話千萬別信?！?/br>
    陸續冷眼看著眼前卑鄙無恥到理直氣壯之人，沉默無言。

    聞風溫柔輕笑，鳳目中深情滿溢：“我保證，這是我最后一次對你說謊?！?/br>
    “從今往后，我會將最真實的姿態呈現在你面前，不會再對你說任何一句謊言?！?/br>
    他朝精雕玉琢的臉頰伸出勁長手指：“阿續，你瘦了?！?/br>
    陸續啪的一聲將他的手狠狠拍開：“滾?！?/br>
    聞風怔了一瞬，又不以為意地揚起嘴，未經老板同意擅自拿了一塊糕點放入口中。

    少頃后輕言調戲：“有美人兮，見之不忘。一日不見，思之如狂?！保?3）

    “你我分別了七百三十五日，我晝思夜想，臥不安席。跟我回去，否則……”

    溫柔聲調笑說著令人毛骨悚然的心驚：“所有吃過你做的糕點的人，都會死的很慘?！?/br>
    陸續冷眼看了他片刻：“你去殺吧?！?/br>
    他不會再受他威脅逼迫。

    聞風的笑容僵在嘴角。

    過了半刻，又笑道：“你不高興的事，我就不做?！?/br>
    他似是詢問，又似是自言自語：“出城直走就是炎天二層？”

    陸續不知他為何突然有此一問，還未反應過來，手指就被緊緊扣住，霎時騰空離地，強行拉向城外。

    半步化神的大能，即便在靈氣稀薄的炎天二層也能靠氣海內的充盈靈氣騰云駕霧。

    陸續掙脫不開對方的禁錮，被強勢帶到一座荒山附近。

    眉頭微皺四顧一周，認出了這個地方——這里是曾經的安水村。

    此時距離村子被狼群屠滅已經過了七年，往日所有的愛恨悲歡早已消失不見，就連斷壁殘桓也被風吹化成沙，蹤跡難覓。

    雖疑惑聞風將他帶來這里打算做什么，但他不想同他說話。

    聞風溫柔輕笑：“這里是我和你因緣邂逅的地方?！?/br>
    “當時我就站在這里，你在那處，和一群污濁不堪的凡人圍在一起。我在人群之中，一眼就見到了你?！?/br>
    “你知道，我第一眼見到你時，在想什么嗎？”

    陸續神色冷漠，默然不答。

    聞風并未接著說下去，忽然轉為說起其他。

    “我天賦異稟，天生道心道體?！?/br>
    陸續心中冷嗤，道心？

    “沒錯，道心?！甭勶L看出他所想，冠冕堂皇氣勢坦蕩：“天道有常，乾坤生于混沌，必將歸于混沌。萬物于死亡中出生，最終又走向毀滅。這是天道的意志?！?/br>
    “我從一出生，心中就滿是戾氣，想要毀滅一切秩序，讓天地重歸混沌。只有血海和哀鳴，才能讓狂亂躁動的內心獲得片刻安寧?！?/br>
    陸續冷聲低罵：“人渣?！?/br>
    聞風以神自居，不過是個喪心病狂的瘋批而已。

    聞風揚了揚嘴，將他的怒罵當做一種贊揚。

    “我心中長年翻涌不息的狂躁和戾氣，在一眼見到你時，瞬間消失。宛如自己身在一處萬樹花開的桃源仙境，只覺神清氣爽，心曠神怡?！?/br>
    “我內心從來沒有如此安寧和愉悅過。那時我腦中驀然浮現的念頭，便是——”

    “這個人必須得死。否則我一定會被他引誘，內心迷亂，失去自我?！?/br>
    作者有話要說：

    *1 完顏亮念奴嬌

    *2 曹德清江引

    第115章 傷痕

    陸續嗤笑：“那你為什么還要救我？”

    “我根本沒打算救你。不僅如此, 我一直冷眼旁觀你帶著那個女孩一路奔逃，在冰原中和狼群死斗。當時我想，倘若那幾只野狼殺不死你, 我就親自動手, 度你脫離苦海?！?/br>
    清越雅音沉默片刻：“可我最終還是沒能下得了手?！?/br>
    “我見到了你的劍境。那是生平未見，最凄絕綺麗的光景。我從初見，到被你完全迷惑心神，不過短短幾個時辰?！?/br>
    “我心中想著, 既然下不了手，那就讓你在冰原里慢慢等死，看你自生自滅?！?/br>
    “可惜我雙腳卻不聽使喚, 情不自禁走向你?！?/br>
    “那時我便知, 我此生會栽在你手里, 陷入萬劫不復之境?！?/br>
    陸續冷聲嘲笑：“我在你眼里是不是蠢得可憐, 只要隨口一句花言巧語, 就能輕易欺騙？”

    他確實蠢得可憐, 一直將聞風視作神明, 對他感恩戴德, 仰慕崇敬。

    甚至不用說任何花言巧語，他都全心全意地盲目信任對方。

    然而從初見之始, 聞風就將他視作一枚棋子。

    聞風抿了抿嘴，正色莊容：“我將你帶回陵源, 成日帶在身邊, 最初心存僥幸, 說不定習以為常, 見慣之后, 對你就能不再有感覺?！?/br>
    “可我們朝夕相處, 對你的愛非但沒清減，反而隨著時間沉淀，一天一天越積越深。沒過多久，我的心就再不受我控制?！?/br>
    “和你在一起的每一日，我的內心全是歡愉，再也沒有浮現過想要將世間一切破壞殆盡的狂躁念頭。我的眼里心里，盛的都是你?！?/br>
    “沒過多久，我又開始不滿足。我想要的，不僅僅是你站在我身邊，只要余光一瞥就能看見。我想攬你入懷，想和你共赴云雨，想讓你心如我心?！?/br>
    “我想當的，從來都不是你師尊?！?/br>
    陸續清絕雙眸目光冰冷，薄唇揚出嗤嘲笑意。

    無論怎樣的虛情假意，從聞風巧舌如簧的嘴里說出來，都似如出自肺腑的由衷之言，感人至深，令人心動不已。

    這個絕世大魔頭喜歡玩弄人心，更懂得如何玩弄人心。

    甜言蜜語令人難以抵御，三言兩語就可打破高筑的心防。

    難怪那么多人心甘情愿淪為他手中棋子。

    明知前方末路窮途，仍然愿意當個跳梁小丑，用生命燃燼一場烈火，給他唱一出熱鬧有趣的好戲，僅供他片刻歡愉。

    陸續自己，此前也一樣。

    幸好脖頸上的半塊碎玉提醒著他，越甜的蜜糖，越毒勝砒/霜。

    被傀儡絲cao控的滋味并不好受，他絕不會再做聞風的提線木偶。

    聞風無奈嘆笑：“你不信我所說?！?/br>
    冷音低罵：“屁話?！?/br>
    他若還相信對方說的半個字，就不是腦子缺根筋，是缺了整個腦子。

    陸續冷笑：“我戲弄起來，是不是特別好玩？”

    “我極少聽到你罵人，你在我面前總是裝的乖順恭敬?！甭勶L顧左右而言他，“第一次聽你罵我，還是在以無涯的身份出現在你面前的時候?！?/br>
    “那時我很驚訝，又覺得有趣。沒想到你還有這樣的一面?！?/br>
    陸續冷眼看著他，不予理會。

    “我知道你不信我，”俊美鳳目同他對視，溫聲雅言擲地有聲：“可是阿續，你自己好好想想，這些年我對你究竟如何?！?/br>
    “我可曾，讓你受過一點傷害?！?/br>
    “初見之時，我確實想過要殺你?？赡菚r我們萍水相逢，不過一面之緣，彼此不識。你不能拿此事怪我?！?/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