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女難嫁 第6節
剛出了徽南,正逢梅雨季,雨不大,天也不冷,就是濕漉漉的難受,官路也不好走,用石頭鋪過的官道,石頭上生了厚厚一層青苔,馬蹄走上去總打滑,車夫們用舊衣服包了干草包在馬蹄上,這才好些了。泥土路又泥濘,車轱轆總打滑,車夫又在車轱轆上纏了些干草。 因為雨天走的慢,時常沒走到官驛天就黑了,只能宿在野店,野店環境堪憂,就幾間茅草房,兩個栓馬樁,有個破破爛爛的大籬笆院,長了半院雜草,走之前,都會被馬兒啃吃干凈。 顧祖母一路念念叨叨,說衣裳被褥都起霉點兒了,哪天遇著大晴天,定要停下來重新歸整歸整,該晾的晾該曬的曬,可惜一連走了許多天,竟沒遇著一天是大晴天。 顧祖父很安然,顧祖母一路念叨也沒打擾他認真看書,他是愛書之人,原本的裝書的藤箱下了雨就不能用了,顧祖父便將他的鹿皮雨披舍出來,用它來包書。衣服被褥都起了霉點,他的書一點兒事兒都沒有。 且這老頭子很懂的給自己找樂子,山行路中,景色殊是秀美,行了一路,賞了一路,也記了一路,每到官驛,總會寄出厚厚一封書信。 煙波中垂釣,淋了半天雨,只釣上來兩條巴掌大的魚,顧祖母埋怨他不顧惜身體,還取笑他慣會裝模作樣,漁家要都如他這般,一家人可得全餓成癟肚皮,何不索性抻直了釣勾,這般的話,縱是魚兒不上鉤,也可說是有太公遺風。顧祖父胡子一翹,想駁回去卻找不到合適的言辭,只能擺出一副不予顧祖母計較的清高樣子,捂著心口半天不和顧祖母說話。 顧老秀才不怕遇上兵,只怕老妻冷不丁發出的物理傷害,那才叫一萬個扎心。 玲瓏裝作沒看見顧祖父的憋屈,默默轉過頭繼續撿蘑菇。 行車途中,玲瓏說路上無聊,能不能看看顧祖父帶著的書籍……顧祖父想都沒想就拒了,還說女兒家要守本分,不可僭越,需知哪些書是能看的,哪些書是不能看的。又說經論之道是男子才能讀的書,女兒家讀了就容易離經叛道,還有些雜書戲本,女兒家萬不可讀,若真學了上頭的,就是不尊重,還易移了性情……吧啦吧啦,因為一句話,聽了一路的訓誡,聽得玲瓏昏昏欲睡卻不敢真睡著,只能擰著大腿醒神。 之后,玲瓏就單方面的和顧祖父進入了冷戰期,一路上都不主動找他說話。路上歇腳時,顧祖父去游他的景,玲瓏就在附近采蘑菇,采了蘑菇撿干凈后放火籠上薰干,或者用小鍋子炒成醬,裝干竹筒里,路上拌飯吃,吃不完就帶到冀中。 顧祖父又拉不下臉求和,就只能時不時的停車游玩示好,由著玲瓏穿著鹿皮雨披鉆林子撿蘑菇摘花砍竹子,十一年來沒干過的事,全由著她干,就盼著孫女能和他多說幾個笑話。要不怎么辦呢,人家祖孫兩個一路嘰嘰咕咕,頭挨著頭的笑的歡暢,他一過去,人家兩個就一本正經的坐好,裝模作樣的拾炭撿蘑菇,仿佛剛剛笑的人不是她倆,這就……怪氣人的。 不就是訓了幾句么,怎么還記仇了? 可不記仇么,不只玲瓏記仇,顧祖母也記仇,被顧祖父問時略帶不滿的回說:“我養的好好兒的孫女,不過路上發閑問了一句閑話,你就不分清紅皂白的好一頓教訓,我問你,家里哪個女孩子不守本分沒有規矩了?她們哪個移了性情敗了家風?咱家里的孩子,都是好孩子,你這一教訓,讓人聽見了還當咱家孩子是失了規矩呢?!?/br> 顧祖父氣短:“……那些書就不適合她看么?!?/br> 顧祖母反駁:“女人家的話也不適合你聽?!?/br> 顧祖父無言以對。 玲瓏炒的蘑菇醬,很受顧祖父的喜愛,最喜歡拌飯吃,就著鮮靈的山野菜,顧祖父吃的甚是滿足,專門為了蘑菇醬寫了一首詩寄給小兒子。 玲瓏聽得顧祖父一陣吹,連仙饌都用上了,她自己吃著反而有太多的不滿意,就少用了些菜仔油,炒時灑了鹽粉,碰到野花椒樹時加一些花椒葉,若是遇不到,那就加些煮熟的黃豆,余者全不加,這樣的蘑菇醬只能稱一句鮮,絕稱不上“仙饌”。 大約是路上飲食單調,顧祖父才會覺得這樣簡單的蘑菇醬都是絕頂美味吧。 這年頭的飲食真的很單一,調味品也不全,大多人家都是糊弄熟了混個水飽,鹽也貴,許多人家吃飯都不放鹽,一路行來,見到的人都青白著臉,瘦的難民似的。見到此情此景,玲瓏不得不感謝穿越大神讓她生在一個官宦人家,否則,能不能平安長大還真的不好說。 梅雨季節出行的人少,官驛空的多,顧家是官眷,雨大走不了的時候,就會在官驛多歇幾天,玲瓏并兩個仆婦抓緊時間補充物資,炒制路菜。 大青臭芥菜是本土原始種,生吃時苦澀辛辣難言,須腌制兩天,殺過生菜水,晾干后再蒸一遍,然后放入佐料炒制,炒干水份后裝進小罐,就是路菜,吃時舀出來拌飯吃。環境艱苦,路菜也簡單,它的作用就是為了保證基本的鹽份的攝入。 顧家畢竟是官家,制作路菜時備的配料還算齊全,腌rou,鮮菌子,芥菜干,煮黃豆,及本地不甚齊全的調料,菜籽油寬裕,蔥蒜多放些,炒的路菜就比較香,可惜找不到辣椒,總覺得有些缺憾。 腌rou、菌子、及黃豆可配成一樣。 芥菜干,野姜,花椒葉又可配成一樣。 溪邊的水芹長的好,兩個仆婦采了好多,焯過水全腌成了咸菜,天漸漸熱的利害,要快些吃完,不然就會壞掉。 吃著吃著,梅雨天就過去了,車子也進了中原道,就是豫州的地界了。進入豫州后,飲食驟然改變,因為進了豫州,補充補給時就很少買到米了,此地多面食,兩個仆婦在煮飯時,自然而然的做成了她們更拿手的煮餅。 煮餅湯水多,顧家二老倒沒覺得吃不飽,因為玲瓏順便烙了幾張大餅,吃飯時掰碎了泡在餅湯里,就著快吃到底兒的路菜,顧祖父能吃兩大碗。 即便這樣,兩個老人還是瘦了不少,臉上的紅潤都沒了。玲瓏rourou的臉上也消瘦了不少,換上夏衣后,越顯單薄,顧祖母撫著玲瓏背脊上清晰的骨頭,難過的直掉眼淚。 好在中原官道平坦,天也晴朗了,再走幾日就能過河,過了河,就快到達冀州了。 豫州的河就是黃河,河面寬廣,河水渾濁,有些地方波浪翻丨騰不休,有些地方看著水平如鏡,下面卻全是看不見的漩渦,危險至極。 顧祖父依舊在河岸邊歇了兩日,帶人觀了一天河,抒發了幾句感慨,在漁家買了幾條鯉魚回來讓仆婦蒸了吃。玲瓏忙攔了下來,鯉魚蒸著可不好吃,北方的魚適合燉著吃,濃油赤醬入了鍋,再貼一圈餅子,這才過癮。 在吃的問題上,顧祖父完全信任玲瓏,她說怎么弄就怎么弄,反正做出來的食物比家里廚娘做的好吃。 兩個仆婦用兩天時間將一行人的衣掌被褥拆洗晾曬,拆到玲瓏的褥子時,發現里面長出了一叢蘑菇,只是已經枯了。 顧祖父看著一捧干蘑菇,滿是可惜,不由的懷念起了蘑菇醬,可惜豫州氣候偏干,一路行來竟沒見過幾叢蘑菇。怎么就沒給澆點水呢? 而玲瓏炒制的蘑菇醬早已見底了,以后再想吃估計是難了。 這真是個令人悲傷的事實。 兩個車夫帶著自家馬車回了車馬店,顧大伯派來的管事仆人之一,不得不臨時買了不少挑筐,將車子上卸下來的東西裝進挑筐。登船時要雇挑夫把它們挑上船。另一個人先去對岸去找寄放在那里的馬車。 船也是早雇好了的,專在河人運送客人的大行水船,因為兩岸相距不過二三里,船行的很快,半個小時左右就過了對岸。 這邊也有挑夫,玲瓏跟著祖父母先進了馬車,后面挑夫們挑著筐子把行禮放上另一輛專拉行禮的車子,幾個仆人進了最后面一輛小些的馬車。 這車子可比之前的車子寬敞多了,還有躺的地方,這一路顧祖母可受了老罪了,之前的車子窄,車廂也小,顧祖母坐累了也只能靠著墊子倚一倚,腿腳都放不開,連著幾十天坐下來,腰疼腿麻,躺下就起不來了。 這車子寬敞,玲瓏給后車廂墊了兩個被子,讓顧祖母靠坐,坐累了還可以躺下來放松一下腿腳,只是可憐顧祖父,沒坐慣沒椅子的車子,總覺的坐著很不舒服,腿也麻的快,又不讓玲瓏看他難受的樣子,只能不動聲色的忍住針扎蟲咬般的酸麻疼,加上天也熱的夠嗆,汗滴大顆大顆的流下來。 顧祖母也知道自家老頭兒的倔犟脾氣,忍著笑,隔一會兒就給顧祖父揉揉腳,并且用身體堵住玲瓏的視線,戲謔的看顧祖父偷偷呲牙咧嘴的怪相,該,讓你裝模作樣。 顧祖父怒瞪老妻,將頭轉向一邊,暗哼一聲:哼,看丈夫笑話,不成體統。 玲瓏將頭探出車窗,回避顧祖父的人生尷尬時刻,裝作沒看見顧祖父呲牙咧嘴的模樣。 真是難為顧祖母了,一輩子面對這么個傲嬌古板老學究,竟能忍住沒將他翹來翹去的胡子揪光。 這幾天,顧祖父將一輩子的老臉都丟到顧祖母那里了,心下不自在,干脆變成了面攤,由著顧祖母戲謔取笑,他自端住嚴肅的面容,巍然不動。 直到—— “玲瓏,你是在做什么?” “煮衣裳殺虱子?!?/br>