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輕聲嘆了口氣,陶心荷拍拍夫君上臂,抽回衣角,淡淡回應:“原來是張尚書宴請,自然該去。夫君既然在酒肆睡下了,何不等到明日天亮再回來,夜間趕路多冷?!?/br> 她的聲音不帶一絲煙火氣,說是關切也行,說是冷淡也不為過。 顧凝熙自顧自從話語中認定娘子一如既往體貼,心下一松。 他邊走向凈房,邊自己解著衣袍系帶說:“進屋就不冷了,又暖又香。我惦念娘子,料想你也記掛我?;馗豢?,娘子果然等著我。我要是一夜不歸,豈不是要害得娘子熬一整宿?” 陶心荷啞然,心底補上一句,還要搭上晴芳穿姜黃色衣服,干等一宿呢。 顧凝熙閑話家常一般問道:“方才屋里坐著的女子是哪位,怎么穿著娘子衣裙,為何也梳了翹尾髻?頗有東施效顰之感?!?/br> 他的聲音約摸是藏在凈面的布巾里,傳過來含含糊糊的。 “是晴芳。我從陶家帶來的陪嫁丫鬟?!?/br> “方才我湊近先是沒聞到沉水香味,叫她站起又覺得身形不對,她應該是比你矮兩寸,還有肩膀、腰身等處也有不同。你們主仆聯合起來捉弄我么?不過,我記得你說過,這丫鬟又忠心又能干,只怕我嚇著她了。明日你替為夫寬慰寬慰她吧?!鳖櫮跸袷墙忉屢粯?,說得很詳細。 “嗯”她若有若無應了聲,窸窣換衣聲悄不可聞。 陶心荷不由自主地想,這次是自己疏漏,晴芳不知是忘了還是故意不提醒,沒有噴灑上沉水香。 萬一呢?按照方才夫君的動作,只怕聞到熟悉香味,真就一把抄膝抱起晴芳了呢。 主仆一場,晴芳知道自己不能與人分享夫君,自己知道她想嫁去小門戶作正妻。真要被夫君抱住,晴芳今后還怎么嫁別人。 自己激憤之下思慮不周,險些坑害了她,明日是須給晴芳陪個不是。 顧凝熙忽地從凈房快步走出來,他左右看看,在架子床上看到隆起的身影,應該就是娘子了。 陶心荷已經更換了家常寢衣,在架子床里側躺好蓋緊被衾,闔上雙目做出入睡的姿態。 透過勾起的厚重床帳,顧凝熙只能看到一張模糊面容。他手里還抓著淋漓滴水、沾染上紅色的布巾,恨鐵不成鋼地問:“娘子,我臉上有胭脂印子!你看到了沒?” 自然看到了,打你一進門我就發現了。紅艷艷的,不是我慣用的顏色。你既然有了七娘,說不定還從別處招惹了什么八娘、九娘,掛些幌子在臉上,有什么奇怪? 陶心荷十分想將這番心聲吐露出來,然而說出口的卻是“燈暗,沒留心?!?/br> 說罷她翻轉過身,給顧凝熙留下背影,再接一句:“累了,歇下吧?!?/br> 像是xiele氣的蹴鞠球,顧凝熙被娘子的輕描淡寫弄得無話可說,呆愣一息,輕嗯一聲。 擦干手臉、放下布巾,他躺回床上,定定看著陶心荷一動不動、玲瓏起伏的側影,久久不能眠。 其實他也不知道這抹胭脂是在哪里蹭到的,遑論解釋。 但是平日對自己關懷備至、心細如發的娘子說沒看到,連接話都懶得接,顧凝熙知道不對勁。 還有一樁就是今晚主仆易服。顧凝熙遙憶三年前,成婚四日便是母喪,到臘月里滿了守喪百日,全府除去重孝素服后,娘子的衣著顏色淡雅沉郁了一陣子,什么靛藍、墨紫、深碧等。 后來她偶然穿著姜黃衣衫,自己稱贊了幾句,仿佛自那時起,娘子就一直定在姜黃色里,漸漸滿府仆婦丫鬟們都自覺避開這等色澤。 這樣一來,在自家府邸,見到姜黃身影就是娘子本人的慣性日益牢固扎在了顧凝熙腦中。甚至在外面偶遇身著姜黃色的女眷,他都會格外關注,去細細分辨其人個頭身形。 再后來娘子連發式、熏香都固定成了一款,連顧凝熙這等不關心女眷梳妝細事的粗男子都知道了翹尾髻。 所以今晚,在夫婦二人的屋中,他帶著宿醉并未多加分辨,徑直將姜黃色身影認成娘子,好像也是情有可原? 顧凝熙搖搖頭,嘲笑自己在心底不由自主找借口開脫,實在不夠磊落。 然而,為何娘子要將丫鬟打扮成她素日模樣呢?這比娘子不追究胭脂更值得自己警醒,是試探吧?是無言質詢? 顧凝熙心下忐忑,翻身躺平,枕手盯著帳頂,聽著陶心荷平穩的呼吸,回顧著自己兩個多月來的荒唐行事,梳理心路歷程。 自從九月初在貢院門口見到一個女子清晰的臉龐,顧凝熙就種下了心事,一整月都惦記著。 進士試完畢,他回府那日,本來打定主意要與娘子述說這一奇遇??墒切闹欣佑〉哪槻⒎钦磉吶?,而是只見過一面的陌生女子,顧凝熙自己都覺得諷刺,面對娘子噓寒問暖的體貼,他說不出口。 之后沒兩日,他抵不過沖動,帶著不知是識書還是識畫這對雙胞胎小廝中的哪個,按照早就記下的莫家住址,找到了莫啟,也知道了年輕姑娘叫做莫七七。 他試過連續三日都去看望,也試過隔個九日十一二日再行前往,在清晨、午間、黃昏不同時間,無一例外,他都能看清楚莫七七的臉龐。與此同時他更加留意周遭人的面容,想要尋求第二份奇跡。 直到他徹底確認,這個人海茫茫的世間無奇不有,他與莫七七非親非故,卻只能看清楚這個姑娘的長相。除此之外,所有人,包括自己放在心坎里的荷娘,都是一張模模糊糊的瓦片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